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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柏庐诗文选 明清 朱用纯著 陆林、吴家驹选注

朱柏庐诗文选

  朱用纯 著

  陆林、吴家驹 选注

  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前言

  在当今中国文化界,提起清代初年的朱用纯,略知一二者亦少;而说到以“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开篇的朱柏庐《治家格言》,则耳熟能详者甚众。本书编选介绍的,便是这篇著名古代家训的作者所写的文章及诗歌。

  明天启七年八月,熹宗皇帝死,其弟即位为思宗(明年改元崇祯)。是年亦为后金(即清)太宗皇帝天聪元年,皇太极虽较明思宗早逝一载,却是三百年明王朝的直接掘墓人。该年四月十五日(1627年5月29日),在南直隶省苏州府昆山县(今江苏省昆山市)一位普通儒士朱集璜的家中,其长子出生了。集璜为之取名用纯,字致一,大约是希望他对儒家经典用心纯粹、致力专一。

  朱集璜(1597—1645),字以发,明崇祯二年(1629)入复社,八年(1635)贡生,学行为乡里所推重,教授弟子数百人。其姓为昆山望族,人称“玉峰朱氏”。集璜祖辈曾任一般官吏,父亲家佐无功名,至集璜已是门庭衰落,以口播笔耕砚田为生了。用纯六岁时启蒙就傅,当时父亲在长洲徐(1597—1645)家设教,遂从之读朱熹《小学》。崇祯十六年(1643)年方十七岁,即补诸生为秀才。虽比顾炎武、归庄年十四即为诸生要略晚,但较之于复社领袖张溥、吴伟业十九、二十岁始得此,亦算是少年初成、才气英发了。正如其晚年回忆所云:“是时意气伟然,指顾高远,不离骤致,若巍科上第近在足下然者。”(《甓斋陶表兄像赞》)

  就一般标准而论,朱用纯当时的家庭生活是安定的,人生道路是顺畅的:父亲先后教授数百人,养家糊口自然无虞;十七岁为秀才,功名前景应该光明。即便是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李自成攻下京城、思宗自缢死,普通人的生活仍在继续着。远在江南的朱用纯正是在此年与本县诸生陶琰(1597—1645)之女陶端结为夫妻。如不是次年发生的人生惨变,历史上可能就不会有家喻户晓的朱柏庐了。

  崇祯十七年亦即是清世祖顺治元年,明思宗自尽后两个月,清兵入北京而明亡;同时明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位,史称南明,故此时江南仍然算在明朝治下。顺治二年五月,清兵陷南京,昆山闻讯而谋议抗拒,朱集璜率众弟子举兵守城。清兵以三十万众、数十大炮,载以巨舰,蔽空而下。七月六日城破事败,集璜书绝命词于衣带间,词曰:“可质祖宗,可对天地,生无自欺,死复何愧!”遂投东禅寺后河而死,门人孙道民等不屈死者五十馀人(《昆新两县志》卷二四《忠节》)。城溃后,清兵屠城三日,“总计城中人(死于)屠戮者十之四,沉河堕井投缳者十之二”,全县共死难二万四千馀口(县志卷三九《纪兵》)。在清兵征服江南的铁血过程中,昆山人民奋起反抗和遭受镇压的惨烈程度,丝毫不亚于见诸史册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三次被屠,亦是死亡二万馀人),这是一段不应忽略的历史。

  父亲不满五十而死于非命,对用纯的影响是巨大的。当是时,“丧乱迭乘,山颓海沸……覆巢之下,几无完卵”(《甓斋陶表兄像赞》)。作为长子,既要侍奉寡母,又要抚养弟妹(二、三弟皆幼,四弟为遗腹),可他自己也才十九岁!欲从亡父于地下而情势不能,为赡母持家而勉强挣扎于乱世,对此他有深深的自谴:“恶德过于山积,不复可以为人!”(《答李映碧书》)

  对于用纯来说,父亲因殉难而死,自己却残喘而生,是他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和伴随终身的情感隐痛。从此“自比王裒庐墓攀柏之义,自号曰‘柏庐’”(彭定求《朱柏庐先生墓志铭》),其创巨痛深的内心世界便已昭然被揭了。王裒为三国魏人,其父王仪被司马昭冤杀,他“痛父不以命终”,遂“绝世不仕”,长年“立屋墓侧,以教授为务。旦夕常至墓前,拜辄悲号断绝。墓前有一柏树,裒常所攀援,涕泣所著,树色与凡树不同”(《三国志·魏书·王传》),这就是“庐墓攀柏”的本事。朱用纯借“柏庐”以为号,在表达对亡父不尽孝思的同时,也寄寓了抗清死难之士的后代不事新朝的遗民之志。其后五十年的感情之旅和人生之路,在取号柏庐的这刹那间便已定格:茹哀饮痛,避世隐居。

  纵观朱用纯弱冠后五十年经历,固然可用以上八字来概括,但结合其生活和著述,似乎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阶段:

  青年:自顺治二年(1645)至十四年(1657),即其三十一岁以前。

  此段时间之初,用纯虽然遵遗命、弃儒冠,但并未放弃对学问的追求。他垂暮时曾回忆五十馀年前向明诸生夏永言问学,“荧荧残,喔喔鸣鸡,朗吟不辍,促席相随,非一朝之荣名是勉,乃千秋之志节为期”(《愧讷集》卷八《祭夏师文》),描述的正是自己二十馀岁时抱恨攻苦的情景。而内心的愤懑情怀,则时常借诗词创作而抒发,即所谓“早婴多难,坎?壦韫结,无如何率尽托诗馀以发之,日尝得一阕”(《愧讷集》卷三《叶九来诗余序》)。每日作词一首,情绪之激愤、哀思之泉涌,可以想见。

  由于城破家难之后,全家“脱身兵火之中,备极流离艰苦”,家产荡然无存,以至于“箸头几脚靡有遗者”(《先室陶氏事略》)。为了养家糊口,只得以“授徒赡母,下抚弟妹”(《朱柏庐先生编年毋欺录》),约从二十四岁时开始至人家为塾师(《毋欺录》顺治十六年有“十年以来授餐馆舍”云云)。家庭塾师这一角色身份,是家境贫寒而又不愿依仰的明遗民最普遍的一种职业选择。

  这十馀年间,所作诗文传存甚少,词则一首未见。在三十一岁那年,应明崇祯进士、翰林编修徐开禧之请,为所撰《两闱杂记》作序(《柏庐外集》卷三)。徐氏在明末曾先后为湖广、福建乡试的同考和主考官,该书即记其有关经历。尽管开禧入清已辞官归隐,但作为出身翰林之人,以清华高贵之身,而请一前朝小秀才、现今落魄布衣作序,此事似可说明:至而立之年时,用纯已在当地崭露头角了。

  中年:自顺治十五年(1658)至康熙二十一年(1682)。以顺治十五年开始,是因为其重要学术性著作《毋欺录》始撰于该年。

  《毋欺录》或名《无欺录》,如按旧时四部法分类,归子部儒学类性理之属。这是一部持续四十年、几乎是用自己一生履践去撰写的书(直至去世之年始搁笔),按年记录作者对理学道统、世道人心、伦理教化、时弊民瘼的认识和关怀,是一种集哲学思辨、道德劝勉、人生感悟、谈史论文于一身的笔记体学术杂著。其邑后人潘道根(1788—1858)认为“读是书,觉先生平日进德修业、省身克己、处事接物之要,俱在焉,必阅全本、原本,然后可见其无一事放过、无一事错过”(《读〈毋欺录〉管见》),即是指出其自我道德修养言行记录的内容特点。该书首条所记,是同乡友人、遗民顾升辅语:“今日世道恶薄,吾辈只是立身行己处著力,正厚自益尔。”不仅点明全书之旨是以程朱理学针砭世风、律己劝人,而且标志着从此走上钻研理学的道路。自所谓“年益进、所读之书日益广”,认为词曲创作非“君子之所期学乎古人者”,于是“废向所作,绝不复事”(《叶九来诗馀序》),当起始于此时;世所谓其“始于志节、成于理学”(《朱柏庐先生墓志铭》),亦当滥觞于此际。他并于次年发誓:“自今日立志始,不复攻不急之业,不复犯贪多之病,惟经惟史,惟勤惟专。有不然者,先圣先贤其降之罚!”(《毋欺录》顺治十六年)清代虽由此而少了一位以诗文著称的纯粹文士,却多了一位执著以程朱理学抨击明末清初世风和士风的倔强儒者。

  大约至康熙初年,朱用纯的道德文章皆大进,在昆山已有很大影响,“邦人重君之德,争设席以延君”为师(杨无咎《朱柏庐先生传》),以至因不能遍应诸人所聘,遂设馆于家,从学者日益众。过去作为赴馆之塾师,他固然不能不以举业文字教人,但对此种“舍德行而趋文艺”的科举“取士之弊”,尤其是明代“专用八股一科”(《毋欺录》顺治十六年)对国家民族之祸,他是耳闻目睹的;同时,身为遗民,他还有自身独特的烦恼和惆怅:“今之所以立教者,时义也;而时义之所以致用者,应举也。余既脱弃儒冠,绝迹科目,则亦不复于时义中研虑覃精,以求其故,而犹高据函丈之座,指挥论列,无乃求者齐语而授者楚语耶?”为了补偏救弊,只能时以“立心之诚伪、行己之是非、交友之邪正、应事之得失,谆谆为学者分别而晓畅之”,但无奈聘者“意不重是也”(《毋欺录》顺治十五年)。其中,既有欲行素质教育与必行应试教育之苦恼,亦有自己则绝迹科目与教人则求取功名之矛盾。如今在家开馆,“有志者盍顾我乎?”遂以讲论儒学道义为重。凡来学者,必先授以朱熹《小学》、《近思录》为入门之阶,举业外另设讲学,“阐发书义,商榷经史”(《朱柏庐先生墓志铭》),无论严寒酷暑,讲论终日无倦容。用纯教徒,不仅关心其学业,而且注重其道德,但他“律己甚严而责人以宽”,故使人易于接受而悦服者众。人称“当是时,玉峰夫子之门彬彬然可观矣”(《朱柏庐先生传》),他是欲以一己微弱的道德力量,试图挽回颓败世风于万一。

  然而,随着声望日隆、享誉乡邦,也给用纯带来意想不到的痛苦和麻烦:康熙十七年(1678),清廷诏令内外官员荐举各地参加博学宏词之试的人选,远在山东为官的乡人叶方恒自作主张,推荐朱用纯。这在企求闻达者是天大的喜事和荣幸,而对于矢志不事新朝的遗民来说,则无异于逼其自毁节操。用纯闻讯,“以死自誓”(《朱柏庐先生传》),并嘱时为顺天乡试解元的弟子王生(1648—1728),“自后凡有齿及仆(自己的谦称——引者按)一字者”,均请告之曰“伊人也,怪迂之士,动与时违,而不必置之胸臆也者”(《柏庐外集》卷二《与王醇叔》之三),事始得免。有鉴于被荐之事,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九月,他于病中撰文以自绝于当世:“……年少多难,颇逃于诗酒文翰,以自冥忘。旋觉习也非学,去圣域甚远;于是雅志为己,欲绍前修。 然读书不能措诸实践,求道不能得其阃奥,轸怀济世而先不能自善乃身。特以资本忠信,焉耻作伪。一生操行,如是而已。无可传,虑交游有言之溢美者,故自传。”(《愧讷集》卷九《朱布衣自传》)时年五十六岁。

  晚年:自康熙二十二年(1683)至三十七年(1698),享年七十二岁。

  康熙二十二年秋,朱用纯应吴县席永之邀,赴洞庭东山(今苏州东山镇)教其幼弟永渤(1669—?)。席氏父启图(1638—1680)乃东山著名大户,富甲一方而好礼崇贤,康熙十六年曾聘理学名家陆陇其为塾师,所辑先贤嘉言懿行《畜德录》,即陆氏手定。东山远离尘嚣,僻处烟波浩淼之太湖深处,甚合用纯“埋迹于此,不使人知我名氏、识我面目为幸”(《许致远诗文序》)的主观期盼,遂欣然而西去,开始了长达十年左右的执教席家的安定生活。平生寡朋交,至此与当地贤人隐士多有来往;平生少游历,至此遍览太湖山水风光。其文集中许多精彩文字,尤其是为数不多的几篇游记散文,便主要是写于此时此地。席永渤康熙三十年(1691)前已补诸生,大约在此后不久,朱用纯返回昆山,继续其授徒生涯。直至七十一岁那年,病患“多端”、诸症“加剧”,知情的友人皆言是“过用心、太耗气所致”,而劝其“以阅文讲书为戒”。用纯亦自知仍任馆职为不自量力,但认为做塾师亦自有其职业道德:“既任之而不终其事,或终之而苟且塞责:均为有负神明。”(《毋欺录》康熙三十六年)次年,即清康熙三十七年四月初七(1698年5月16日),朱用纯病逝于家。据“候疾侍侧”之弟子言,病革之际曾“朗吟”陆游《示子》诗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吕廷章《柏庐先生像赞》);又据为其撰墓铭、写志传之友人言,临终时尚念叨“学问在性命,事业在忠孝”,语毕目瞑。足见其不忘故国之志节与克己修身之理学,未尝一日分离,即便此时早已恢复无望,早已是新朝日隆了。

  朱用纯一生著述甚丰,有《四书讲义》(今存《大学中庸讲义》三卷)、《删补蔡虚斋〈易经蒙引〉》十二卷(原作为明代蔡清撰)、《春秋五传酌解》(以上为经部)、《毋欺录》三卷(今存多种版本)、《迁改录》、《困衡录》(以上为子部儒学类),文集则有《多败集》、《愧讷集》十二卷(今存多种版本)、《柏庐外集》四卷(今存光绪八年刻本)等。

  作为一位理学家和教育家,他不以诗文创作为事业追求,“其诗文翰墨流衍散佚,先生谓非儒者要义,每过而不留”(《朱柏庐先生墓志铭》),既有所作,亦不珍惜。身为理学家,他把明朝之亡、世道之丧,皆归因于不知敦礼尚义,上至君王,下至士绅,人人有份:“使后世人主知有尽贵斯民之道在乎敦礼尚义,而举世之人亦争以此为贵,不倾心夫爵位荣宠,则宇内何至有陆沉之祸哉!”(《毋欺录》顺治十六年)针对明末的世风和学风,用纯主张弘扬程朱理学,对此后的陆九渊(1139—1193)、王守仁(1472—1529)的正心为本而“流入异端”,陈献章(1428—1500)的静坐“流弊未有不入仙佛”,以及同时之黄宗羲(1610—1695)的宗良知之学“更偏而隘”,均有所批判(参《毋欺录》康熙二十四、二十三、二十九年)。认为只有以“修身为本”,才能做到“物于是为真格,知于是为真致,意于是为真诚,心于是为真正”;如果不“靠着圣贤经传做去”,是很容易“以学术杀天下”的(《毋欺录》康熙二十四年),充满着对明末清初学风与士风的批判精神。

  朱用纯所处的是一个世风日下、物欲横流的卑污社会:“今举世之人,汲汲津津,所事者惟功利,所尚者惟富贵。其于人之所以为人、三纲五常之道,莫之或讲也。然求富而富不至、求贵而贵不得者,何限?乃至饥寒困踣,流离失所,人卒莫指而斥之曰:‘夫夫也,非人也!’若其不习于德,不轨于义,纵欲忘亲、奸欺误上、暴横残贼、虐己害人者,则群相排弃之曰:‘甚矣,夫夫之非人!’”但是身为教育家,他并没有丧失希望,反而从民众对恶行薄俗的指斥中,看到了天理之所在和人心自向善:“以此而观,则天理之未尝泯灭,而人心之未尝一日亡也,犹信!”(《毋欺录》康熙六年)为了挽回世道人心,他主张脚踏实地,从日用常行做起,以普通百姓为对象去立言设教,“下学而上达,上达即在下学中……学之必不可不进于上达,而教之必不可不主于下学也:盖圣人只是下学中人也”(《毋欺录》康熙二十八年)。所撰的“贵贱尽可遵行”的《治家格言》和以“做一乡党自好之士”为指归的《劝言》,便是此种思想的产物。至于如何去钻研圣贤学问,他反对空谈理论,提倡付诸实践,通过日常言行的格物致知来变化气质,显示出实践理性的色彩。

  在文学观上,从文化学术的广大范围看,朱用纯认为,与儒家经典相比,诲淫诲盗的“小说杂剧”自是“亟宜焚弃”,即便是诗词歌赋“亦为缓事”(《劝言·读书》)。这种观点固然表现出理学家的狭隘性,但是如果考虑到这只是就普通民众而言,考虑到明末清初淫秽之书的泛滥,其中应该还是有其合理性的。如是文士,尤其是具有创作才华之人,则又另当别论,因为“《诗》、《书》、六艺,圣门之所不废”也(《与唐履吉》),故其文集中并不乏谈诗论文之篇。如就文学谈文学,在文学的功用上,他主张“文章要期有用”,具体说,“或指示以垂教,或寄托以言情,或刺讥而不伤于薄,或讽劝而悉归于中,或旁搜广引而足益乎闻见”(《答李映碧书》之二),皆为有用之属;文章如此,诗歌亦然,“诗之为用,不外乎伦纪民物”即表彰伦常纲纪和反映民情风俗,凡“写其忧时悯世、感旧怀人、冤不得伸之情”(《许致远诗文序》),均为诗之用。在文学的发展观上,反对言必称“三唐”,认为“明朝人诗确有胜于唐人者,安知后来不又有胜于明人耶?”(《与唐履吉》)。在性情与格律的关系上,反对“舍性情而尚格律”:“性情,诗之本也;格律,诗之末也”,如离开性情而追求格律,“则无格律,且无诗矣!”(《陆鸠峰诗序》)用纯不仅在文学基本理论方面有比较公允通达之观念,而且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如论清初人喜选晚唐诗深沉的时代原因(《〈金薤集〉序》),论填词“转换”的美学风格与诗文之不同(《书许致远词后》)、论陆游诗歌“大开阖而神变化,可以善文”(《毋欺录》康熙二十八年)等,既体会遥深,又慧眼独具,皆非谙于文学者不能道。

  正因为如此,朱用纯的散文或文章写作,亦自有较高的成就,犹如相与“考道论文称莫逆”的友人杨无咎(1634—1712)所言:“柏庐雅不欲以诗文自鸣,而其所作咸有法度,修辞立诚,非专工词藻者所能及也。”(《朱柏庐先生传》)从内容上看,朱氏文章同其为人一样,无论是倡导气节、关注修身,还是怀人感旧、谈诗论文,多为言之有物、有感而发之作,而少无病呻吟、敷衍应酬之篇。需要拈出一说的,即便是他那些为数甚夥的纯粹道德劝勉之文,亦因文如其人和其业,而毫无造作虚伪之痕,充满感染震动之力。

  如《与顾省公》这封书信,因一过去弟子沉溺于游戏而批评之,在告诫其“疲精竭力、朝勤夕励,以从事于《诗》、《书》、六艺之中,尚忧不给,况乃从容闲旷、弹棋六博之为务耶”之后,复从个人的名声、时光的宝贵和父母的责望等三个方面阐说要认真读书学习的重要,言辞恳切而句句语重心长,不留情面而意在激其向上。尤其是结尾一段:“足下今年虽不坐吾函丈之前,居家固当有常课,可时来商榷。及昨见足下之举,然后知一年来绝不见来问字请业,固无足怪:盖足下之课在彼,而不在此也!”真切地流露了朱用纯这位普通塾师对旧时弟子的责任之心和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之情。《书醇叔日记》是就得意弟子王生的《日记》而写的读后评语,用纯并不因其已经贵为翰林编修而稍有宽纵,相反,仍然尖锐地指出其缺陷在“虽严辨于欲之大端,而或动色于居处服玩之间”,“此纵纤微而一为所动……即不能无阂于志节事功之磊落光明”。真是所责者小而所期者大,看似危言耸听实是知微见著。尤其是其著名的《辞诸子听讲》一文,起因于认为自己“德薄而不能感人以力行”(《朱柏庐先生传》),遂撰此文以罢讲。试读开头“用纯讲学之举,诚有感于世道之陵夷、人伦之荒坏、士品之颓污、学术之晦盲,而又迫于诸君之意,因欲以塞河填海故智,于狂澜日下之势,与诸君共挽回于万一”和结尾“诸君各具一本来面目,各具一全副精神,猛力向前,自成学者,将世道、人伦、士品、学术一担挑去,某亦敬拜下风,何必区区鹦鹉之言之听哉?勉之勉之”,这样的文字,为人何等的坦诚,品格何等的狷介,气魄何等的沉雄,期盼何等的挚切,读罢自受震撼。

  古代文章作者,从作者身份和作品特色归类,大致可分为文士、学人和儒者(参郭豫衡《中国散文选》下册《清·概论》)。文士之文以文采胜,学人之文以学术胜,儒者之文以理学胜。如以清初昆山三位著名遗民为例,归庄(1613—1673)可入文士,顾炎武(1613—1682)自为学人,而朱用纯则为儒者。顾氏在清代学术史和思想史上的崇高地位,当是归、朱二人无法企及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但是如何评价像朱用纯所撰的重在修身律己、道德劝勉的儒者之文,却是颇有争议的。我们的初步看法是:其一,朱氏之文,虽以理学为宗旨、以教化为指归,却不同于产生于乾隆“盛世”的高举礼教之旗的桐城文派,他是以针砭时弊、抗衡萎靡世风为出发点,遗民情结与理学情结互为表里,体现着特立独行的志士情怀和审视现实的批判精神;其二,包括《治家格言》在内的有关朱作,固然时有过时落伍的迂腐之见,但其基本思想却是堂堂正正、磊落光明的,既是对民族传统精华的承继,亦仍然有益于今天之个人品德、职业道德、社会公德甚至生态环保意识(如《劝言·积德》“启蛰不杀,方长不折,步步是德,步步可积”)的建设;其三,朱氏对士风、学风的褒贬,至今仍有镜鉴作用。如他曾在回忆其师道德操守时,对清初士人有这样的描述:“士多轻身偃室,而先生陋巷栖迟;士多滥竽侯门,而先生琴书自怡;士多嗜膏粱、慕文绣,而先生终其身甘蔬食而褐衣,嗟廉耻之道息;士靡事而不为,(先生)独抗节其介然。”(《愧讷集》卷八《祭夏师文》)他还曾借某画师之口,指出“今人”朝画一像而思以易粟,暮画一像而思以易衣,“又安能疲精殚思于其中?故不胜循乎物理者,不尽其心之能事也;不尽其心之能事者,不胜其口体之累也”(《赠张圣成序》)。著书只为口体而不尽主观能事以循乎物理的现象,当今亦并不稀见。对朱用纯作品价值的这三点基本估价,既是其现实生命力的所在,亦是本书在选篇内容上的主要依据。

  朱用纯的文章虽不专工词藻,但并非重道轻文,而是无论何体,皆精心结撰。其文从数量上看,以书信和序文为主,两者相加,共约九卷,占其十六卷文集大半。其书信在写作上一大特点是把自己置于其中表达情感或阐述道理,如写于康熙元年(1662)的《与徐俟斋书》,述说自己一年来对友人徐枋种种遭遇的担心:某月某日我收到来函,某月某日我与谁谈及您的安危;曾欲驾船入山探晤,曾欲遣使奉书相慰;忽听说您隐匿于某处,忽又听说不在彼处在此处……。作者以自己为坐标,汇聚徐枋在颠沛流离之中飘蓬无定的真假信息,有自己得不到消息时的埋怨,有自己误听传闻时的焦虑,极写自己对身处“风波骇激”之时和“风鹤皆兵”之地的友人一举一动的关切,看似“率尔写怀,不觉缕”,表面上像是记流水账一般,实因安危深惦、情感深系。又如《辞诸子听讲》,在说到罢讲原因时,他着重反躬自省:“予于方寸之际、梦觉之时,返观内照,果能做得圣贤学问万一否?果能行得圣贤道理万一否?良知难昧,几欲愧死!”从而得出“不复敢讲”的结论。如此,述情则细腻感人,说理则平等服人。

  朱氏所写序文(包括文序和寿序),值得称道者亦为数不少。在文序中最著名者乃《顾亭林先生集序》,此文写于顾炎武去世不久,当是其文集最早之序。开篇即以一连串恢弘的意象排比而出:“天以五行生万物,地以五岳奠万方,圣人以五经教万世:其功同也。”为下文论定顾氏“经纶天造、恢张帝略、衽席民生之学”而铺张造势。接下来,论其学术声望,则是“轨辙之至,贤豪归之,学士师之,罔不担簦负笈,风靡景附”;论其学术渊源,则是“沉浸乎百籍,贯穿乎百代,则所为千百卷者,亦何篇何章非《诗》、《书》、《易》、《礼》、《春秋》之意趣洋溢于笔墨之间”;论其学术地位,则是“秦汉以来,如先生之文者有矣,未有能如先生之学者也;然苟未有能如先生之学,则虽谓未有能如先生之文可也”;最后复以“先生之学,后世苟有能用之者,虽以之经纶天造、恢张帝略、衽席民生,而翼五经以达天地之用,何多让焉?何多让焉!”收煞全篇,既前后呼应、首尾贯通,又层层渲染、步步推进,笔力雄浑浩大,行文收放自如,文字典雅而不艰深,感情深挚而不肆诞,识见与文笔珠联璧合,序文与被序相得益彰。即便置于古代散文精品之列,亦应毫无愧色。

  朱氏寿序文有两大特点。一是祝福对象多是山林隐士或乡里善人,而绝少当朝新贵或当地官吏;一是紧扣对象身份表达自己对历史和现实的认识,而不发泛美虚誉之论。如《徐季重先生七十寿序》,是为明遗民徐开任(1611—1695)所作。由于赠与对象是位史学家,文中便着重表述自己对秉笔直道、无偏无党之史学观的认同,并由此引发对明朝覆亡的看法:“门户之弊,至于人心、学术、吏道、治功一切不问,而三百年之神器亦随以丧!”徐季重正是有感于此而撰《明名臣言行录》,故用纯顺理成章地得出结论:其人将因其书“亦于是乎寿诸百世”。谢国桢先生《晚明史籍考》曾肯定徐氏之作“为持平之论,不作偏私之见,足称信史”,其衡量的准绳,与朱用纯是相通的。再如《盛逸斋六十寿序》,赞美“息意科名,若然自废”的隐逸盛氏,“其于高车驷马之往来,不乐也;其于珍馐服、美色新声、重堂广厦之游闲,未尝近也;至于薄俗、侧媚、偃蹇之态,与夫闪倏、、倾轧之所为,则未之或知也”。通过描写其对权势的蔑视、对物欲的淡漠、对邪佞屑小、鬼魅险恶的鄙睨,衬托其高蹈远隐的避世逃俗,最后落脚于“则其为寿又何疑焉”,意在颂扬其美好人格和肯定其人生选择,亦体现出作者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正是在寿序中努力灌注了自己的学术眼光和道德评价,方使得他的此类文章很少空洞的谀寿之词,而多为有益世道之文。

  朱氏之文看似无技巧,其实往往于娓娓而谈中见奇崛,于平铺直叙中见顿挫。如《甓斋陶表兄像赞》是为陶甄遗像所题,此人既是其表兄,又是其妻兄,故文章从这里开始:“兄长于予七岁,以中表故,未髫龀从吾母过舅氏家,则便到兄读书处,往往乱翻书帙弄笔墨,舅氏辄以为喜,兄亦不嗔予也……”,语气极平和,文势极舒缓;接下来又叙述两人先后补诸生的少年得意之状,略有奋发昂扬之气。孰料这一切均是为“不转瞬而丧乱迭乘”、两人父亲同日殉难、“曩时豪兴”灰飞烟灭而铺垫,极具抑扬和跌宕。此文写于七十岁时,以一垂暮老者而睹像生情、回首平生,想到彼此志节、遭遇全同,其心情之悲怆是可以想见的,但行文却从幼年切入,以一“乱翻书帙弄笔墨”的少小调皮之举,既非常传神地揭出两人的情义非常,亦为全篇抹上了一丝温馨的暖色,笔力不俗,技巧无痕,显示出很深的艺术功力。其文语言骈散结合,古文与白话相间,风格沉缓而不晦涩,行文雅致而少用典。师承唐宋八大家,尤其是韩、柳、欧、曾,又不仅于此,如《王不庵先生六十寿序》明显呈现出庄子的影响:“世未有可望而不可即者,而云也则然;世未有可亲而不可见者,而风也则然。今夫云之为物,或轻而舒卷太清,或凝而雨遍天下。其高也,薄乎日月而往来泰华之巅;其卑也,湖海之蒸腾而郊野之磅礴扶舆,此其所为用也。然而可望而不可即者,千古如斯也。若夫风之为物,静则青未起,动则震荡山谷,万窍怒号,远则周行乎六合之内,而近不离乎襟袖,此其所为用也。”歌颂了王炜如云如风的处世之法和超乎时地的大隐之风,其文亦如行云流水,缥渺空灵,内容与形式互相契合。

  作为理学家,朱用纯对游山玩水有其独特的看法:“流览湖山风物,自觉有得于己,方不辜负造化,方不浪掷光阴。不然,与村夫巷竖嬉游者何异?反不若采樵拾菌、荷担携筐之为虚往实归。”(《毋欺录》康熙二十六年)在这种较为功利主义的游历观的制约下,其文集中游记散文并不多,但在其笔记杂著《毋欺录》中,有一些记游片段,堪称优美的山水小品:

  游惊鱼涧、夹石泉、小赤壁。正值桂花盛开,天香咽路,亦快事也。

  ——顺治十七年(1660)

  看樱桃于杨家湾,万颗朱实,掩映绿叶间。风日晴美,照耀如濯江蜀锦,亦得所未见。

  ——康熙二十四年(1685)

  步抵石公,风发落叶,满山如万蝶舞空,遍体亦皆著鳞甲。行视山川,风土颇悉,丹林黄树,橘绿橙红,五六里未尝少间。

  ——康熙二十七年(1688)

  状物、描写、比喻、色彩,既别出心裁,又随物赋形。遣词造句,洗练而清纯。试想,无论初夏绿叶掩映下的鲜红樱桃,仲秋桂花盛放扑面而来的浓香,还是初冬漫山飞舞的黄叶,睹此美景,真是令人目览五色,齿颊生津,神思飞越,心向往之,不由得感叹造化神奇、作者文笔亦不逊色。

  朱用纯即便在他所处的时代,亦并非能为所有人接受,时常被认为是迂执古板、不合时宜。有感于此,在晚年他曾自嘲为腐儒:“腐(腐乳)之为物,淡然无味,岂敢与嘉馐争列?然而盘餐类不可已,贵贱皆不可废。可见腐儒之在天地间,亦未必无一日之用”,可是“世之人初未尝厌腐,或更称美之,独厌儒而望风交避,何哉?”(《毋欺录》康熙二十七年)令人慨叹。但用纯坚持自己的信念,当他痛斥“以财利为重而人伦为轻者”时,有人以言相讥:“当今世界,莫不皆然。迂谈高论,其谁是之?”他针锋相对地回答:“世界虽然新世界,人伦犹是老人伦!”(《毋欺录》康熙三十年)“新”世界自含讽刺,“老”人伦尤显坚贞。他毕生都在以自己认定的志节和理学,去抵制并试图改造这个他不得不忍辱偷生的世界。虽然其效甚微,但是其心可悯、其行可敬!

  朱用纯一生所写散文甚多,仅刊行本《愧讷集》和《柏庐外集》便收文近三百八十篇;诗歌则无专集,仅在一些清初总集和郡邑总集中有所收录。朱氏诗歌虽流传者较少,水平亦差于其文,但直抒胸臆、有感而发、语言朴素、感情真切,正如其人,自有其可读之处。本书从民国活字印本《愧讷集》和光绪刻本《柏庐外集》中选文五十八篇,从《遗民诗》、《百城烟水》、《国朝昆山诗存》中选诗十八题,加以点注评析。在编排上,文、诗分开,各按可以考出的写作时间排序,写时不详者则大致插入相应位置。将《治家格言》与《劝言》分置文之首尾,是因为前者乃其享誉民间之作,后者表示了他对世人的期待。

  身为出生于“大跃进”前夜之人,我对朱用纯知道得很晚很少。迟至1992年从事古代家训文献研习时,才接触到所撰有关家训的文字,而对朱氏其他的诗文创作则一无所知。不料竟因有过这点学习经历,却被误认为对其曾有所研究,以致有幸于今年四月底受命承担《昆山三贤丛书》之《朱柏庐诗文选》的编写工作。为了保证在七月底如期交稿,约请了友人吴家驹及许伯卿先生共参其事。具体分工是:由我负责全书诗文的选篇、标点、题解、注释和附录资料的收集整理,吴先生不仅独力撰写入选文章的评析,在资料的收集方面亦予有力协助;而诗歌的评析,则出自长于诗词研究的许博士之手。他们的工作,为全书增色甚多。我极其真诚地感谢两位先生愿意暂时搁置各自的在研课题,不计名利、全力以赴地参加撰写,否则本书是很难按时完稿的。那么,据说,很可能在短期内便不会有这套丛书的问世。此外在原始文献方面,赵永纪、孟昭连教授给予了大力支持,我所能回报的,只能是待此书出版后,奉呈一本请教了。

  陆林壬午夏,于南京古随园北麓

  ●目录

  前言1

  文选

  治家格言3

  答李映碧书9

  祭舅氏仁节陶先生13

  题李忠毅公《狱中教子书》18

  书如皋二烈士事21

  致徐俟斋25

  与徐俟斋书28

  与徐俟斋书之二33

  与顾省公36

  与四弟40

  题胜公画马43

  致叶廷玉47

  赠张圣成序52

  戴耘野先生六十寿序56

  徐瞻明表兄寿序60

  金孝章先生诗序65

  答李映碧书之二70

  盛逸斋六十寿序74

  《吴中往哲图》序79

  与陶康令83

  《养蒙要箴》跋87

  叶敷文《半樗草》序91

  《雍里世德录》序94

  苍雨《和陶集陶诗》序99

  《金薤集》序103

  祭丘近夫表兄文107

  与叶渊发孝廉113

  徐季重先生七十寿序118

  广信郡丞胡公传124

  《外史摘奇》序133

  试后示诸生138

  与吕德焕142

  与唐履吉145

  与顾德芳151

  与柴艺循154

  与陈钦念书158

  辞诸子听讲161

  许致远诗文序164

  书许致远词后168

  《顾亭林先生集》序171

  先室陶氏事略177

  陆鸠峰诗序182

  王不庵先生六十寿序185

  书醇叔《日记》189

  致徐俟斋之二192

  许希侠先生墓志铭197

  徐子威六十寿序204

  祭叶二泉文209

  《听松图》后记215

  题西庄陈先生画梅册220

  游西金山小记224

  游西洞庭山记227

  甓斋陶表兄像赞248

  不捕鼠猫说252

  劝言四则

  敦孝弟255

  尚勤俭258

  读书261

  积德264

  诗选

  答友271

  粘壁告亲友诗273

  赠别武陵诸远之276

  寿李映碧先生279

  夏景初八十寿诗282

  题《东湖钓隐图》赠张无待286

  赠袁重其289

  至日同重其岳心访德下留饮作291

  乙卯人日招及门诸子过话即以当简294

  丘近夫应博学宏词之举口占赠别296

  酬陶康令表兄归葺书斋见示之作299

  将赴洞庭故里诸公赠别次韵奉酬301

  感旧次韵304

  同吴兴公徐季重葛瑞五东山玩月限赋十韵307

  怀止白和上310

  击壤草堂看桂312

  洞山315

  题表被甥《濯足万里流图》318

  附录一朱柏庐《毋欺录》修身处世嘉言选抄321

  附录二朱柏庐传记及评论资料选录337

  附录三本书主要参考书目355

  ●文选

  治家格言

  【题解】《治家格言》一名《朱子家训》,或名《朱子治家格言》,文字通俗而简明,内容扼要而赅备,是有清一代家喻户晓、脍炙人口的有关教子治家的短篇家训。对于作者所处的时代而言,此文的特点诚如后人所云:“其言质,愚智胥能通晓;其事迩,贵贱尽可遵行”(陈弘谋《养正遗规》);“物理人情之朗鉴,昏衢黑夜之清灯”(德保《翻译治家格言》);“作挽回世道之语,皆人情对病之药”(金吴澜《朱柏庐先生著述目》)。问世不久,其弟子顾易即著《朱子家训演证》四卷,阐释其义;乾隆三十年(1765),时任礼部左侍郎的满族人德保将之译成满文,以教八旗子弟;光绪十五年(1889),湖州戴翊清著《治家格言绎义》二卷,全面评析每句的含义。同时各种家训选本无不选入此篇。只是或以为出自南宋朱熹之手,则是对“朱子”一词的误解。同治九年(1870)四川巴州廖纶兼任新阳(昆山分县)知县,于城中建专祠纪念朱用纯,撰对联云:“讲学法程朱,欲讷毋欺,义理直同性命;治家承节孝,困心衡虑,格言悉准人情。”可见在昆山当地,对此是没有疑问的。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1〕,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2〕,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3〕。

  宜未雨而绸缪〔4〕,毋临渴而掘井。

  自奉必须俭约〔5〕,宴客切勿留连〔6〕。

  器具质而洁〔7〕,瓦缶胜金玉〔8〕;饮食约而精〔9〕,园蔬愈珍羞〔10〕。

  勿营华屋,勿谋良田。

  三姑六婆〔11〕,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

  奴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

  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12〕。

  居身务期质朴,训子要有义方〔13〕。

  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

  与肩挑贸易,毋占便宜;见贫苦亲邻,须加温恤。

  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伦常乖舛〔14〕,立见销亡。

  兄弟叔侄,需分多润寡〔15〕;长幼内外,宜辞严法肃。

  听妇言,乖骨肉,岂是丈夫;重资财,薄父母,不成人子。

  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娶妇求淑女,勿计厚奁〔16〕。

  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见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17〕。

  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

  毋恃势力,而凌逼孤寡;勿贪口腹,而恣杀牲禽。

  乖僻自是〔18〕,悔误必多;颓惰自甘〔19〕,家道难成。

  狎昵恶少〔20〕,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21〕,急则可相倚。

  轻听发言,安知非人之谮诉〔22〕,当忍耐三思;因事相争,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再想。

  施惠无念〔23〕,受恩莫忘。

  凡事当留馀地,得意不宜再往。

  人有喜庆,不可生妒忌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

  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

  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24〕,祸延子孙。

  家门和顺,虽饔飧不继〔25〕,亦有馀欢;国课早完〔26〕,即囊橐无馀〔27〕,自得至乐。

  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28〕;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29〕。

  守分安命,顺时听天,为人若此,庶乎近焉〔30〕。

  (清同治九年廖纶手书《治家格言》)

  【注释】

  〔1〕 庭除:厅堂院落。〔2〕 昏:天刚黑时。〔3〕 物力:可供使用的物资。〔4〕 未雨而绸缪(móu谋):语出《诗经·豳风·鸱》“迨天之未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后比喻事先做好工作。〔5〕 自奉:自己日常生活的供给或消费。〔6〕 宴客:宴请宾客。留连:乐而忘返或依恋不舍。〔7〕 质:质朴、朴素。〔8〕 瓦缶:泥制的盆罐,指粗劣的餐具。〔9〕 约:少,简约。〔10〕 珍羞:贵重珍奇的食品。〔11〕 三姑:尼姑、道姑、卦姑。六婆: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泛指穿堂入室、搬弄是非的妇女。〔12〕 经书:儒家经典著作。〔13〕 义方:做人的正道。多指家教。〔14〕 乖舛:违背,差错。〔15〕 分多润寡:富有的周济贫穷的。〔16〕 厚奁:丰厚的嫁妆。〔17〕 莫甚:指没有比此更严重了。〔18〕 乖僻自是:执拗孤僻,自以为是。〔19〕 颓惰自甘:颓废怠惰,自甘情愿。〔20〕 狎昵恶少:亲昵品行恶劣的浪荡青年。〔21〕 屈志老成:曲意迁就年高有德者。〔22〕 谮(zèn怎,去声)诉:进诉谗言,说人坏话。〔23〕 施惠:给人以恩惠。〔24〕 匿怨:对人怀恨在心,面上却无表露。〔25〕 饔飧:早餐和晚餐。〔26〕 国课:公家的钱粮课赋。〔27〕 囊橐(tuó驮):口袋。〔28〕 科第:科举考试。〔29〕 身家:自身和家庭。〔30〕 庶乎近焉:差不多便近于是个好人了。

  【评析】

  中国数千年的文明史,创造了辉煌灿烂的思想文化,这其中,家训无疑是一朵奇葩。家训又称庭训、庭诰、家范、家诫等,是长辈垂诫子孙后代,用以规范家人行为、处理家庭事务及社会人际关系的言行准则。家训取材广泛,或剪辑经典,或采撷百家,或阐发前人教诲,或总结切身体验,熔铸成文朴义实的精炼语言,堪称治家从学、立身处世的指南。

  早期的家训著述,大多保存在一些子书、史传、文集之中,如周公的《戒伯禽》、管仲的《弟子职》、司马谈的《遗训》、诸葛亮的《诫子书》等。其特点是语言精粹,发人深省,但篇幅短小、内容较为简略。北齐颜之推的《颜氏家训》是首部家训专著,宋人陈振孙称:“古今家训,以此为祖。”(《直斋书录解题》)其教育对象,已从具体的人和事扩展为整个家族和子孙后代。此后,家训著作层出不穷,其著者如唐李世民的《帝范》、柳的《柳氏家训》、宋司马光的《家范》、袁采的《世范》、明庞尚鹏的《庞氏家训》等,五彩缤纷,蔚为大观。

  明清是家训著述的繁盛时期,而朱用纯的《治家格言》便是这一时期的一篇具有代表性的名作。虽然全篇只有五百多字,但由于选裁精当,意赅语浅,对仗工整,朗朗上口,问世以来,不胫而走,流传甚广。

  《治家格言》的思想内容归纳起来大致有以下几点:

  一是勤劳俭约。勤俭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对一个人来说,无论是修身、齐家还是治国,勤俭都是必须具备的品质。在历史上,早在远古时期,就有大禹治水,“克勤于邦,克俭于家”的传说;我国最早的史书《尚书》中,也载有“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之语。朱用纯继承了先人的这一思想并有所发挥,文中,“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以其深刻隽永、通俗易记而脍炙人口,成为家喻户晓的警句。而“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留连”,“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羞”等,也给人教益良多。

  二是正直朴实。诸如“居身务期质朴”,“勿贪意外之财”,“与肩挑贸易,毋占便宜;见贫苦亲邻,须加温恤”,“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见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施惠无念,受恩莫忘”等句,均属此类。诚实质朴,崇德尚义,是做人的基本准则,也是本篇的重要内容之一。

  三是和睦安顺。古语云:“福善之门莫美于和睦,患咎之首莫大于内离。”(《汉书·东平思王刘宇传》)正确地处理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互敬互让,和睦相处,对维持家庭的和谐稳定是至关重要的。在这一点上,作者指出:“家门和顺,虽饔飧不继,亦有馀欢。”并进一步提出处理家庭关系的一些原则,如“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娶妇求淑女,勿计厚奁”,“因事相争,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再想”,“重资财,薄父母,不成人子”等等,反映了一种重亲情、轻钱财和严己宽人、与人为善的思想。

  四是读书明理。“学而优则仕”是孔子为读书人规定的一种行为模式,旨在学以致用,救济苍生,并非是说读了书就一定要做官。但士子中的不少人却歪曲孔子的思想,将金榜题名、高官厚禄作为学习的动力和人生的惟一追求。朱用纯不赞同这种思想,他认为书固然是要读的,“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但“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这就指明了学习的目的,将读书与做人紧密地联系了起来,是颇有见地的。

  《治家格言》注重以儒家的伦理道德来规范和教育子孙,许多观点在今天仍然具有借鉴意义。但我们也应看到,由于时代的局限,一些提法,如“听妇言,乖骨肉,岂是丈夫”,“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守分安命,顺时听天”等等,与当今的时代精神已格格不入。因此,注意汲取我国古代家训中积极向上的、民主性的精华,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是十分重要的。

  答李映碧书

  【题解】李映碧即明末清初大名鼎鼎的李清(1602—1683),字心水,号映碧,扬州兴化人,明崇祯四年(1631)进士,明末历官刑、吏、工科给事中,南明弘光时任大理寺丞。清顺治二年(1645)南都溃败,遂隐居家乡枣园。该年七月六日(公历8月26日),清兵攻陷昆山城,朱用纯父亲投河自尽。不久李清遣使来唁,并致函相慰。作者答书,表现了深切的感谢之情和坚定的气节之志。信当写于此后不久,是现存朱氏文字中,写作时间较早的一篇。

  前者两承惠书,恳恳款款〔1〕,情溢乎词。自揣薄劣〔2〕,何足当大君子一顾盼〔3〕?而顾如此眷注〔4〕,盖有吾党所谓性命之交、金石之谊未之及此者〔5〕,而以当世大君子加于微末下士,所以皇恐愧汗而不敢当也〔6〕。

  时用纯方罹大故〔7〕,不敢以不祥姓名溷干左右〔8〕;且闻古者有唯而不对之礼〔9〕,故俱未拜书以报。而今者老先生不弃其无状〔10〕,猥荷惠吊锡之厚仪〔11〕,固泉壤之荣光〔12〕,而不肖用纯则哀痛而无极也。

  用纯恶德过于山积〔13〕,不复可以为人。老先生犹以礼待之,加之以慰谕,不唯欲齿于人〔14〕,数又教以古孝子之道。间尝谓古孝子之于其亲,所以尽子道者,类皆有盛德大业,显亲扬名〔15〕,不惟是致哀之礼〔16〕,故切切焉伤生灭性之为虑〔17〕。若用纯者,即死不足以赎其不孝,而又安能如老先生之所谕?所以俯而自惟〔18〕,不禁感愧而继之以哀也。

  谨北望叩谢〔19〕,冥资谨领〔20〕,厚奠奉返〔21〕。令似大兄惠仪亦附上〔22〕。铭勒至意〔23〕,已入五内〔24〕,望垂谅察〔25〕。

  (《愧讷集》卷一)

  【注释】

  〔1〕 恳恳款款:情意诚挚真切。归有光《祭外舅魏光禄文》:“公慰藉恳恳,未尝不以远大为期。”〔2〕 薄劣:低劣、拙劣。〔3〕 大君子:称道德、文章受人敬仰者。〔4〕 眷注:垂爱关心。〔5〕 金石之谊:以金石之坚比喻坚贞不渝的友情。〔6〕 皇恐:即惶恐,惊惶不安。〔7〕 大故:父母丧。此处指其父朱集璜死难之事。〔8〕 溷(hùn混)干:冒犯、打扰。左右:侍从之人。古以不直称对方而称其下人,以示尊敬。〔9〕 唯而不对:恭敬答应而非具体应答。《礼记·玉藻》:“父命呼,唯而不喏。”指答应父亲的呼唤,用“唯”恭于用“喏”,此处当是化用其意。〔10〕 无状:行为失检,没有礼貌。〔11〕 猥荷:承蒙。猥有辱、承之意。吊锡(cì次):吊唁所赐之财物。锡通赐。厚仪:指赠礼丰厚。〔12〕 泉壤:泉下、地下,指亡父。〔13〕 恶德:不良的品德。此处当是暗指自己未能殉父之难。〔14〕 齿于人:以之为同类。〔15〕 显亲扬名:《孝经·开宗明义》:“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故前文曰为“古孝子之道”。〔16〕 不惟:不只。致哀之礼:《孝经·纪孝行》:“子曰:‘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致哀,指尽其哀痛之情。〔17〕 切切焉……之为虑:深切为……而担心忧虑。伤生灭性:因丧亲过哀而毁灭生命。《礼记·丧服四制》:“毁不灭性,不以伤生也。”〔18〕 俯而自惟:低头自思。〔19〕 北望:此际李清当隐居于兴化老家,地处长江之北,故居昆山者曰北望。〔20〕 冥资:为亡者焚化的纸钱。〔21〕 厚奠:丰厚的祭奠财物,即厚仪。〔22〕 令似:即令嗣,对别人儿子的敬称。李清有三子:稹、兰、,此处当指其长子李稹。〔23〕 铭勒:铭刻、镌刻。至意:诚挚情意。〔24〕 五内:五脏,即内心。〔25〕 谅察:体察明鉴。

  【评析】

  作者的父亲朱集璜,明末贡生,学行为乡里所重。清兵攻陷南京后,集璜等举兵扼守昆山,城破,投水而死。遭此变故,作者一生不治举业,康熙时征召博学宏词,也坚辞不应,居乡以教授生徒为业,不为清廷所用。

  此信写于其父罹难后不久。按照封建伦理,父亲捐躯,作为子女的不惜以身相随,方为至孝。作者没有作此选择,但心中的悲痛与自责之情难以言表。因此,当李映碧先生致书并送来厚仪吊唁时,作者感愧万分。回信中所言“用纯恶德过于山积,不复可以为人。老先生犹以礼待之,加之以慰谕”云云,正是这种沉重心情的真实表露。李映碧先生在来函中开导作者应以“盛德大业,显亲扬名”为重,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古孝子之道。应该说,李老先生的见解是符合儒家“孝”的本义的。儒家经典《孝经》中就记载了孔子对“孝”的看法:“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开宗明义》)可见孔子观念中的“孝”有两个基本点:一为养体,珍惜父母所赋予的生命,不作无谓的牺牲,以保证宗族的延续和昌盛;一为养志,立身行道,建立功业,光宗耀祖。只是宋明以后,理学家将“孝”的观念搞得迂腐而不近情理了。

  何为“盛德大业”呢?信中未作具体说明。但在清代初年,许多明遗民都将坚定民族气节,反抗满族统治,恢复大明江山作为自己崇高的事业。同时认为,这也是大忠大孝的最高境界。明末清初大学问家黄宗羲就曾说过:“须血战孤城,待得夕死,交割还与父母,始谓之全归,不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已。”(《孟子师说》)

  作此理解,那么,洋溢在信中的民族气节与爱国精神是感人至深的。

  祭舅氏仁节陶先生

  【题解】陶先生名琰(1597—1645),字圭稚,号别峰,昆山鸡鸣塘(今花家桥)人,以明诸生而抗清死难,门人私谥仁节先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赞其“捐生殉国,节概凛然”。所著《仁节先生集》和《仁节遗稿》,今存。对于朱用纯来说,陶琰既是其舅父,又是其岳父,且与其父同时自尽而亡,故感情可谓深矣!

  维年月日〔1〕,用纯谨以清酌之奠,敬祭于舅氏仁节陶先生之灵。曰:

  先生以俯读仰思之精勤〔2〕,吟风弄月之襟宇〔3〕,嗣绝学于往哲〔4〕。既而运会百六〔5〕,伤心仇耻,从容委命〔6〕,成仁取义,道至明也,节至烈也!岂非其人虽往,而有不与俱往者光于日月、伟于河岳哉。后死之人,则又安所咨嗟、悲惋于先生之殁也?而晦明寒暑之日〔7〕,用纯敛膝顾影〔8〕,辄不禁泪交颐下〔9〕。痛先生之弃我,历十馀年而未之有已者。所与人同其情,则哲人之既萎;所不与人同其情,则知我之不再觏耳〔10〕。

  忆昔先生之爱用纯也,独冠诸甥。虽范豫章之许王悦〔11〕、韩柱国之称卫公〔12〕,亦何以过哉。见用纯龆龀时〔13〕,不俟长者督过,能自读书,则先生喜;及长学为文,颇能纵横肆志〔14〕,则又喜;乃至尺素相遗〔15〕、偶然笔墨所及,自谓心手俱拙,而先生率勤勤叹赏〔16〕,又喜过当〔17〕。于是引置甥馆〔18〕,以女妻焉。

  当是时,用纯岂敢自谓先生之许我者以业成而行立也?不过头角颇异、孺子可教,乃稍借以品题耳〔19〕。然而睹年华之鼎盛,幸际会之方休〔20〕,以先君子为父〔21〕,而又以先生为舅氏,且为外舅〔22〕,入奉趋庭之训〔23〕,出请操杖之益〔24〕,苟非庸罔自弃〔25〕,将来必不过为人下。若夫探微言而析奥义〔26〕,不争旦暮间也。

  岂知天地崩摧,域中波沸〔27〕,鱼羊食人之岁〔28〕,孤城掘鼠之秋〔29〕,吾父既以横尸报国,为汨罗之继〔30〕,不一日而先生又效王以毕命〔31〕。生我成吾〔32〕,同时徂谢〔33〕,伤心到此,尚可言哉!语曰“士为知己者死”,况当用纯家国祸酷〔34〕?假令当日大义勇决,奋不惜身,从吾父于澄渊〔35〕,则亦从先生于地下,岂非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邪?而志不出此,身世一乖〔36〕,岁月易逝。想先生之仪观,竟复何言;抚先生之遗文,惟有永叹而已。

  然自十馀年来,凡天下事物之故〔37〕,贫穷、险难、拂乱〔38〕、悲愤、震〔39〕、可喜、可慕之遭,盖不知其计数。磨而后明,淆而后洁,意乃有以自信,虽百折而不回,窃谓差有当于先生之所期〔40〕,而独悲夫不之见也;其得见用纯之今日者,又未必尽谓其然也〔41〕。夫安得起先生于九原而问之〔42〕,使先生而以为是,则虽一国非之而不沮,举世间之而不顾〔43〕,益将坚所学焉,岂不快于心哉;使先生而未以为是,则所以教诲之、调护之者,必有进于今所成就,而岂徒令为廓落无当而已也〔44〕。

  故于先生之归幽壤〔45〕,不觉哭之恸而告以文:先生其喜吾也邪?其不复喜吾也邪?

  (《愧讷集》卷八)

  【注释】

  〔1〕 维:句首助词,无实义。年月日:即某年某月某日,空而待添具体日期。〔2〕 仰思:追思古代圣哲之事,语出《孟子·离娄下》“周公思兼三王……仰而思之,夜以继日”。〔3〕 吟风弄月:形容心情闲适洒脱。襟宇:襟怀气度。〔4〕 嗣绝学:继承失传的学问。往哲:先哲,前贤。〔5〕 百六:厄运。〔6〕 委命:授首,自尽。〔7〕 晦明:黑夜和白昼。〔8〕 敛膝:盘腿而坐。顾影:顾望身影,形容处境孤苦。〔9〕 交颐:满腮,满颊。〔10〕 再觏:再次遇见。〔11〕 范豫章之许王悦:晋代豫章太守范宁,曾赞许外甥王悦是“风流俊望,后来之秀”。〔12〕 韩柱国之称卫公:隋代上柱国(官名)韩擒虎每与其外甥李靖论兵,便叹曰:“可与语孙吴者,非斯人尚谁哉?”李靖于唐代爵封卫国公。〔13〕 龆龀:幼年。〔14〕 肆志:随意,纵情。〔15〕 尺素:书信。〔16〕 勤勤:诚挚恳切的样子。〔17〕 过当:过分,失当。〔18〕 甥馆:女婿家,女婿。〔19〕 品题:品评,观赏。此处指欣赏、鼓励。〔20〕 际会:机遇,时机。方休:正值其美好。〔21〕 先君子:对自己亡父的敬称。〔22〕 外舅:岳父。〔23〕 趋庭之训:指父亲的教诲。语出《论语·季氏》孔子“尝独立,(其子)鲤趋而过庭”。〔24〕 请操杖之益:向长者请教。操杖指侍奉长者。〔25〕 庸罔:平庸无知。〔26〕 微言:精深微妙的言辞。奥义:深奥的义理。〔27〕 域中:寰宇之内,国中。波沸:动荡不安,比喻突起变故。〔28〕 鱼羊食人:比喻世道纲常变乱。〔29〕 孤城掘鼠:似指昆山于顺治二年(1645)六月独自抗清。掘鼠,不详。〔30〕 汨(mì觅)罗:江名,在今湖南境内,战国楚人屈原投此而死。作者父集璜是投昆山东禅寺后河死,亦为忠义之举,故有此比。〔31〕 王:战国齐人,燕国破齐,自缢而死。陶琰自尽方式相同,故有此比。〔32〕 成吾:成就教育我者。〔33〕 徂(cú促,阳声)谢:死亡。时在顺治二年七月六日。〔34〕 祸酷:重大惨烈的祸患。〔35〕 澄渊:指河水。〔36〕 身世一乖:命运从此坎坷不顺。〔37〕 故:意外的事变。〔38〕 拂乱:违背意愿、干扰行为。语出《孟子·告子下》“行拂乱其所为”。〔39〕 震(jù巨):震惊惧怕。〔40〕 差有当:差不多符合。〔41〕 尽谓其然:指完全同意所做所为。〔42〕 九原:九泉,黄泉,指地下。〔43〕 间:非难,毁谤。〔44〕 廓落:孤寂的样子。无当:不值,不逢。指不遇师友。〔45〕 幽壤:地下,九泉之下。

  【评析】

  明亡之际,士子的自杀性“赴义”是十分惨烈的。钱肃乐说:“不济,以死继之。”(《黄宗羲全集·钱忠介公传》)吴钟峦说:“见危临难,大节所在,惟有一死。”(《霞舟随笔》)其时,士人中的不少人已经看到明朝的灭亡乃大势所趋,无法挽回,但面临朝代的更迭,他们仍然从容地选择了死。他们死于志节、死于君臣大义,更死于对前途的悲观与绝望。而未死之人,以遗民的形式活了下来,“隐忍偷生”,时时受着道德上的自我谴责,隐居不出,以生为死。正如叶燮在《徐俟斋先生墓志》中所说:“(徐枋)以死志未遂,于是形存而志等于死,生平戚友俱绝,操作勤劳。”本篇的作者正是以这样的一种遗民心态,告祭自己的岳父陶琰——一位在国难面前大义凛然、舍生殉节的尊长。可以说,这篇祭文具有某种典型性。

  陶琰自尽于昆山城陷之时,死在朱用纯父朱集璜投水殉国之稍后。两位亲人几乎在同时遇难,对朱用纯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他在祭文中说:“生我成吾,同时徂谢,伤心到此,尚可言哉!”心中的悲痛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陶琰既是作者的岳父,又是其舅父。祭文以沉重而悲惋的笔调,回忆小时候受舅父格外喜爱的情形,后又以女儿相许配;怀念岳父这样一位“以俯读仰思之精勤,吟风弄月之襟宇,嗣绝学于往哲”的学者;歌颂他“从容委命,成仁取义”的精神;抒发自己“敛膝顾影”、“泪交颐下”的悲伤与思念之情。饮声泣血,呜咽满纸。《古文观止》的编选者曾这样评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情之至者,自然流为至文。读此等文,须想其一面哭,一面写,字字是血,字字是泪。”这段评论移用在本篇上,也是最恰当不过的。

  在写法上,祭文以回忆往事和追问“九原”下的岳父的方式相呼应;以过去先生对自己“喜”、“又喜”、“又喜过当”与现在倘若先生有知,“其喜吾也邪,其不复喜吾也邪”相呼应,表达了对岳父发自内心的情感和想见而不得见的凄凉悲伤,如泣如诉,如思如慕,给人以“言有穷而情不可终”的震撼力量。

  题李忠毅公《狱中教子书》

  【题解】李忠毅者,名应(1593—1626),字仲达,江阴(今属江苏)人。万历进士,天启初年官至御史,性格刚毅,疾恶如仇,支持杨涟弹劾奸宦魏忠贤,为人所忌恨。天启五年(1625)罢官归里,次年被魏党逮捕入狱,寻被害,南明弘光时追谥忠毅。李应治家极严,身陷囹圄之际尚不忘教子,所撰《诫子书》被后人视为家训名篇。朱用纯此题跋写于清顺治十七年(1660),颇有家国身世之感。

  庚子孟夏〔1〕,重其袁子以李忠毅公遗墨示某〔2〕。某受而读之,不禁然有痛于中也〔3〕。

  盖先君子之训用纯兄弟者曰〔4〕:“天地之广大,性命之精微,其理无过于孝。”而弘光乙酉遂奉身以殉国〔5〕。忠毅公死于熹庙逆阉之祸〔6〕,忠直大节,照耀今古。其贻后之书,虽教谦、教俭不一端〔7〕,而率归本于仁孝。呜呼,以孝作忠,岂不然哉,岂不然哉!

  公之子肤公〔8〕,仅在三百里内〔9〕,而未尝得见,徒闻其名焉耳。勉勉焉不敢忘先人之训,以无失坠其身者,不知用纯之视肤公相去何如。然而士固有志操,亦为其所当为者而已矣。

  (《愧讷集》卷十一)

  【注释】

  〔1〕 庚子:清顺治十七年(1660)的干支。孟夏:夏季首月,即农历四月。〔2〕 重其:袁骏,字重其,吴县人。某:“我”的谦称。〔3〕 (xì戏)然:悲伤痛惜的样子。〔4〕 先君子:自己的亡父。〔5〕 弘光乙酉:指1645年,为清顺治二年。因当时江南仍在南明福王治下,且作者为明遗民,不奉清朝年号,故称福王弘光年号。殉国:作者父朱集璜此年七月六日于抗清失败后投河殉节。〔6〕 熹庙:指明熹宗朱由校天启年间(1621—1627)。逆阉:弄权作恶的宦官,此处指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7〕 不一端:不止一条。此教子书共有“俭以惜福”、“谦以守身”、“孝以事亲”、“公以承家”、“恩义所关”、“励志勤学”等六条。〔8〕 肤公:李逊之(1618—?),字肤公,应子,明诸生,入清隐居。为其父刻《落落斋遗集》,并撰《李忠毅公年谱》,自己著有《三朝实录》等明季杂史四种,皆存。〔9〕 三百里内:指昆山与江阴之间的距离。

  【评析】

  忠与孝是中国数千年传统道德中一个重要主题的两个方面。所谓忠,指忠于君主,报效国家社稷;所谓孝,指侍奉父母,孝顺长辈。但忠与孝往往不能两全。鲁人交战,士卒逃亡,三战三北,孔子问其缘故,一个士卒说:“家中有老父,我若战死,无人奉养,因而逃亡。”孔子认为这是位孝子,加以推举。针对忠与孝这组矛盾,韩非指出:“父之孝子,君之背臣。”(《韩非子·五蠹》)但先秦时期对忠孝的理解是有其特殊时代背景的,因为当时诸侯纷争,天下大乱,士为知己者死,从道而不从君,所以并不强调忠于某一固定的诸侯国与其君主。后世情况就不同了,自从秦建立统一的国度,忠孝成为社会最重要的道德标准,特别是汉唐以后,忠君地位摆到了孝亲之上,诚如《忠经》中所云:“奉君忘身,徇国忘家。”又云:“君子行其孝必先以忠。”这便是封建社会占主导地位的忠孝观。忠君思想发展到极至便成愚忠,“桀犬吠尧”,是之谓也。

  本篇由观李应昇《狱中教子书》一文而感。李应昇是明末大臣,因上疏弹劾权宦魏忠贤而遭魏党忌恨,借故逮捕入狱,不久遇害。但他身陷囹圄仍不忘谆谆告诫其子,做人要“俭以惜福”,“谦以守身”,“孝以事亲”,“公以承家”,“恩义所关”,“励志勤学”,强调做到这六个方面,才能成为一个于国于家有益之人。

  从文中看,朱用纯是赞同李应昇的观点的,他认为李氏的教子书,“归本于仁孝”;他引用先父遗训“天地之广大,性命之精微,其理莫过于孝”,也是意在说明,孝是一个人道德之根本。有了这一根本,才能在国难当头之际,“奉身以殉”,报效国家;才能像李应昇那样,“忠直大节,照耀今古”。是否可以说,以孝为本,“以孝作忠”,忠臣必出孝子之门,是朱用纯对忠与孝两者关系的理解。这一观点,颇含新意。

  这篇题记篇幅不大,写作上一个显著的特点便是对比、呼应手法的运用:由《狱中教子书》引出先君遗训,以先君奉身殉国对照李应昇的忠节大义,由朱、李两家相同的惨烈家世引发情感上的共鸣,抒发自己“不敢忘先人之训,以无失坠其身”的操守与志节。

  书如皋二烈士事

  【题解】如皋,旧县名,宋至清初属泰州,雍正二年(1724)始隶通州。今为如皋市,归南通市辖。文中所记两位烈士的抗清事迹,一武一文,一激烈一慷慨,生动感人。其中尤以许元博影响较大,稍后泰州张符骧(1664—1727)在《依归草遗文》中亦曾为之作传。

  如皋顾子仲光言〔1〕:同邑有二烈士,其一缪君鼎台,死于乙酉者也〔2〕;其一许君元博〔3〕,又逾年而死者也。

  鼎台居乡曲〔4〕,以勇闻,世亦莫之用。清兵南下,鼎台纠召乡勇御之,身先徒旅〔5〕,每战辄殪其劲将〔6〕。清兵日益众,势不敌,始为所擒,以见大帅。大帅重其勇,欲降之,谓曰:“子今为我一家人,共定天下,公侯可立致矣〔7〕。”鼎台痛斥骂,大帅复不忍杀,令人多方诱谕〔8〕,至于下拜,终不屈。身遍被絷缚,鼎台奋力一决,缚皆寸断,夺刀犹杀数人。大帅怒甚,命磔之〔9〕。鼎台骂不已,抉其舌〔10〕,而以他物塞口,犹目哑哑若骂至死〔11〕。

  元博好义,少力学,顾不得为诸生〔12〕。南都既陷〔13〕,矢志必死〔14〕,以父在,授经于同里家〔15〕,入束脩为养〔16〕。从父命,不得已剃发〔17〕;而以“生为明人,死为明鬼”八字,分刺于左右臂,人亦莫之知也。有主家婿窥先生浴而见之〔18〕,婿素不得于其妇母〔19〕,欲挟持元博,以邀妇母金钱。不得〔20〕,值县隶至〔21〕,语之。元博知不能隐,遂谓县隶曰:“吾所以未死者,六旬老父在也;而吾之为此,固欲死也。若竟持吾赴告县官〔22〕,杀我耳。”遂至县。

  县送之宪府〔23〕。宪府某,故明之大吏也,颇以温言劝慰。元博抗声不屈〔24〕,又廷辱宪府〔25〕。宪府反退而让县令〔26〕,以其成是狱也。后并逮其父鞫〔27〕,父见宪府跪,元博亦跪,谓曰:“今日之跪,跪吾父也,岂跪若耶?”宪府又大愧沮〔28〕。有顷〔29〕,两行刑者突入狱,元博迎谓曰:“吾正待汝!”举止颜色无少改。之市〔30〕,见傍有其友相送,授以诗曰:“一念从君积已深,而今地下得相寻。儿曹不必收遗骨,留与人间起义心。”乃南向拜君〔31〕,北向拜父,一笑而就刑。

  后其父得释,以寿终。妻某氏,当入京配军〔32〕。将行,解卒忽念曰〔33〕:“许君不爱其身,以为千秋烈士。吾又何爱一妻,而不以全烈士身后事耶?”遂以其妻代解〔34〕,而令某氏匿不出。及至京师,有廉知其事者异之〔35〕,捐金以赎解卒妻。解卒竟与妻俱归,弗之配也。而主家之婿及县隶,元博死后,皆见元博乌帽绯衣〔36〕,若为神者。惊伏于床,自笞挞且大呕血,两人盖同病而死云。

  (《愧讷集》卷十一)

  【注释】

  〔1〕仲光:顾炜(1626—?)之字,冒襄弟子,擅书法。〔2〕 乙酉:1645年的干支。既是清顺治二年,又是南明弘光元年,作者有意回避年号。〔3〕 元博:许德溥(?—1646)之字。〔4〕 乡曲:偏僻的村野。〔5〕 徒旅:徒众,众人。〔6〕 殪(yì亿):杀死。劲将:悍将,猛将。〔7〕 公侯:古代的爵位,此处指高官显爵。〔8〕 诱谕:诱导晓喻。〔9〕 磔(zhé折):古代分裂肢体的一种酷刑。〔10〕 抉其舌:挖掉其舌头。〔11〕 哑哑:象声词,形容努力发出声音。〔12〕 顾不得为诸生:只是考不取秀才。〔13〕 南都:指定都在南京的南明福王弘光小朝廷,乙酉年五月即陷落。〔14〕 矢志:立下誓愿。〔15〕 授经:讲授经书,即为塾师。〔16〕 束脩:十条干肉,古人入学敬师的礼物,后称给老师的酬金。〔17〕 剃发:清统治者强迫汉人依满族风俗剃去前半部分头发。当时规定:凡攻下之地,尽改明朝衣冠,“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违者处死。〔18〕 主家婿:所执教的那家女婿。〔19〕 不得:指与人有矛盾。妇母:丈母娘。〔20〕 不得:不能得到。〔21〕 县隶:县衙中的役隶。〔22〕 若:你。〔23〕 宪府:巡抚,省级地方长官,总揽一省军事、吏治、刑狱。〔24〕 抗声:高声,大声。〔25〕 廷辱:在公堂上当众侮辱。〔26〕 让:责备。〔27〕 鞫(jū居):审讯。〔28〕 愧沮:羞惭沮丧。〔29〕 有顷:不久,一会儿。〔30〕 之市:走到街上。〔31〕 南向:向南。福王弘光灭亡后,继之者为隆武帝,被拥立于福州。故向南而拜。〔32〕 配军:发配从军,此处似指配给军卒为妻。〔33〕 解卒:押解的兵卒。一说此人名王熊。〔34〕 代解:代替解送。〔35〕 廉知:查知,察知。异之:以之为奇事。〔36〕 绯衣:红色衣服。多为古代朝官的品服。

  【评析】

  明清之际陆沉易代的巨变,造就了许多可歌可泣的志节之士,如皋缪鼎台、许元博就是其中的两位。

  缪鼎台是一位壮士,以勇闻名于时。清兵南下时,他组织乡勇御敌,被缚后严辞拒降,不屈而死。

  许元博则是一位文人,南京失陷后,矢志以死,因父亲在世需要赡养,不得已剃发以偷生。为表达对明朝的一片忠心,在左右臂上分别刺上“生为明人,死为明鬼”八个大字,又在胸口刺上“不愧本朝”四字。后被人告发,系狱论死。刑前,对亲戚说:“被间有银半钚,亟持去给老父游红桥,勿令见儿齿剑(犹伏剑,指被杀)也。”坐地歌曰:“念我高帝兮,祚启灵长。列宗缵绪兮,文德辉煌。国步多艰兮,贼寇跳梁。龙驭升遐兮,使我痛伤!矢志金石兮,镂骨靡忘。壮怀未展兮,罹此祸殃。囹圄空阔兮,枷锁馨香。我节以明兮,视死如常!含笑九原兮,得见先皇。予虽幽暝兮,魂魄翱翔。”(《通州直隶州志》)歌罢,赴死。

  在写法上,两人一略写,一详写。写缪鼎台,突出其忠勇,“身先徒旅,每战辄殪其劲将”;被缚之后,拒诱谕,“痛斥骂”,“夺刀犹杀数人”;即使在被割去舌头而以他物塞口的情况下,“犹目哑哑若骂至死”:一位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壮士形象跃然纸上。

  写许元博,则突出其忠孝节义:明亡欲殉国难,但父亲尚在又不得不尽孝子之责,因以偷生。事发之后,“抗声不屈”,“廷辱宪府”;但是在父亲被捉拿公堂受讯时,“父见宪府跪,元博亦跪,谓曰:‘今日之跪,跪吾父也,岂跪若耶?’”使宪府感到十分羞愧。临刑之前,“南向拜君,北向拜父”,坦然就义。可见,这是一个忠孝两全的士人形象。

  文章的最后,写许元博妻“当入京配军”,解卒以自己的妻子易之。无疑,解卒是为许元博的精神感动所致,这就进一步突出了许元博的志节义行,增强了文章的感召力量。

  致徐俟斋

  【题解】长洲徐枋(1622—1694),号俟斋,为明崇祯十五年(1642)举人。其父,官南明朝少詹事,清军下苏州时投河死。徐枋从此隐居吴县天平山麓,与世隔绝。学政刘果遣使饷以钱粮,闭门不纳;巡抚汤斌独身访之山中,避而不见。与杨无咎、朱用纯并称“吴中三高士”。此信约写于清顺治末年(1661),作者郑重向其介绍自己的好友、同为节义之士的徐开任先生前去拜访。朱柏庐之热心友道,徐俟斋之不妄交结,于此并见。

  新正磷雪上人还寓〔1〕,一书候问,计已启呈〔2〕。瑞五来〔3〕,竟不枉问〔4〕,故无寄札。兹恐吾兄以梅花时候谓弟必翩然而至也〔5〕,特附数行于同里徐季重先生〔6〕,以达左右,冀垂察焉〔7〕。盖弟非特为塾职绊身〔8〕,比者老母病甚〔9〕,晨昏难旷〔10〕,即塾席不逾里〔11〕,率早出暮回,可知其越境而信宿不能矣〔12〕。

  季重先生性行悫〔13〕,至诚待物,久与之交而后益见其可亲。大抵朋友之交,其始有过情之契者〔14〕,其继多易暌之隙〔15〕;若初也落落难合〔16〕,则是久可与交者也。弟虽寡朋,然揆之理当如是〔17〕。若季重先生,可信其始终无间者〔18〕,而乍见恐不免以其坦率而失之。想吾兄人伦之鉴不减林宗〔19〕,当无俟弟言而有缟之欢〔20〕。

  季重先生已尝奉访,以仓卒遽别;兹入山,欲图数晨夕。托弟为道其意,幸有以慰其饥渴之爱〔21〕。不宣〔22〕。

  (《柏庐外集》卷一)

  【注释】

  〔1〕 新正:农历正月。上人:对和尚的尊称。徐枋撰有《送磷雪上人行脚序》。〔2〕 启呈:指送上。〔3〕 瑞五:葛芝(1618—?)之字,昆山人。明崇祯五年(1632)诸生,张溥婿。明遗民,与柏庐、俟斋为挚友。〔4〕 枉问:对别人问候自己的敬辞。〔5〕 梅花时候:指农历二月。苏州风俗,每年此际竞赴邓尉山观梅。〔6〕 徐季重:徐开任(1611—1695),字季重,昆山人。明诸生,鼎革后隐于太仓,以明史研究著称。〔7〕 垂察:俯察,赐予审察,是敬辞。〔8〕 塾职:教职。〔9〕 比者:近来。〔10〕 晨昏:早晚。〔11〕 里:里门,村里。〔12〕 信宿:指在外住宿两三日。〔13〕 性行:性情和行为。悫(dūn què吨却):敦厚朴实。〔14〕 过情之契:过分的情意相投。过情指超越常情。〔15〕 易暌之隙:容易导致分手的嫌隙。〔16〕 落落:形容孤高,与人难交。〔17〕 揆之理:从事理上揣度。〔18〕 无间:无可非议,无懈可击。〔19〕 人伦之鉴:对人才的品评鉴别。林宗:东汉郭泰之字,精于识人,史称其“善人伦”。〔20〕 缟:比喻一见如故,友谊深厚。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吴季札“聘于郑,见子产,如旧相识。与之缟带,子产献衣焉”。〔21〕 饥渴:比喻期待殷切,如饥似渴。〔22〕 不宣:不一一细说。旧时书信结尾套语。

  【评析】

  中国传统文化历来重视交友之道,这是因为:“父子兄弟之亲,天性之自然者也;夫妇之合,以人情而然者也;君臣之从,以众心而然者,是虽欲自废而理势持之何能也。惟朋友者,举天下之人莫不可同,亦举天下之人莫不可异,同异在我,则义安所卒归乎?”(《宋文鉴》王回《告友》)就是说,父子兄弟、夫妇、君臣关系因受血缘、人情、众心等因素的制约,不可选择或不易选择,唯独朋友是可以选择的。朋友之交是道义之交,是以共同的理想、志趣为基础的,这就需要一个识别、了解、熟悉的过程,来得和缓,持续得长久。小人之交则不然,受利益驱使,今朝云集,明日鸟散,来得热烈,冷却得迅疾。庄子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庄子·山木》)就是这个道理。白居易也因此劝人:“如信淡交宜久远,与君转老转相亲。”(《赠皇甫宾客》)

  本篇是朱用纯为徐开任先生拜访“海内三遗民”之一的徐枋而写的一封介绍函。徐枋自其父投河殉难之后隐居不出,守约固穷,数十年如一日,被世人视为高士。徐开任字季重,昆山人,明末诸生。入清后,重志节操守。著有《明名臣言行录》一百卷,持论甚平,足称信史。这两人都以气节相高而称于时,因此朱用纯郑重地将徐开任介绍给徐枋。他说:徐开任生性敦厚,待人诚恳,与他交往愈久,愈能发现其可亲之处。并由此而感叹:“其始有过情之契者,其继多易暌之隙;若初也落落难合,则是久可与交者也”,而徐开任正是这种始终如一无可非议者。

  纵观古今,势利之交、金钱之交比比皆是,唐高适诗云:“世人不解结交者,唯重黄金不重人。”(《赠任华》)朱用纯的这封信使我们看到了另一种人生交往,一种淡如水、坚如石、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君子之交。这种交往在清初还被赋予了另一层含义,即遗民文化与遗民情结。

  与徐俟斋书

  【题解】徐俟斋即长洲徐枋,为作者亡父集璜的门人,入清后两人遭遇相似、志同道合。此信写于清康熙元年(1662)。上一年中,苏州士民刚刚经历了奏销案、哭庙案、通海案的劫难,徐枋亦颇受牵连。通过看似絮叨罗嗦的话语,此文深情地流露出在传言纷起、音讯难通的境况下,两人情感上的相濡以沫、互相萦怀。

  去岁自春及夏,以主家有急足往来白马、邓尉之间〔1〕,故弟得时时以数行附达记室〔2〕,而兄亦时时见报。方谓吾两人会面虽稀而音问频通,则犹非了不相问者比也。自六、七月间,有逋赋一事〔3〕,此尤赖有往来之信,恨不得朝夕频繁。而弟仅草一书奉讯,兄亦于王元坦兄来〔4〕,附书报吾。此书在闰月二十六日得见〔5〕,自后则绝不相通,以至岁终。以吾两人之关切,又当风波激之会〔6〕,即不能一见面相劳苦,乃至曾不得一字之信,兄谓吾之中肠若何安排也〔7〕!犹幸而兄之心固所谓和如胶漆、坚如金石者耳〔8〕,不然不容不疑吾意之少疏矣〔9〕。

  尔时传闻怪异,顷刻变幻,风鹤皆兵。赖元坦兄在吾里,弟仓皇荒忽〔10〕,惟奔走瑞五、元坦许〔11〕,相与攒眉搔首,嚼齿顿足,既愁且恨,而计莫能出也。不得已而为之筮〔12〕,得《涣》之九二〔13〕,曰:“涣奔其机,悔亡。”〔14〕心固喜兄终必得亡其悔而得所愿〔15〕,然何能已今日之奔乎?又何以使吾兄知之,急为奉身而遁乎?〔16〕抑所谓“机”者,又何处所乎?曾欲与瑞五飞棹入山〔17〕,又欲倩元坦使者持书奉报〔18〕,特以传闻未确,恐徒相惊扰,故不果。然此止为逋赋一事也,若他怪怪奇奇之事,元坦兄来曾颇悉之。至八月初,秋孙兄来〔19〕,则又悉之。噫,天之置我昭法于此〔20〕,不知何心?

  然弟于此有窃怪吾兄者:交与有常情,伦品有定量,凡过情以相与、越量以相从者,其人未有可信者也。以兄之博达宏通,而独失于此邪?非吾处心之薄〔21〕,理固然耳。又闻秋孙兄云:“昭法屏处僧寮〔22〕,莫知其处。”然则昭法固不谋而协于筮〔23〕。虽然,其如弟之欲从未由何〔24〕?弟杨梅之约不果〔25〕,断拟中秋奉访〔26〕;至中秋而又若此,兄谓吾之安排方寸又若何也?

  重阳时,尔音兄来〔27〕。亟访吾兄行止及尊眷所在,而疑似无定语〔28〕。及十月初,瑞五归自山居,则云昭法逋赋事已豁然〔29〕,而其身卒不可得见。后有友人自郡来者〔30〕,或云吾兄浮沈七十二峰间〔31〕,或云在尧峰〔32〕,最后乃闻在天池〔33〕,又言是尊眷,而不得吾兄所在。及冬末,古如上人来〔34〕。瑞五晤之,始云昭法定在天池。及十二月四日手书至,又不言卜居何处〔35〕。意者在天池有日〔36〕,以弟为必知之无疑也邪?

  接是札正除夕,读未毕,便不禁涕泪呜咽。非以久不通问而忽得信,回念风波激之时,喜极而继之以悲也;盖札中云:日日至午尚犹枵腹〔37〕。呜呼!谁堪闻此?是日弟虽瓶罄竭、灯火萧条,犹得浊醪一杯〔38〕、脱粟一饭〔39〕,以侍老母。念吾昭法荒山壁立〔40〕,不知如何度岁,真欲肠寸寸断!令嗣之殒〔41〕,良朋伤痛。闻郑三山先生已徂谢〔42〕,此在吾兄又大不堪事,如何,如何?

  札中怪吾不赴约西来,理固当怪。然正不知弟脱奋身而前,兄于何处待弟?弟亦于何处寻兄?一番浪走何益?坐馆之人〔43〕,尤不能不重惜也〔44〕。今年弟馆地已易,到馆独迟。灯前几与瑞五同鼓棹〔45〕,复为风雨阻;今又才坐〔46〕,不便即出。弟今亦不敢与兄复约来期,恐进退之际转增吾兄意绪萦扰。故当突然来前,使吾兄陡然一喜耳。率尔写怀〔47〕,不觉缕〔48〕。

  (《愧讷集》卷一)

  【注释】

  〔1〕 主家:主人家。此处指聘请作者为家塾老师的东家。急足:急行送信的人。白马:白马涧,在今苏州市西十公里吴中区高景山西麓。相传为吴王白马饮水处,又曰因晋支遁饮马处而得名。邓尉:邓尉山,在今苏州吴中区光福镇附近,在白马涧西部约二十公里处,传说东汉太尉邓禹曾隐居于此。徐枋时居邓尉。〔2〕 记室:秘书,此处犹指足下、左右。〔3〕 逋(bū晡)赋:欠交赋税。此处特指由江宁巡抚朱国治所制造的江南奏销案。此案起于清顺治十六年,将江南士绅凡欠粮者一万馀人指为“抗粮”,列名造册,奏请褫革功名官职,其中被逮者约三千人。〔4〕 王元坦:王弘度,字玄坦,楚人。家世为医,人称不以盛衰改节。徐枋友。后人因避玄烨讳,改书玄为元。〔5〕 闰月:此处指顺治十八年闰七月。〔6〕 (hài骇)激:兴起激荡。形容形势动荡不安。〔7〕 中肠:内心。〔8〕 而兄:你老兄。和如胶漆、坚如金石:比喻情谊极深,亲密无间。〔9〕 疏:疏远。〔10〕 仓皇:急迫不安。荒(huǎng谎)忽:神思不定。此四字形容焦虑担心之状。〔11〕 瑞五:葛芝(1618—?),字瑞五,昆山人。明崇祯五年(1632)诸生,入清隐居,著有《卧龙山人集》。许:处所。〔12〕 筮(shì视):用蓍草占卜吉凶或疑难之事。〔13〕 《涣》:《易经》六十四卦之一。九二:《涣》的内卦九二为阳爻,乃内卦主爻,为刚。〔14〕 涣奔其机,悔亡:语出《易经·涣》,意指洪水冲毁房基,因有人抢救而脱险。悔亡指祸害消除,可见此乃逢凶化吉之卦。〔15〕 得所愿:《易经》此卦之象解释“涣奔其机”是“得愿也”。〔16〕 奉身:守身,指保护自己。〔17〕 飞棹:飞快地划桨。〔18〕 倩(qiàn欠):请别人代己做事。〔19〕 秋孙:姓李,名王烨(1632—?),苏州府嘉定(今属上海)人。归庄、葛芝、徐枋友人,徐枋此年撰《赠李秋孙序》。〔20〕 昭法:徐枋字昭法。〔21〕 薄:不厚道。〔22〕 屏处:隐居、躲藏。僧寮:僧舍,僧人所居之处。〔23〕 协于筮:与占卜结果相同。〔24〕 欲从未由:无法追随,指无法找到徐枋。〔25〕 杨梅之约:当指两人原有五月相会之约。杨梅五月成熟。〔26〕 断拟:商量打算。〔27〕 尔音:姓顾,长洲人。徐枋撰有《顾尔音招过得闲亭吃杨梅留饮竟日即事》诗。〔28〕 疑似:近似大约之辞。〔29〕 豁然:指明白、澄清。〔30〕 郡:府城,指苏州。〔31〕 浮沈(chén沉):埋没。此处指漂泊。七十二峰:指太湖。古云太湖有七十二山。〔32〕 尧峰:在今苏州市吴中区木渎等镇境内七子山上,清初汪琬读书于此。〔33〕 天池:在今苏州市吴中区藏书镇,山腰有池。〔34〕 上人:对和尚的尊称。〔35〕 卜居:择地居住。〔36〕 意者:大概、或许。〔37〕 枵(xiāo消)腹:空腹。此处指自早至午无饭可吃。〔38〕 浊醪(láo劳):浑酒、劣酒。〔39〕 脱粟:只去皮壳的米,糙米。〔40〕 壁立:室中空无所有,惟馀四壁而立,比喻贫困。〔41〕 令嗣:对对方儿子的敬称。殒:去世。徐枋共四子,皆先其去世。〔42〕 郑三山:郑钦谕(1587—1662),字三山,吴县人,三吴名医,擅内科。朱用纯《毋欺录》曾记顺治十六年郑氏以“撮许药”起徐枋于“垂死”之事。徂(cú殂)谢:即殂谢,此处指死亡。〔43〕 坐馆:担任塾师。〔44〕 重惜:珍惜。当时谋一馆职养家,十分不易。〔45〕 鼓棹:划桨、划船。〔46〕 坐:坐馆。〔47〕 率尔:无拘无束。〔48〕 (luó罗)缕:详细陈述。

  【评析】

  北周庾信《寄王琳》诗云:“玉关道路远,金陵信使疏。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朱用纯写给徐枋的信虽然不是来自万里之外,但展开信,也分明感受到一种使人内心为之酸楚的情感冲击。这是因为,共同的气节情怀将两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才使得作者提笔时如此地动情。

  徐枋的父亲徐,明崇祯进士,官宫詹学士。南都(南京)失陷,将殉国,徐枋日夜号泣,欲从死。徐说:我死于君,不死即不忠;你若死,死于亲;你若有子,亦死,“则子孙递死无噍类”(即子孙相继死去无活着的人)。因此,不死非不孝。徐投虎丘新塘桥水自尽,徐枋遵奉父命,守身继志。而朱用纯的父亲也是在清军破城时为国殉难的。不同的家庭,相同的悲剧,这使得两人在情感上息息相通。

  明亡以后,徐枋隐居邓尉山中、灵岩之上,布衣草履,生活十分拮据,但他志节不变,当湖广总督蔡毓荣慕其名派人带来名药厚币时,徐枋辞谢不受。他一生不为清廷所用,因此与宣城沈寿民、嘉兴巢鸣盛合称为“海内三遗民”。这又与朱用纯居乡授徒、终身不仕的态度相同,可以说,这是维系他们友谊的又一个共同点。

  信中写了两人的情感,“和如胶漆,坚如金石”。由于当时发生“逋赋”一案,风鹤皆兵,作者在一时得不到徐枋消息时焦虑万分,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甚至采用占卜的方法来探其吉凶;又恨不得“飞棹入山”,与徐枋相见。款款真情,感人心扉。而除夕时,喜接徐枋信札,读到“日日至午尚犹枵腹”时,便想到自己虽然“瓶罄竭,灯火萧条”,但还有“浊醪一杯,脱粟一饭”,而徐枋“荒山壁立,不知如何度岁”,不禁涕泪呜咽。这些自然流露的感情,使人倍感友谊的纯真与可贵。

  与徐俟斋书之二

  【题解】此信约写于康熙初年。徐枋入清以后,品节自励,孤高谢世,生活难以为继。当地贤达以画社的方式,资其钱粮,仅历时两载,徐枋便“并此谢却”。他致信作者,云:“人固自有造物,造物自有定限,总无须营营者。吾兄以为然否?”此回信肯定其清高,但希望不必过分苦己。

  许鲁斋云〔1〕:“学者治生为急。”〔2〕先儒以为此语病在“急”字。观此,则知治生亦非必害道〔3〕,但不当著意耳〔4〕。

  画社之却〔5〕,足见吾兄乐天顺运之学。然以弟观之,世路将来益复艰难,而年岁又必将有奇凶异灾。人生固有定分,又况吾辈而岂有营求分外者〔6〕?但于义之所无伤、力之所当尽者,则亦不必过为溪刻自处〔7〕。盖画社之举,亦友朋之所以交尽其谊,原非吾兄有意营求。事既出于同方合志之友〔8〕,则亦吾兄义之可受。又况以画相酬,则又不徒受之,而亦有先儒治生之意焉。

  大约有意营求固非道,过于溪刻亦非道。养其身以有用,则粥岂特为口腹之奉〔9〕?吾兄必有以处此矣。率复,不尽委曲〔10〕。

  (《愧讷集》卷一)

  【注释】

  〔1〕 许鲁斋:许衡(1209—1281),字仲平,号鲁斋,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元代理学家。〔2〕 治生为急:《许鲁斋先生年谱》引其言曰:“为学者治生最为先务。苟生理不足,则于为学之道有所妨。彼旁求妄进及作官嗜利者,殆亦窘于生理之所致也。”治生:治理家业,谋划生计。〔3〕 害道:妨害儒学道义。〔4〕 著意:过于用心。〔5〕 画社之却:徐枋来信有云“两年以来,承周玉老诸公有画社,资弟薇蕨”。周玉老指长洲周之玙,字玉凫,明遗民。〔6〕 营求:过分追求。〔7〕 溪刻自处:对待自己过于苛刻。〔8〕 同方合志:志向相同。《礼记·儒行》:“儒有合志同方,营道同术。”〔9〕 (jiān兼)粥:厚粥,稀饭。〔10〕 委曲:详细,详述。

  【评析】

  明亡之后,徐枋遁迹山林,终身不入城市,家贫无以自给,常常断炊绝粮。据叶燮为他撰写的墓志铭:他的女儿,三岁了,还穿不上一件完整的衣服,致使患上寒疾,十年不愈;“儿年十二,饥不得食,病不得药,以殒”。虽然生活如此贫困,他却谢绝与达官贵人交往,不接受别人的“一钱之馈”。因为徐枋擅长书画,当地的友人便通过办画社的形式,给他一点生活上的资助,这样维持了一段时间,但不久同样遭到了徐枋的拒绝。

  这封信是作者专门为劝说徐枋不要过于苛刻自律而写的。

  信中分析说:“学者以治生为急”,固然不妥,但其“病”并不在于“治生”而在于一“急”字。“急”,按照作者的解释,即“著意耳”。一心想着如何谋生、如何治理家业,将理想、气节、道德、情操置于一边,自然有悖于儒家的道义。但生存毕竟是人生的第一要义,是一个现实问题,而治生与道义也并不妨碍。作者认为,画社之举,出于朋友之谊,“原非吾兄有意营求”;况且“以画相酬”,又不是白白拿取,符合儒家“取之有道”的原则,因此不应当拒绝朋友的帮助。

  作者最后归纳说:“有意营求固非道,过于溪刻亦非道。养其身以有用,则粥岂特为口腹之奉?吾兄必有以处此矣。”可谓此信的宗旨。

  这封信表现了古代知识分子清高耿介、洁身自好、贫贱不移的品质与朋友之间相互关心的情谊,也反映了明末清初知识分子对待治生与道义的理解。

  与顾省公

  【题解】顾省公其人待考,当为昆山人士,曾从作者问学、后又肆业者。此信约写于康熙三年(1664),作者因其退学后沉溺于游艺而荒废学业,遂予以严肃批评,言辞剀切,语重心长。结尾两句,尤可惊顽起懦,使迷途知返。知微见著,即景生教,作者可谓善诲人者。

  昨见足下与七襄对局围棋〔1〕,胸次勃然〔2〕,深以为非。所以不即讼言者〔3〕,一则欲饰足下之体,一则恐损七襄之重。足下自揣时、位何如七襄,七襄年逾五十,学有所就,名有所立,即玩物适情〔4〕,未足为过。足下学已博古淹今耶〔5〕?名已荣身显亲耶?宣之于口,未必辨难风生〔6〕;载之于文,未必吐纳英华;考之胸腹,未必如五都之市百物皆有〔7〕。即疲精竭力、朝勤夕励,以从事于《诗》、《书》、六艺之中〔8〕,尚忧不给〔9〕,况乃从容闲旷、弹棋六博之为务耶〔10〕?

  读书不独可以益智,亦可以养望〔11〕。足下曾见沉湎好学之为人所轻耶?曾见逸游败度之为人所重耶〔12〕?今人购一金之货、百钱之物,必津津于铢两轻重之相较〔13〕,重则欣然自以为得,轻则嗒焉若有所丧〔14〕。何至立身修己之大,则宁舍其所重,而取其所轻?大愚者当不若是!

  仆少时读书,寓目了然〔15〕,至今犹记之〔16〕。乃十馀年来,对卷辄如顿兵坚城,不能即下,及掩卷而便复茫然。何者?年益长而神智益短、物务益多〔17〕,曾不若年少之神完而气清也〔18〕。足下当此妙龄〔19〕,资分甚敏〔20〕,两尊人尚持家政〔21〕,生产不撄其心〔22〕,世故不淆其虑〔23〕,不惟是沉潜笃学,求高翔于儒林圣域,令人痛惜。

  仆见两尊人之爱恋足下过于两贤兄,此非两尊人钟情之偏,正以足下年当力强,孳孳学问〔24〕,可以有所成就耳。两尊人之责望若此〔25〕,而足下之职业若彼〔26〕,曾是以为孝乎〔27〕?

  足下今年虽不坐吾函丈之前〔28〕,居家固当有常课〔29〕,可时来商榷。及昨见足下之举,然后知一年来绝不见来问字请业〔30〕,固无足怪:盖足下之课在彼,而不在此也。既为象箸,必为玉杯〔31〕。足下围棋之不已,又安知不簙流而忘反耶〔32〕?甚为足下危之,勉思无忽〔33〕!

  (《愧讷集》卷二)

  【注释】

  〔1〕 足下:对别人的敬称。七襄:朱云锦(1614—?),字七襄,昆山人,清顺治十四年(1657)举人,因诖误被废,抑郁失志。〔2〕 勃然:兴趣盎然的样子。〔3〕 讼言:责备,批评。〔4〕 玩物:玩赏器物。适情:顺适性情,消遣。〔5〕 淹:广博,深入。淹博即渊博。〔6〕 辨难:辩驳,问难。风生:形容表达生动、气氛活跃。〔7〕 五都之市:泛指繁华的都市。〔8〕 《诗》、《书》:《诗经》、《尚书》,代称儒家经典。六艺:古代学生应学的六种科目,礼仪、音乐、射箭、驾车、写字、数学。〔9〕 不给:不暇,来不及。〔10〕 弹(tán谈)棋:古代一种棋类游戏。六博:即六簙,古代一种掷采下棋的游戏。〔11〕 养望:培养名声。〔12〕 逸游:放纵游乐。败度:败坏法度。〔13〕 铢两:一铢一两,指极轻的分量。古代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为铢。〔14〕 嗒焉:失意的样子。〔15〕 寓目了然:一看就明白。〔16〕 :即仿佛,大约。〔17〕 物务:事务。〔18〕 神完:精神饱满。气清:神智清爽。〔19〕 妙龄:对人二十岁左右年龄的美称。〔20〕 资分:天资、天分。〔21〕 两尊人:敬称对方父母。〔22〕 撄其心:扰乱其心神。〔23〕 淆其虑:混淆其智思。〔24〕 孳孳:即孜孜,努力不懈。〔25〕 责望:要求和希望。〔26〕 职业:所作的事情。〔27〕 曾:难道。〔28〕 函丈:原指讲学者与听讲者坐席相距一丈,后称讲学的坐席。〔29〕 常课:日常功课。〔30〕 请业:请教学业。〔31〕 既为象箸,必为玉杯:商纣王用象牙制筷,叔父箕子见而忧之,认为象牙筷子必定要用宝玉杯盘来相配,因此进而会越来越奢侈。典出《韩非子·喻老》。后多用象箸、玉杯表示因结果之不堪而为萌芽担忧。〔32〕 (chū出):古代赌博游戏,以掷骰决胜负。簙:即博塞,六簙之类的博戏。〔33〕 无忽:不要掉以轻心。

  【评析】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曹操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歌行》)的感叹。李白《将进酒》所云“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引发人无尽的遐想。“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有的人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光,投入到自己所追求的事业中去,让有限的生命迸发出耀眼的火光;而有的人却沉溺于声色犬马、弹棋博弈之中,玩物丧志,蹉跎岁月。作者因看到过去的学生与人对局围棋,联想到此人已有一年时间不来请教研讨学问,感到问题的严重性,“深以为非”,于是写了这封信进行劝勉。

  信首先阐明读书的重要性。读书不仅可以“益智”,还可以“养望”,而迷恋于嬉戏游乐之中,只会使人丧失意志。两者孰重孰轻,聪明人自然能够分辨。接下来说明,读书必须趁年轻精力旺盛时,而“足下当此妙龄,资分甚敏”,如果此时不能“沉潜”于学问之中,是“令人痛惜”的。

  正面劝说之后,作者又以父母期望这一侧面开导对方说:“两尊人”之所以偏爱你胜过你的两个兄长,是因为你“年当力强,孳孳学问,可以有所成就”的原因。你这样做,对得起父母的殷殷期盼吗?

  最后写道:“足下围棋之不已,又安知不簙流而忘反耶?”敲响警钟:不加约束,放纵自己,是会在歧途上越走越远的。

  这封信明之以大义,动之以亲情,晓之以利害,既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严重性,又层层说理,循循善诱,可谓用心良苦。

  宋司马光诗云“毋为玩博弈,趣取一笑欢;壮年不再来,急景如流丸”(《新迁书斋颇为清旷偶书呈金董二秀才并示侄良富》),可作为“逸游败度”者的座右铭。

  与四弟

  【题解】所谓四弟,乃作者幼弟用商(1645—?),因父亲集璜殉难那年遗腹而生,故生而无父。成人后不仅家道困窘,且不思进取。作者身为长兄,借因事分手之际,痛陈心语,针砭和期待交织,鞭策与怜爱并书,勉励其振兴家道,修炼人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从内容判断,当写于其弟二十五岁左右时。

  顷五弟来〔1〕,知吾弟明日到馆之期已决〔2〕。吾意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戚〔3〕。

  所以喜者,今岁忧吾弟无所事事,乃有馆可坐,不惟拘束此身,又可得数挑馆谷〔4〕,以为糊口助也。所以戚者,吾虽长于吾弟几二十年〔5〕,然吾意中初不知年齿若是相悬,相怜相爱,但知古人所谓出则牵袂、入则联裾之乐〔6〕,今赴乡馆,不免有分离之感。吾又病体,不能得吾弟时时来看,吾弟亦不能尝得吾消息。且吾弟此去,若能奋然振起,大改从前积习〔7〕,则成家立业,亦由于此;若依旧两年光景,则将来败坏,不知所底〔8〕,吾能恝然于此去乎〔9〕?

  今无他说,但愿吾弟体吾之意,自到馆后,尽心竭力教诸学生。第一要夜眠早起,第二要与酒无情,第三要功课及时。馆职既毕,然后以其馀功自作终身活计〔10〕。或医或字,学习一业,务求其精,梦寐以之〔11〕。一者有志者事竟成,二者皇天不负苦心人,将来决不但作村学究〔12〕。即作村学究,家道决能稍裕〔13〕。此则吾弟虽去,而吾之意可慰;不徒意慰,病亦霍然可去其半矣〔14〕!

  昨见吾弟计无所出,吾亦自愧恨贫乏,无以济吾弟之急。究竟弟兄虽好,能相资助,不过解一时之困苦。自去撑持〔15〕,成得一业,此乃终身受用无尽者也。吾弟天性纯孝,不比他家不肖子弟〔16〕,上无父母,下无兄长。只是因循废弛〔17〕,以致如此受累,到今日吃苦已极,宜自猛悔。从此竖起脊梁,挣起精神,不惟家道有望,抑且人品益进。

  言尽于此,一字一血!吾弟常常把此一看,便是常常对我。三月二日,用纯灯下书。

  (《愧讷集》卷二)

  【注释】

  〔1〕 五弟:作者共三弟:用白、用、用商,此处五弟,当为其叔父之子。〔2〕 到馆:到别人家任家庭教师。〔3〕 戚:忧愁。〔4〕 馆谷:任塾师的报酬,即束脩。〔5〕 几二十年:作者十九岁时,用商生,故曰长其近二十年。〔6〕 牵袂(mèi妹):牵着衣袖。联裾:衣襟相联。此两句指携手并行、亲密无间。〔7〕 积习:长期形成的不良习惯。〔8〕 所底:何种低下地步。〔9〕 恝(jiá颊)然:漠不关心,毫不在意。〔10〕 功:功夫,时间。〔11〕 梦寐以之:梦寐以求,形容专心致志。〔12〕 村学究:乡村塾师。〔13〕 稍裕:略微宽裕。〔14〕 霍然:迅急的样子。〔15〕 撑持:支持,努力。〔16〕 不肖:子不似父,即指子孙之不孝。〔17〕 因循:疏懒,散漫。废弛:废止懈怠。

  【评析】

  兄弟情深,贵在友爱。这种友爱,应该是在事业上互相支持、勉励,生活上互相关心、帮助,亲密无间,“如影之与形,声之与响”(《颜氏家训·兄弟第三》)。而对当兄长的来说,还得多一份引导、提携弟弟的责任,特别是当双亲亡故之后,这份责任显得更为重要。

  作者的四弟用商,学业废弛,生活潦倒,时谋得一乡村私塾老师的职位,作为兄长,朱用纯十分高兴,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弟弟讲,于是写下了这封信。

  信中告诫弟弟,到馆之后,要尽心竭力地教好学生。他谈了三点要求:一是要勤勉,“夜眠早起”。二是要改变积习,“与酒无情”。三是在“馆职既毕”的情况下,要充分利用时间,潜心于学问,以作终身之计。他特别强调,每学一事,不论是医学还是写字,都要精益求精,沉浸其中,梦寐以求。并鼓励说,“有志者事竟成”,“皇天不负苦心人”,只要付出心血,终会有所收获。他希望弟弟能吸取过去的教训,幡然醒悟,“从此竖起脊梁,挣起精神”,不惟振兴家道,同时增进人品。

  朱用纯长四弟用商近二十年,常言道“长兄为父”,信中的谆谆教诲,“一字一血”,表现了为兄的殷切企盼。这种企盼,不是宽泛的,不着边际的,而有着具体切实的内容。信中的语言平白朴实,娓娓道来。如开头写得知四弟将到馆任教,且喜且戚。喜的是弟弟从此可以有一件正当的职事可做,“不惟拘束此身”,摆脱“无所事事”的窘境,而且可赖以“糊口”;戚的是四弟“今赴乡馆,不免有分离之感”。字里行间,渗透着血脉亲情。

  题胜公画马

  【题解】胜公是对释诠修(1665)的敬称,此人字二胜,号蒙泉道人,昆山平乐浦人,俗姓李,明代魏校(本姓李)的族孙,明诸生。清顺治二年(1645),听说昆山城破时被杀数万民众,念母老不可以殉,遂出家为僧。后说法于莆田灵岩,康熙四年(1665)九月见菊花盛开,有叶落归根之叹,旋化去。诠修以画名世,工人物及花卉、翎毛,《国朝画识》卷十四有传。朱用纯独赞其画马,寄寓了无限的感慨。

  先友二胜禅师〔1〕,为诸生时尝画马;已而遭世故〔2〕,游于空门〔3〕,亦尝画;或进以昔人“眼光落地便入马胎”之说,师笑不答,益复画。我乃有以知其故矣!

  马之良者,犹或感刍秣之饲〔4〕、槽枥之安〔5〕。当夫烟尘四起〔6〕,奋不顾身,驰突险阻〔7〕,以无负其主死生之托。而况有血气心知者〔8〕,膺当世任〔9〕,乃不能捐躯致命,以报效所尊〔10〕;徒败乃事,而以窃豢养于畴昔〔11〕。凡师一生所亲见,其为激怆何如也〔12〕!此图不知作于何时,观其所向空阔,若可横行万里者,而垂首偃蹇〔13〕,不敢向人长鸣,亦不受人羁绁〔14〕,其所感抑又可知。大要师生平所画马〔15〕,必非无所托而然也。

  予尝谓支道林以方外士爱马〔16〕,然不画马;赵孟善画马〔17〕,而身为赵氏王孙受元室驱策〔18〕,君子惜之。若师者〔19〕,以林公之逃世,处孟所值之时,而又能游戏笔墨,且未知林公之爱亦有所寄托焉否也。

  盛生玉臣得是图〔20〕,甚爱重,盖欲知师之志者,来请题,为书以归之。

  (《愧讷集》卷十二)

  【注释】

  〔1〕 先友:已故的朋友。禅师:对和尚的尊称。〔2〕 世故:世事变故,指明清改朝换代。〔3〕 空门:指佛寺。〔4〕 刍秣:饲料。〔5〕 槽枥:养马之所,即马厩。〔6〕 烟尘:形容战乱。〔7〕 驰突:快跑猛冲。〔8〕 心知:即心智,思想。〔9〕 膺当世任:担当执政之职。〔10〕 所尊:指君王。〔11〕 窃:不当受而受之。《庄子·山木》“贤人不为窃”,宣颖注曰:“虚叨爵禄,无异盗窃。”畴昔:过去。〔12〕 激怆:激愤悲痛。〔13〕 偃蹇:困顿不振。〔14〕 羁绁:马络头和马缰绳,指束缚。〔15〕 大要:大致,总之。〔16〕 支道林:支遁之字。晋代僧人,世称林公。喜养马,或称非方外所宜,答曰:“贫道爱其神骏。”〔17〕 赵孟(fǔ俯):宋末元初著名画家,为赵宋皇室裔孙,入元官翰林学士承旨,世或讥之。〔18〕 元室:元朝。〔19〕 师:指二胜禅师。〔20〕 盛生:盛秀才,名琰,字玉臣,昆山人,康熙六年(1667)府学生。

  【评析】

  对故国的思念、对恢复前朝江山的渴望,是明遗民文章中一个不变的主题。只是由于易代之后清朝统治者对言论自由的禁锢,使得这些遗民有所顾忌,不得不以一种婉转曲折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本文就是在这种特定的文化氛围中产生的一篇寓意文。文章借二胜禅师之画,以物寓理,以马写人,在论述中达到物与理的高度统一,别具一格。

  文章首先写二胜禅师喜画马,遭世变故之后,益发沉浸于画马,而以“我乃有以知其故矣”引出话题。接着,文章以比喻的手法,写马之良者,尚知感主人饲养之恩,在“烟尘四起”的危难关头,“奋不顾身,驰突险阻,以无负其主死生之托”。马尚如此,更何况是“有血气心知者”呢!由马写到人,由“感刍秣之饲、槽枥之安”引向不负先朝隆恩、“报效所尊”这一主旨,可谓用心良苦。二胜禅师所画马,“所向空阔,若可横行万里者”——点明其抱负与志向;“垂首偃蹇,不敢向人长鸣,亦不受人羁绁”——点明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压抑的处境和挣脱束缚、向往自由的人生追求;而“必非无所托而然也”一语,进一步深化了主题,给人以丰富的想象和联想。

  文章后段论及赵孟画马。据金圣叹说:“(赵画马)晚更之妙,每欲构思,便于密室解衣踞地,先学为马,然后命笔。”(金圣叹评点《水浒》语)明人吴昇《大观录》亦记载:“(赵)曾据床学马滚尘状,管夫人(赵孟妻)自牖中窥之,正见一滚尘马。”可见,赵孟画马不仅深入细致地观察马的形状,而且亲自模拟仿效,用心体悟,因此成为元代画马大家。但由于赵孟作为赵宋宗室,入元后又当了元朝大官,为“元室驱策”,丧失了气节,因此“君子惜之”,作者不禁为之扼腕叹息。

  文章最后以方外之士支道林爱马,未知“亦有所寄托焉否”一问话收束,给读者留下了幽深的思索。

  致叶廷玉

  【题解】叶廷玉名振,号确斋,昆山人。康熙元年(1662)诸生,出身望族,为崇祯进士、广东参政叶重华(1588—1655)三子方至之子。朱用纯弟子,侍师恭谨。曾大雪夜陪之夜饮,用纯忽置酒兴叹,廷玉起问:“先生何叹?”答曰:“忆及友人贫甚,值此严寒,无以为赠。”廷玉慰师不足忧,明日以白米十斛相送。时人以朱用纯于欢饮时不忘故交之困、叶廷玉仰体师意慨赠素不相识之人为“两贤”。此信约写于清康熙初年,为廷玉再入其门之早期,可见作者之不轻为人师。

  前者令叔垂顾〔1〕,特以来岁吾弟师席相延〔2〕,辞意恳恳勤勤,若必欲得仆承命而后愉快者〔3〕;继以隆礼枉聘,使者又具道尊慈之意〔4〕,一如令叔所语。仆闻命战越〔5〕,罔知所出。窃念往岁忝据皋比于高斋者〔6〕,已三年矣。碌碌素餐〔7〕,丝毫莫效,至今尚有馀愧。此在尊慈、令叔即尤而憾之〔8〕,宜未为过;而反追念畴昔〔9〕,欲复相延。意者非以其功之足录〔10〕,而谅其心之匪懈也〔11〕。

  抑仆自谢职以来〔12〕,吾弟文日丽、才日高,今日求可为吾弟师者,盖不乏文章淹雅〔13〕、经术湛深之宗匠〔14〕。是之不求,而顾谬取于荒灭蒙昧之仆〔15〕,意者以当今宗匠固闻望岿然〔16〕,犹或文掩其行,而仆则正以朴陋而见其植本之若有一得也〔17〕。使尊慈、令叔非有取于此,则又何惟仆之择?诚取于此,则望之愈殷〔18〕,责之愈重,而仆之报称愈难〔19〕。此仆之所以闻命战越,且逡巡却避〔20〕,而不敢承也。诚恐碌碌素餐,复蹈故辙,则仆罪滋多而愧滋甚也。

  今持三者以与吾弟约,要不过日用间履业行学之粗节〔21〕,而其大端犹未暇及。一者,不可多言妄动;二者,不可撄心烦琐及无益应酬〔22〕;三者,期限日课务须及格〔23〕。

  往见吾弟侍于长者,四座静谧,独哗然惟闻吾弟语,又率意举止〔24〕,往来无顾〔25〕。是岂《礼》所谓〔26〕“不谓之进不敢进,不谓之退不敢退,不问不敢对者”?此多言妄动之不可也。

  吾辈存心自有大者〔27〕,何暇及于琐节〔28〕?范文正公毁誉〔29〕、欢戚〔30〕、富贵、贫贱,尚不以动其心,他可知已。有益之应酬,应酬亦可为学;无益之应酬,遂不免“言不及义,好行小慧”〔31〕,而废时失事又无论已。此撄心琐事及无益应酬之宜戒也。

  古人昼夜朝夕,皆有所业;计功计过,必无憾而后即安〔32〕。若一刻之课或愆〔33〕,一日之功不毕,何以谓之无憾?在吾弟既虚度此一刻一日之光阴,在仆亦旷此一刻一日之职分。此课业不及格之不可也。

  三者吾弟能一一如仆言确而行之,其于仆所指示,必身履而不徒口是,必心信而不徒貌从。如是,仆乃敢受任不辞。若吾弟于此自度力不能及,仆断不敢依违〔34〕、苟徇〔35〕,宁受今日违命之咎,不受将来负职之罪。何也?经师〔36〕、人师〔37〕,何患无人?仆即不从,必有克胜其任者,故其咎小。傥苟且奉命,将来欲尽职则有间关之患〔38〕;不尽职则既负尊慈、令叔见托之重,又负不肖区区竭诚之念〔39〕,并亦有负吾弟英年进德之资〔40〕。

  此时进退维谷,仆不知所以自处矣。是以披露腹心,惟待吾弟之裁示〔41〕,而后敢从事焉。

  (《柏庐外集》卷二)

  【注释】

  〔1〕 令叔:对对方叔叔的敬称。指叶方蔚(1631—1696),在重华五子中为淡泊名利者。垂顾:光临。〔2〕 师席:老师之职。延:聘请。〔3〕 承命:受命。〔4〕 尊慈:对对方母亲的敬称。其时叶廷玉之父已卒。〔5〕 战越:因惶恐而战栗。〔6〕 皋比:虎皮。古人多坐虎皮讲学,后以此称教席。高斋:对对方书斋的敬称。〔7〕 素餐:无功受禄,不劳而食。〔8〕 尤:责备、怪罪我。〔9〕 畴昔:过去,以前。〔10〕 意者:大概,或许,表示猜测。〔11〕 匪懈:不懈,不懈怠。〔12〕 谢职:辞谢教职。〔13〕 淹雅:渊博高雅。〔14〕 经术:经学。研究儒家经典的学问。湛深:深沉,指学问高深。宗匠:学问上有重大成就者。〔15〕 荒灭:昏聩粗疏。蒙昧:愚昧。〔16〕 闻望:声望,名望。岿然:高大屹立。〔17〕 朴陋:质朴无华。植本:培植根本。〔18〕 殷:深切。〔19〕 报称:报答。〔20〕 逡巡:迟疑,犹豫。〔21〕 日用:日常,平时。履业:履行职责。〔22〕 撄心:扰乱心神。〔23〕 期限日课:有时间限制的每日功课。及格:达到规定。〔24〕 率意:随意,轻率。〔25〕 无顾:四顾无人的样子。〔26〕 《礼》:《礼记》,儒家经典之一。下引文字见《礼记·曲礼》,是对“见父之执”的礼节规定。父之执指父亲的朋友,长辈。〔27〕 存心自有大者:指志向远大。〔28〕 琐节:细微末节。〔29〕 范文正:范仲淹,宋代吴县人,著名政治家、文学家,谥文正。〔30〕 欢戚:欢乐与忧愁。〔31〕 小慧:小聪明。语出《论语·卫灵公》“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32〕 即安:就枕,休息。〔33〕 愆:过失,失掉。〔34〕 依违:含糊其辞,不置可否。〔35〕 苟徇:无原则地顺从。〔36〕 经师:传授儒家经典的老师。〔37〕 人师:德行学问等各方面可为人表率者。〔38〕 间关:曲折,辗转。:互相抵触,格格不入。〔39〕 不肖:不成材,自称的谦词。〔40〕 进德:增进道德。〔41〕 裁示:决定并示知。

  【评析】

  提及“约法三章”,我们会很自然地想到汉高祖刘邦初入关,“与父老约,法三章耳”(《史记·高祖本纪》)的典故,想不到这种方式却被朱用纯用到与学生的关系上,并作为应聘塾师的先决条件。

  那么,朱用纯提出哪三点要求呢?

  一曰“不可多言妄动”。信中列举叶廷玉在长者身旁大声说话、举止率意一事,认为这有违儒家礼仪,应予改正。这表明他将尊重长者的礼仪道德放在了首要地位,尽管他的要求有些严格。

  二曰“不可撄心烦琐及无益应酬”。信中举范仲淹“毁誉、欢戚、富贵、贫贱”不动于心之事为例,说明一个人只要胸怀远大目标,就不会将眼光停留在琐事末节上,这样才能有大出息、大作为。而无益的应酬白白浪费时间、消耗生命,应当戒除。

  三曰“期限日课务须及格”。朱用纯认为,每天的功课都必须按时完成而不留遗憾。否则,作为学生,虚度了一刻一日之光阴;作为老师,旷废了一刻一日之职分。

  朱用纯郑重声明,只有叶廷玉接受上述三个条件,身体力行而不是口是心非、貌从神离,方敢接受塾师之聘;否则,“宁受今日违命之咎,不受将来负职之罪”。

  朱用纯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向学生“约法”,实际上也是向叶氏家长“宣言”,这似乎过于不讲情面,但仔细想一想,他的这种做法正是对别人高度负责精神的体现,为的是不辱没老师之名声,不耽误人家之子弟。这反映了他耿直的个性、直率坦诚的为人,也使我们对明清之际的私塾老师多了一侧面的了解。

  赠张圣成序

  【题解】张圣成,长洲(今苏州)人,画家张蟾(约1607—?)次子。此文约写于清康熙十年(1671)左右,圣成年始二十岁。作者大段引述其画论,旨在借以褒贬当世学风,并进而希望圣成由绘画之道而悟治学之道。

  张君永晖以写照擅绝吴中〔1〕,与予交厚〔2〕。其次子圣成尝过柏庐〔3〕,而语余曰:

  “今之画者多不传,何哉?不务循乎物理之当然也〔4〕。写照之重乎其貌,如所谓传神阿堵〔5〕、颊上添毫固矣〔6〕。若夫容体之有动静〔7〕、俯仰、向背、偏正,各殊其度〔8〕;衣服之有表里、隐见〔9〕、伸缩、疏密,各异其宜〔10〕。即所服锦绮之花木鸟兽,是组织者〔11〕,非真花木鸟兽。写真而不得其真〔12〕,非肖物也〔13〕;写非真而必似其真,亦非肖物也。乃至组织条缕〔14〕、纵横一定,而四体之动则或纵者横而横者纵,此皆物有不齐而理有错见〔15〕。惟务审乎其所当然,而见者同得其所欲然,则流之天下,垂诸来兹〔16〕,无不欣喜赞叹,而其画传矣。”

  予闻此语,深有感于学问之道。而圣成又曰:“要其所以不务循理者,衣食害之也。古人五日一水,十日一石,岂不受迫趣哉〔17〕?乃无所撼于为〔18〕,无所困于中,穷思夫水石之理〔19〕,不真有得而不发之笔也。今人多为饥寒所逼,朝画一像而思以易粟,暮画一像而思以易衣。苟以涂不知者之耳目足矣〔20〕,又安能疲精殚思于其中〔21〕?故不胜循乎物理者〔22〕,不尽其心之能事也〔23〕;不尽其心之能事者,不胜其口体之累也〔24〕。”

  噫!圣成之言微矣〔25〕。由前之言,可以悟圣人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惟尽乎理所当然,而为人伦之至也;由后之言,可以悟求尽乎物理者,亦第去其为心之害者而已。圣成之于画,虽本家法〔26〕,而其天资敏颖有过人者。年甫弱冠〔27〕,深造已如是〔28〕。则由是而益精之,画之传也,不将与长康〔29〕、道子并驱哉〔30〕?

  虽然〔31〕,德上也〔32〕,艺下也。即为长康、道子,亦艺焉耳。以圣成之敏颖,既知夫今之画者未尽夫画之道,则必知夫画未足尽其所得之道,而其所以传者将不独在画矣。

  (《柏庐外集》卷三)

  【注释】

  〔1〕 永晖:长洲(今苏州)张蟾之字。写照:写真,画人物肖像。吴中:苏州一带。〔2〕 交厚:交情深厚。作者约在康熙七年(1668)曾撰《长洲张永晖六十寿言》,言两人相识缘由,文载《柏庐外集》卷三。〔3〕 柏庐:作者的室号。〔4〕 务循乎物理:致力于遵循事物的规律。〔5〕 传神阿堵:指生动逼真地表现出对象的神情态度。语出《世说新语·巧艺》“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阿堵即“这个”,指眼睛。〔6〕 颊上添毫:给人画像时在脸上添上几根毫毛,使之更加传神。语出《世说新语·巧艺》“顾长康画裴叔则,颊上益三毛”。〔7〕 容体:容貌体态。〔8〕 殊其度:不同其固有标准。〔9〕 隐见:隐与现。〔10〕 异其宜:有别其应有分寸。〔11〕 组织:织成的织物。〔12〕 写真:画人的真容,画人物肖像。〔13〕 肖物:刻画、描绘人和物。〔14〕 条缕:一条一缕,比喻细密。〔15〕 不齐:不相同,不一致。错见:错现杂出,不同于常规。〔16〕 来兹:今后,来者。〔17〕 迫趣(cù促):逼迫催促。〔18〕 为:求取。指谋求衣食。〔19〕 穷思:尽力思索。〔20〕 苟:假如,如果。涂:蒙蔽。〔21〕 疲精殚思:尽心竭力。〔22〕 不胜:非常,十分。〔23〕 能事:所擅长之事。〔24〕 口体之累:指食物和衣服之需。〔25〕 微:精深,奥妙。〔26〕 家法:家学。其父张蟾即以写真名于当世。〔27〕 甫弱冠:刚刚二十岁。古时以男子二十岁为成人,初加冠,因体犹弱,故称弱冠。〔28〕 深造:达到精深的境地。〔29〕 长康:古代著名画家东晋顾恺之的字。〔30〕 道子:古代著名画家唐朝吴道子。〔31〕 虽然:即使如此(指与顾、吴齐名)。〔32〕 德:道德,品德。古人认为树立德业是最上等之事业。

  【评析】

  绘画艺术表现事物的客观形体和内在精神,因此画家需事先对物象进行深入细致的观察,抓住其特点,遵循艺术自身的规律,也就是文中圣成所说的“循乎物理”。在这方面,《世说新语》中记载的二则故事,颇能说明问题:

  一是说东晋顾恺之为裴叔则画像,在面颊上增画了三根毫毛。人问其故,他说:“裴楷俊美清朗有识见,颊上增画三毫,正是为了表现他的识见。”观画者细细寻味,果然觉得添上三毫后,画上人物明智如神。

  二是说顾恺之画人物,有的数年不画眼睛,人问出于何因,顾说:“四肢的美丑,本无关人的妙处;传神写照,正在这点睛之上。”

  这二则故事都说明,人物画必须通过描绘人的形体特征,表现其精神面貌和内在特质,这就是对后世影响很大的“以形写神”的美学命题。

  圣成认为“今之画者多不传”,正是由于画家没有抓住绘画的特点、“不务循理”的结果,而对衣食的追求,又是造成这一结果的直接原因。古人作画,先意而后落笔。杜甫说“十日一石,五日一水”,并非是强调用笔十天、五天才能画成一石一水,而是说在作画时,要使意象先在头脑中充分酝酿、经营布置,先具胸中丘壑,挥毫自然神速。而“今人为饥寒所逼,朝画一像而思以易粟,暮画一像而思以易衣”,蒙蔽那些不懂绘画艺术之人。既为眼前利益所驱,画家又怎能尽心竭力、疲精殚思于其中呢?“不传”自然是情理中事。

  朱用纯由绘画联想到治学之道又何尝不是如此。认为只有摒弃物欲的“为心之害”,“尽乎物理”,殚精竭虑,孜孜以求,方能学有所成,传于后世,固然是善于体悟之言;然其“德上”、“艺下”之论,则亦流露出理学家对艺术地位的传统偏见。

  戴耘野先生六十寿序

  【题解】寿序为祝寿的文章,明中叶以后开始盛行,据云自归有光始编入所撰文集。戴笠(1614—1682),字耘野;原名鼎立,字则之,苏州吴江人。明诸生,入清后出家秀峰山为僧。后还俗,居同里镇朱家港,教塾自给。勤于著述,杂采朝报野史,参之所见所闻,所撰晚明杂史十馀种,当时海内史家服其精博。此寿序撰于清康熙十二年(1673),朱用纯亦已四十七岁,他以一种乐观向上的笔调,歌颂了明遗民身处艰难困苦之时的“相与之乐”。

  士君子得遇其时,身登朝著〔1〕,因以汲引贤豪〔2〕,交赞休明〔3〕,甚盛事也。即不幸而生不逢时,贤否易位〔4〕,当日海内之士犹得往来于野〔5〕,征于公府〔6〕,游谈聚处于学校。虽激浊扬清〔7〕,以言忤世,固其末流之弊;而一时相与之乐〔8〕,无所回忌〔9〕,奕祀而下〔10〕,犹争羡之。若夫时移事变,士各有志,不能与物推迁〔11〕,顾影自异〔12〕,出门有碍,率皆名可得闻、身皆不可得见。生其际者,亦极悲矣!

  今天下固非无得时居宠之士也〔13〕,而若野若市〔14〕,若耕若钓,若教授若屠酤〔15〕、贩鬻〔16〕,类多隐者。吴江戴耘野先生〔17〕,其抗节尤高者也〔18〕,三十年来不入州府〔19〕,微独当世之人莫或窥其颜面〔20〕,即我徒亦罕得见之。而壬子秋〔21〕,扁舟载酒,过访于玉峰之阳〔22〕、娄水之阴〔23〕。杓石程子〔24〕、重其袁子为之导〔25〕,葵园呼子为之主〔26〕。吾邑同志之士仰其风者,幸得亲见,相与赋诗投赠,以为胜事。

  明年癸丑〔27〕,程子、袁子又以先生六十告予;予以告吾邑之得见先生者,皆欣然谋将寿之。或曰先生之德盛而能下〔28〕;或曰先生著书扶植伦常,以垂后世。或又曰昔者蔡邕多识汉家故实〔29〕,而志节阙如〔30〕;陶潜不忘晋室〔31〕,而不闻纪载当时遗事〔32〕:先生兼之〔33〕。是皆可述而为文以寿也。

  予以为:吾党今日宁于天地间而不悔者〔34〕,亦时使然耳。百世之后,论定者自有其人,何事交相标榜?且身既隐,焉用文之?亦惟回首平生,萧条寂寞,今也彼既耄耋〔35〕,此复耆艾〔36〕,良可感也。同志者正当携壶命棹〔37〕,如先生之昨岁,访先生于水云灏之乡〔38〕,歌诗饮酒。以见虽处灭影绝迹之中〔39〕,犹不废往来游处之欢〔40〕;且以见倘获逢时,志在天下,其我黻子佩以从事当途者〔41〕,倘所谓拔茅连茹〔42〕,梧桐凤鸣之盛,亦固有不诬者乎〔43〕。用使后世之士〔44〕,得以想见吾党其风流固如是也。

  (《愧讷集》卷四)

  【注释】

  〔1〕 朝著:指朝廷百官之列。〔2〕 汲引:扶持引荐。〔3〕 休明:美好清明。〔4〕 贤否:贤与非贤。〔5〕 野:民间,与朝相对。〔6〕 征:质问,批评。〔7〕 激浊扬清:冲去污水,浮起清水,比喻斥恶奖善。〔8〕 相与:相处,交往。〔9〕 回忌:回避,忌讳。〔10〕 奕祀:世代,代代。〔11〕 与物推迁:指因世道变化而改变志节。〔12〕 自异:自己都觉得与世人有异。〔13〕 居宠:居于受宠之位。〔14〕 市:市井。〔15〕 屠酤:宰牲和卖酒。〔16〕 贩鬻:贩卖,商贾之人。以上皆指地位或职业微贱之人。〔17〕 吴江:旧县名,其东北与昆山毗邻,今为苏州市辖吴江市。〔18〕 抗节:坚守节操。〔19〕 三十年:此寿序写于1673年,距明朝灭亡整三十年。〔20〕 微独:不但。莫或:没有,不能。〔21〕 壬子:指清康熙十一年(1672)的干支。〔22〕 玉峰之阳:玉峰即今昆山市内马鞍山,旧时县治在其东南(阳)。〔23〕 娄水之阴:娄水即娄江,又名昆山塘,旧时县治在其北(阴)。此两句是指戴氏来游昆山。〔24〕 程子:程,字杓石,长洲(今苏州市)人。编有清诗总集《鼓吹新编》,今存。〔25〕 袁子:袁骏,字重其,长洲人。早丧父,以养母至孝而闻名苏州。〔26〕 呼子:呼谷,字德下,号葵园,昆山人。明末诸生,入清不事科举,用纯挚友。所著《葵园集》,今存。主:指东道主。〔27〕 癸丑:指清康熙十二年(1673)的干支。〔28〕 能下:指能谦抑待人。〔29〕 蔡邕:字伯喈,东汉时人。官至左中郎将,后人亦称之为蔡中郎。他熟知汉代史实,曾与张华、刘洪共著《汉记十意》(意即志)。〔30〕 志节阙如:指志节有愧。蔡氏在董卓当权时,历任侍御史、持书御史、尚书等职。〔31〕 陶潜:即陶渊明,东晋时人。晋亡后,他贫病交加。宋文帝元嘉三年(426)江州刺史檀道济劝其出世并馈其粱肉,均被拒绝。〔32〕 不闻纪载:此句是说未听说陶潜写过有关晋代历史的著述。〔33〕 兼之:指戴笠兼有蔡邕的史才和陶潜的气节。戴氏长于晚明历史,所著《永陵传信录》、《流寇长编》、《行在阳秋》等,今皆存。〔34〕 (jújí局及):困顿窘迫。〔35〕 耄耋(mào dié冒迭):高龄,高寿。一般指七八十岁者。〔36〕 耆(qí奇)艾:老年人。一般指五六十岁者。〔37〕 命棹:指乘船。〔38〕 灏(hào yǎo浩舀):水无边际的样子。吴江地处太湖东南,故云。〔39〕 灭影:隐蔽形影,指隐居。〔40〕 游处:交游,相处。〔41〕 我黻(fú孚)子佩:担任重要官职者。黻佩为佩系官印的丝带。〔42〕 拔茅连茹:比喻推荐引进。语出《周易·泰》。〔43〕 梧桐凤鸣:比喻政教和协,天下太平。语出《诗经·大雅·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不诬:不假。〔44〕 用使:以使。

  【评析】

  明遗民是清初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他们的思想、心态、行为方式有许多共同点,而本篇寿序的主人戴笠先生在这一群体中又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戴笠入清后即削发为僧,皈依佛门,这在当时也是为数不少的知识分子的选择。归庄《送筇在禅师之余姚序》曰:“二十馀年来,天下奇伟磊落之才、节义感慨之士,往往托于空门;亦有居家而髡缁者,岂真乐从异教哉?不得已也!”戴旋反初服,为维持生计,教塾自给。因为,对这些知识分子来说,既不想到清廷做官,走“仕进”之途,剩下的只能是力田、坐馆、入幕、卖文了。戴笠的著作有《永陵传信录》、《香骨集》、《行在阳秋》等。他所撰晚明杂史,内容精博,尤为史家称道。这又与清初一些有识见的文人学士共通,即撰述晚明史籍,探究国变易代的原因。

  朱用纯在对戴笠生不逢时的命运表示深切同情的同时,以满腔热情颂扬了他不因世故变化而改变志节的高尚品质,并由衷地赞美了他的史才:既有蔡邕之见识,又有陶潜之气节。认为他们这一批“遗民”,志在天下,虽然身处艰难困苦之中,“犹不废往来游处之欢”,充满乐观豁达的精神。相信百世之后,对这段历史自有公论。

  徐瞻明表兄寿序

  【题解】徐瞻明(1615—1674),其名待考,苏州府长洲县人。明末诸生,入清隐居陆墓。为昆山朱云锦友人,用纯表亲。此寿序撰于清康熙十三年(1674)春,瞻明不幸于当年即去世。在文中,作者时时将徐瞻明与朱云锦互相映照、互相烘托,是此类文章的别样一种写法。

  瞻明与家七襄后一岁而生〔1〕,去年七襄七十,瞻明既为文以寿之矣;今年瞻明七十,七襄欲予为侑觞之言〔2〕,亦瞻明意雅有然也。

  夫予少于瞻明十二岁,则十二年以前瞻明所为交于七襄者,予不见其何若,然大抵文艺角逐,争长坛坫〔3〕。时皆年少气扬,视科名青紫〔4〕,直叩囊底智可得〔5〕,以是结契良深〔6〕。何者〔7〕?瞻明迄今犹尝道其曩时制义风发闪电〔8〕,为从祖文靖公所称赏〔9〕,辄喜见乎色,津津不置〔10〕;七襄虽登贤书〔11〕,意常若未足暴其所学〔12〕,况以诖误被废〔13〕,悒郁失志,往往酒酣耳热,论文纵横耸听。则当年瞻明与七襄之交,亦概可见矣。

  及予交于瞻明,则已遭世故〔14〕,并弃儒冠〔15〕。虽尝侍先节孝〔16〕,以与瞻明有中表戚故〔17〕,相见于文靖公馆舍,然时尚童子,弗之省也。自后先节孝与文靖公同时殉国,君之从叔俟斋亦埋迹土室〔18〕,君遂结庐于一云深处〔19〕,或服黄冠〔20〕,或效缁流〔21〕,罕入城府。予每访俟斋,俟斋即折简邀之〔22〕,浮白分题〔23〕,交相倾倒,语必达旦,留必信宿〔24〕。以故予过一云时少,而访俟斋时多。

  瞻明既以幽人自命〔25〕,而七襄方以其文受知当世,当世亦争得以为荣。然瞻明来访予,必访七襄。盖七襄性高岸〔26〕,褐衣蔬食自安〔27〕,非直以被废故也;傲睨轩冕〔28〕,不事请谒〔29〕,自为诸生已然〔30〕。吾邑固游宦之国〔31〕,甲第朱门〔32〕,云屯栉比〔33〕,七襄未尝一轻往托足〔34〕。苟列广坐〔35〕,即默不发语;一二知己相对,则扬眉昂首,无所回忌〔36〕,视贵要不啻若土芥〔37〕。瞻明谓七襄即掇高科〔38〕,亦必不谐于世而废〔39〕。此语良然!然则瞻明之于七襄,白首如新〔40〕,抑更有以也〔41〕。

  惜今年皆老,两君之所为可寿者,皆其所为可慨者。然瞻明之寿七襄者曰:“物必饱霜雪而后不凋〔42〕,人必稔摧困而后难老〔43〕。”则两君之所为可慨者,又皆其所为可寿者。瞻明之寿七襄,即七襄之寿瞻明。予固欲寿瞻明以文,盖不因乎两君之意。然不觉因七襄言而既叙予与瞻明情好,复叙瞻明、七襄平生之欢,而亦遂以为七襄寿焉。

  (《愧讷集》卷四)

  【注释】

  〔1〕 家七襄:即朱云锦,字七襄。由此可知朱云锦生于1614年。古人称同姓者为家某某。〔2〕 侑觞:祝酒,劝酒。〔3〕 坛坫(diàn店):文人集会之所。〔4〕 科名:科举功名,指举人、进士。青紫:古时公卿绶带之色,借指高官显爵。〔5〕 囊底智:剩馀小智。《晋书·慕容垂载记》慕容德有“扣囊底智,足以克之”语。〔6〕 结契:结交为友。〔7〕 何者:指我为什么这样说呢。〔8〕 制义:八股文。〔9〕 从祖:堂祖父,即祖父的兄弟。文靖:徐(1597—1645),长洲人,明崇祯进士。清兵下苏州,自沉于虎丘后湖。南明鲁王监国,谥文靖。徐枋父。〔10〕 津津:兴味浓厚的样子。不置:不止。〔11〕 登贤书:指乡试中式为举人。〔12〕 足暴:显露,展示。〔13〕 诖(guà挂)误:因受牵连而被处分。朱云锦所中为顺治十四年(1657)举人。后因被揭出有科场舞弊案,此科举人多被夺去功名。〔14〕 世故:世事变故。此处指明朝覆亡。〔15〕 弃儒冠:指入清后不再参加考试,放弃诸生(秀才)的身份和待遇,以示忠于明朝。〔16〕 先节孝:先父。用纯父集璜明亡殉难,学者私谥为节孝先生。〔17〕 中表戚:指与祖、父的姐妹的子女的亲戚关系,或祖母、母的兄弟姐妹的子女的亲戚关系。此处指后者。〔18〕 从叔:堂叔。俟斋:徐长子徐枋之号。埋迹:隐藏行迹。徐枋为明代举人,入清隐居苏州邓尉、灵岩。〔19〕 一云:一云山,在长洲陆墓镇(今苏州吴中区陆慕镇)。〔20〕 黄冠:道士之冠。〔21〕 缁流:僧徒。旧时僧尼多穿黑衣,缁指黑色僧服。〔22〕 折简:裁纸写信。〔23〕 浮白:畅饮酒。分题:古代诗友之间,或同时各赋一物,或分送题目而写诗。〔24〕 信宿:连宿两夜,或指两三日。〔25〕 幽人:幽隐之人,幽居之士,即隐士。〔26〕 高岸:傲岸严峻。〔27〕 褐衣:粗布衣服,古代贫贱者所穿。〔28〕 傲睨轩冕:看不起达官贵人。傲睨指傲慢斜视,轩冕指古时大夫以上官员的车乘和冕服。〔29〕 请谒:托请干求。〔30〕 已然:已经如此。〔31〕 游宦之国:指在外作官的人很多。〔32〕 甲第朱门:豪门贵族的宅第。〔33〕 云屯栉(zhì治)比:如云之聚集,像梳齿一样排列,形容盛多。〔34〕 托足:使足有所凭借,指借助权贵。〔35〕 广坐:众人聚坐的场所。〔36〕 回忌:回避顾忌。〔37〕 贵要:权豪势要。土芥:泥土草芥,比喻无足轻重的微贱之物。〔38〕 掇高科:考取科举高第,此处指中进士。〔39〕 不谐于世:不遇于世,指不为当世所用。〔40〕 白首如新:原义指相交虽久而并不深知,语出《文选·狱中上书自明》“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但后来或用指数十年故交“久而敬之,情好不替”(胡鸣玉《订讹杂录》)。〔41〕 抑更有以:或者还有其他原因。〔42〕 凋:凋敝,萎谢。〔43〕 稔(rěn忍)摧困:久经摧挫困苦。

  【评析】

  这是朱用纯为远房表兄徐瞻明七十寿庆写的一篇祝寿文,但实际上写了徐瞻明与朱云锦(七襄)两个人。以两人的事迹互相映衬、比照,表现他们不同的性格特征与人生经历。因此,这篇寿序也可以说是写给他们两人的,即文中所云:“复叙瞻明、七襄平生之欢,而亦遂以为七襄寿焉。”

  徐、朱年少时“文艺角逐,争长坛坫”,交为契友。当时,他们意气风发,挥斥方遒,视科举功名如囊中取物,唾手可得。但经历了明清鼎革,两人的思想发生很大变化:一个隐居山林,遁迹释道,“或服黄冠,或效缁流”,罕入城府,“以幽人自命”;一个仍然抱着出世的思想,参加科举考试,但乡试中举后却受科场舞弊案的牵连而被取消资格,内心忧郁,愤懑不平。虽然两人的追求不尽相同,但失意是他们共同的人生旋律,也是心灵上的共通点。所以,当徐瞻明谈起往昔写作八股文“风发闪电”,曾受到文靖公徐赞赏时才会如此“喜见乎色,津津不置”;同样,朱云锦才会因科举考试未能尽展才华而深感惋惜,因“诖误被废”而“悒郁失志”。因为,施展抱负、建功立业本来就是他们的人生目标,只是由于时代的变化才扭曲了他们的生活轨迹。寿文在平静的叙述之中包含着作者深切的同情。

  朱云锦生性“高岸”,褐衣蔬食,傲视权贵,不事请谒。虽然他希望能出仕为官,但绝不愿趋炎附势,“轻往托足”。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常常“默不发语”,但对知己好友,则“扬眉昂首,无所回忌”。徐瞻明则不然,寿序虽然未作叙述,但从他对七襄的评价“即掇高科,亦必不谙于世而废”之中,可以感受到他心性的沉静、稳重与目光的敏锐。

  寿序借用徐瞻明之语,“物必饱霜雪而后不凋,人必稔摧困而后难老”,既是对徐瞻明、朱云锦品格的赞颂,也是作者对自己的砥砺,意味深长。

  金孝章先生诗序

  【题解】金孝章(1602—1675),名俊明,号耿庵,苏州吴县人。少从其父宦游宁夏,驰骑行猎,任侠自豪。后归里,从朱集璜学,补诸生。入清隐居,以诗、书、画为“吴中三绝”。书、画传世者众,诗集则有《耿庵诗稿》稿本流存(今藏台北中央图书馆)。此文约写于清康熙十三年(1674),感叹欲为末世之隐士而不得,表达了屈辱于新朝治下的不言之伤。

  士生衰挽〔1〕,遭天下多故,隐见去就〔2〕,志节于是而见。然其间复有幸、不幸。千载之下,俯仰古今,履运各殊〔3〕,良可感也。周衰〔4〕,仪封人〔5〕、荷〔6〕、接舆之徒〔7〕,仲尼谓其“隐者”〔8〕。夫固有济世之具而不用之谓隐,非无所挟持、后世所谓“纯盗虚声”者比〔9〕,故叹从政之危殆〔10〕、慰群贤之患丧〔11〕,皆卓乎有深识远虑。其自居避世,正其忧世之心所迫。然长为周室之人〔12〕,无悼瞻乌之止〔13〕,抑犹幸焉。若夫道既不用,莫适与谋〔14〕,而坐见夫废兴存亡之故,于是身非凫而难泛〔15〕,心非席而难卷。于是古之贞臣志士〔16〕,或绝西向之坐〔17〕,或为生挽之章〔18〕,或恸哭于西台〔19〕,或佣伍于卖菜〔20〕。彼皆有所不容己焉者。而其悲愤无聊〔21〕,或以言见,或不以言见,均之为士不遇,斯何更不幸欤?

  吴邑金孝章先生〔22〕,今之靖节〔23〕、皋羽也〔24〕。然予闻其少壮善骑射,饶经济〔25〕。当崇祯时〔26〕,英主向明〔27〕,群才并进。先生应乡闱试〔28〕,梦与卜协兆〔29〕,几遇矣〔30〕。有慨于中,辄自裂卷而出〔31〕,遂挂儒冠。自罹世故〔32〕,天下之弃儒冠者多矣,而不能不叹先生之勇为得〔33〕。其时壮决若斯,不将轹司空图〔34〕、申屠蟠而上之〔35〕,几与仪封、荷埒欤〔36〕?以昔日奋厉有为之气而抑郁俯首〔37〕,志固伤已。乃其后感时恨别,益不自胜,又晚而多难,虽其强自摧挫〔38〕,以予所见,盖已神襟冲漠〔39〕,兴会萧闲〔40〕,且多结契于黄冠禅侣〔41〕,时写怀于诗古文辞及夫书画临摹。要其不言而伤者〔42〕,盖亦深矣。

  故予尝谓仪封、荷,使其生也而为靖节、皋羽之世〔43〕,则必不以身在风尘之表〔44〕,一无所激怆于其中〔45〕;使靖节、皋羽而生于仪封、荷之时〔46〕,则投足幽遐〔47〕,犹得以山川风物逍遥自遣,不至履运危蹙〔48〕。若先生之不幸,即欲为仪封、荷而不可得也。

  予后先生之年〔49〕,在初交时为倍长〔50〕。先生不以其末行后进〔51〕,而录为同志,书问往还,殆无虚月者垂三十年〔52〕。今先生诗文集中,与予所酬倡寄答,间有存者。先生之子上震〔53〕、侃〔54〕,业授诗于剞劂〔55〕,而委予为序。其诗具有承传,非漫作者。然诗以先生重,先生不必有藉于诗。故余不复论,特以幸不幸慨先生之遇,以见毕生所为心,抑不独为先生道也。呜呼,其亦可感也已。

  (《愧讷集》卷三)

  【注释】

  〔1〕 衰挽:即衰晚,衰微没落之时。〔2〕 隐见:隐退或出仕。去就:辞官或赴任。〔3〕 履运各殊:遭逢时运各不相同。〔4〕 周:周朝,公元前十一世纪建立,历八百多年而为秦灭。周衰是指春秋末年。〔5〕 仪封人:《论语·八佾》记“仪封人请见”孔子。仪指卫邑,在今河南开封境内;封人为小官名,此处是指贤而隐于下位者。〔6〕 荷:指荷丈人,代指隐者。《论语·微子》记子路“遇丈人,以杖荷”,问其“见夫子乎?”答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荷指肩扛农具。〔7〕 接舆:楚国陆通之字,因朝政无道而佯狂避世。《论语·微子》记“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讥孔子不能隐为德衰。〔8〕 仲尼:孔子之字。他在听说子路转述荷丈人之语后,曰:“隐者也。”〔9〕 纯盗虚声:完全是欺世盗名。虚声指虚名、虚誉。〔10〕 叹从政之危殆:《论语·微子》记接舆所歌,有“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11〕 慰群贤之患丧:《论语·八佾》记仪封人见孔子后,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12〕 周室:周朝。〔13〕 瞻乌之止:《诗经·小雅·正月》:“瞻乌爰止,于谁之屋?”后以此比喻人民于乱世无所归依。〔14〕 与谋:参与谋划政事。〔15〕 凫:野鸭。泛:浮游。〔16〕 贞臣:忠贞不贰之臣,即忠臣。〔17〕 绝西向之坐:不事新朝。魏国王仪被司马昭冤杀,后司马氏建立晋朝,仪子王褒平生“未尝西向坐,以示不臣于晋”(《三国志·魏书·王脩传》)。〔18〕 为生挽之章:为赴死之人写诗悼之。所指不详。宋末王炎午曾撰文生祭文天祥,清方文《宋遗民咏》赞其“创为生祭文,辞义何凛栗”。〔19〕 恸哭于西台:文天祥抗元失败被杀,谢翱与友人登西台痛哭祭之,并作《登西台恸哭记》。〔20〕 佣伍于卖菜:受雇于卖菜者与之为伴。所指不详。〔21〕 无聊:郁闷。〔22〕 吴邑:吴县,今苏州吴中区。〔23〕 靖节:东晋大诗人陶渊明之谥号,晋亡后不仕新朝。〔24〕 皋羽:南宋末年谢翱之字,抗元兵败,寄愤于诗文,为著名宋遗民。〔25〕 饶经济:富有经国济世之才。〔26〕 崇祯:明思宗年号(1628—1644),为明代最后一朝。〔27〕 向明:天将亮时,指勤勉治国。语出《周易·说》“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28〕 乡闱试:乡试,诸生考举人之试。〔29〕 卜:卜卦,算命。协兆:征兆相同。〔30〕 遇:得志。指考中。〔31〕 裂卷:撕裂考卷。据《皇明遗民传》载,金氏崇祯十五年(1642)考举人时,忽抚案曰:“此何等时,博此一第乎?”涂其卷而离场。〔32〕 世故:世事变故,指明清鼎革。〔33〕 得:适宜,正确。〔34〕 轹(lì立):超过。司空图:唐末人,官礼部郎中,避乱居中条山,因朱全忠(即朱温)篡唐弑帝,不食卒。〔35〕 申屠蟠:东汉人,因见朝政昏暗而隐居不出。〔36〕 埒(liè列):同等。〔37〕 奋厉:激励,振奋。〔38〕 摧挫:折磨,作践。〔39〕 神襟:胸怀。冲漠:虚寂恬静。〔40〕 兴会:意趣,兴致。萧闲:潇洒悠闲。〔41〕 结契:结交为友。黄冠:道士之冠,指道士。禅侣:僧侣,僧徒。〔42〕 不言而伤:指难以言说的隐痛。〔43〕 靖节、皋羽之世:指新旧王朝易代之际。〔44〕 风尘:被风扬起的尘土,比喻战乱频仍。〔45〕 激怆:激愤悲伤。〔46〕 仪封、荷之时:指某一王朝的衰落之时。〔47〕 幽遐:僻远深幽之处,指隐居地。〔48〕 履运危蹙:遭逢危急艰险之时运。〔49〕 后:晚于,小于。〔50〕 倍长:岁数大其一倍。据《愧讷集》卷四《金孝章先生六十寿序》,两人交于清顺治八年(1651),金氏五十岁,朱氏二十五岁。〔51〕 末行(háng杭):下位,后列。〔52〕 垂三十年:近三十年。这是一个带有感情色彩的夸张数字,因自顺治八年起,金氏仅在世二十五年。〔53〕 上震:金俊明长子之名,字祖生,顺治十七年(1660)武举人,官千总。〔54〕 侃:金俊明次子之名,字亦陶(约1634—1703),继父志,能诗擅画。〔55〕 业:已经。剞劂(jī jué机决):雕版,刻印,即印刷。

  【评析】

  在中国历史上,有朝代更迭就有遗民,商周之际的伯夷、叔齐,“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论语·微子》),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上,便是文献记载中早期遗民的代表。在清代初年,明遗民成为社会政治文化中具有一定影响力的士人群体。他们身处两朝交替之际,怀念故主,“生于明而拒仕于清”(谢正光《明遗民传记索引·叙例》),有着强烈的遗民意识,或隐居避世,或四处讲学,或潜心著述,以不为当权者所用相标榜,同时又在自觉不自觉地创造着清初的文化和历史,而金俊明先生便是其中的一员。

  金俊明,字孝章,明末诸生。应乡试,试以焦竑《易筌》,有感于中,愀然太息,遂不终试而归。入清以后,隐居乡里,以诗、书、画闻名于时。小楷师《曹娥碑》,行草师《圣教序》,悉有法度。三吴碑版,僧坊酒肆,多其手笔。喜画树、石,皆萧疏有致,尤擅画墨梅,人争宝之。工诗文,著有《阐幽录》、《康济谱》及《春草间房诗文集》若干卷(见汪琬撰《墓志铭》)。

  但就是这样一位才学卓具、品行高洁的士人,生逢世变,只能空怀“奋厉有为之气”,郁郁终身。诗序对金孝章的不幸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并由衷地赞美了那些有着“济世之具”和高尚气节情操但不为当世所用的隐逸之士。

  答李映碧书之二

  【题解】此信约写于清康熙十三年(1674),从列入《愧讷集》首卷首篇,可见朱氏文集的编选者对此文的重视。李映碧即李清,以崇祯进士历任明末和南明官吏。明亡后闭门著书,顺治十二年(1655)寓居昆山,著述甚丰,是清初影响很大的明遗民。朱用纯在信中表述了对编纂文集的观点和对李清的敬慕。

  伏承手谕〔1〕,及所开文目〔2〕,又另示大文一册,具荷老先生深信至意〔3〕,不以用纯为无似〔4〕,而有纤介之嫌也〔5〕。即当于文目中谨照所示,凡有触冒忌讳者别为一帙。独手教中有所谓“应删”者〔6〕,不知老先生直欲去邪〔7〕?抑仍欲别存之也?又不知以为无系于重轻而欲去之邪?抑更有他意也?据用纯鄙怀〔8〕,谓目中所开诸文,或指示以垂教,或寄托以言情,或刺讥而不伤于薄〔9〕,或讽劝而悉归于中〔10〕,或旁搜广引而足益乎闻见。虽老先生之高文典册〔11〕,固已炳乎日月〔12〕,不必藉是为传,而文章要期有用,苟有裨焉〔13〕,无庸耐矣〔14〕。

  间有如万春妃、客舍子妇等传,或稍涉于绮艳〔15〕,则老先生仍分外传,而《韩柳文》亦有《外集》、《别集》之例〔16〕。诸凡偶然笔墨,非意所属者,悉依是类区而置之,何如?庐陵之文〔17〕,正大高明,至于诗馀,则皆绵婉温丽,或不必有恐妨盛德之嫌也〔18〕。

  抑有请者〔19〕:用纯夙荷老先生契爱独深〔20〕,得藏老先生著述亦幸良多〔21〕。凡《三垣谏疏》、《折狱新语》、《女世说》、《史论》、《澹宁斋集》、尺牍共若干卷,此外已刻、未刻者正多。其已刻者,固悉仰冀惠教;即未刻者,不审得邀副本见示否?就今所有者,《史论》外又有《续史论》之惠,则续者当亦不止此也。

  先高伯祖恭靖公著述甚少〔22〕,亦不见裒集成帙〔23〕,用纯窃有志,然今益散失矣,恐未逮也〔24〕。恭靖公之先公侍御府君〔25〕,有《臆见杂录》数卷,皆纪本朝故事,亦无刻本。近从友人家借录将毕,当俟后便呈览。

  (《愧讷集》卷一)

  【注释】

  〔1〕 伏承:收到的谦词。手谕:尊长的亲笔信。〔2〕 文目:文章篇目。〔3〕 具荷:备受。荷指承受恩德。〔4〕 无似:谦词,意同不肖。〔5〕 纤介之嫌:微小的嫌弃。〔6〕 手教:意同手谕。〔7〕 老先生:李清贵为进士、京官,且长于作者二十五岁,可谓德高望重,故有此称。(duō多)去:删除。〔8〕 鄙怀:谦词,指己意。〔9〕 薄:刻薄,不宽厚。〔10〕 中:指正道。〔11〕 高文典册:经典性著述。此处是对李清著作的美称。〔12〕 炳乎日月:意指与日月同辉。炳,光明、明亮。〔13〕 裨:裨益、补助。指有益于人。〔14〕 耐:同耏,原指剃除鬓须。此处指删去有关文章。〔15〕 绮艳:文章华美艳丽。〔16〕 《韩柳文》:韩愈、柳宗元,唐代著名文学家。明代游居敬将两人所撰散文辑为《韩柳文》传世,今存有嘉靖刻本。〔17〕 庐陵:指宋代文学家欧阳修。其为吉州永丰(今属江西吉安市辖)人,因吉州原属庐陵郡,故自称庐陵人。〔18〕 盛德:高尚的品德。〔19〕 抑有:又有。〔20〕 契爱:友爱、亲爱。〔21〕 著述:下文所涉李清著述今存者仅有《三垣奏疏》五卷、《折狱新语》十卷、《女世说》四卷,馀未见传本。〔22〕 高伯祖:高祖之兄。高祖指祖父的祖父。恭靖公:朱希周(1463—1546),弘治九年状元,官至南京吏部尚书,谥恭靖。为用纯高祖希曾的堂兄。〔23〕 裒(póu掊)集:聚集、收集。〔24〕 未逮:不能达到。〔25〕 先公:先父、亡父。希周父名文(1444—1511),成化二十年进士,历官监察御史、湖广按察副使。侍御:侍御史的简称,即御史。府君:对已故者的敬称。

  【评析】

  从孔子修《春秋》,寓褒贬于文字,通过写史以求治史,到司马迁撰《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用“原始察终,见盛观衰”(《史记·太史公自序》)的方法来考察和研究历史的发展变化,总结经验教训,千百年来,中国的知识分子始终遵循着“尚实”的思想轨迹运行。而在明末清初,这一思想经黄宗羲、顾炎武等人的提倡而推向高峰。如顾炎武就曾大声疾呼:“夫史书之作,鉴往所以训今。”(《亭林文集》卷六《答徐甥公肃书》)他的代表作《天下郡国利病书》,就是试图通过学术研究,结合社会现状,剖析历史,以探讨明王朝衰亡的原因,针对时弊进行变革,挽狂澜于既倒。这一有着历史渊源的经世致用思想对本文作者的影响颇深,而这种影响在其文学观与编辑思想上都得到了反映。

  本文是作者回复李映碧先生的一封信,信中除表达了对前辈学人的敬慕之情外,主要谈了自己对编选文集的看法。

  作者认为,选文的标准是“要期有用,苟有裨焉,无庸耐矣”。就是说,文章要对社会有所裨益,要有的放矢,言之有物。这与欧阳修所言“文章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荐布衣苏洵状》)的观点如出一辙,与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的提法也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么,什么样的文章符合这一标准呢?作者说:“或指示以垂教,或寄托以言情,或刺讥而不伤于薄,或讽劝而悉归于中,或旁搜广引而足益乎闻见。”可见,选录的范围还是比较宽泛的,凡是具有教育与讽刺意义的、表达情感寄托理想的、具有劝诫作用的、富有知识性的作品,都在“有用”之列。这些标准对于杜绝空疏不实的文风无疑起到积极的作用,对当今的编辑工作也不无启示。

  此外,信中还反映了一些编选体例上的观点。如将“稍涉于绮艳”,或“偶然笔墨,非意所属”的作品编入外集,对那些有“触冒忌讳”的作品作慎重处理。这些做法我们都可以引作借鉴。

  盛逸斋六十寿序

  【题解】盛逸斋(1618—?),昆山人,盛名世次子,淡泊功名,擅长绘画,年七十尚在世。此文写于清康熙十六年(1677),作者年已五十一岁。文中从“心”与“迹”两个方面区别时人对“纷华”与“淡漠”的态度,认为盛逸斋是心、迹合一的真正隐者。

  商山之有四皓也〔1〕,或曰餐芝之故〔2〕,而不知其所以寿者非芝也;南阳菊潭之人之多寿也〔3〕,或曰餐菊使然,而不知其所以寿者非菊也。大约处于穷山邃谷〔4〕,与世味绝〔5〕,与物情疏〔6〕,深渺以藏形〔7〕,泰定以养性〔8〕,其多寿也固宜,而特其地适有芝、菊耳。若夫纷华靡丽之场〔9〕,未尝不身亲之而仍多寿焉者,其人必迹纷华而心淡漠者也〔10〕;亦有栖乎宽闲〔11〕,游乎寂寞,物情世味似乎邈不相接〔12〕,而仍未必多寿者,其人或迹淡漠而心纷华者也。予于逸斋而叹心、迹之一〔13〕,其庶几乎〔14〕。

  当少壮时,今中翰珍示先生〔15〕,早以文章经济为己任〔16〕。逸斋以难弟而所趋不同〔17〕,息意科名〔18〕,若然自废者〔19〕。然敦笃行谊〔20〕,枕籍书史〔21〕,闲以挥洒渲染自娱〔22〕,而书画遂臻绝诣〔23〕。其于高车驷马之往来〔24〕,不乐也;其于珍馐服〔25〕、美色新声、重堂广厦之游闲〔26〕,未尝近也;至于薄俗〔27〕、侧媚〔28〕、偃蹇之态〔29〕,与夫闪倏〔30〕、〔31〕、倾轧之所为,则未之或知也。匡居一室〔32〕,消摇物表〔33〕,虽穷山邃谷,无以加诸〔34〕,则其为寿又何疑焉。今年丁巳〔35〕,甲子一周〔36〕,知逸斋者皆致其诗文以寿。而令子玉臣又从予游〔37〕,故道逸斋所以寿者,在迹而尤在心如此然。

  逸斋善画山水。昔宗少文以名山不能遍及〔38〕,惟当卧游,乃悉图于室。我知逸斋神恬趋适之候对风烟胜景〔39〕,濡墨含毫,一点染蓬莱〔40〕、方丈〔41〕,而恍与真人者相遇于其间〔42〕。盖不啻挹浮丘之袖而拍洪涯之肩〔43〕,则又岂如商山、菊潭之是居而已。而逸斋又好佛氏〔44〕,比年尤笃〔45〕,日诵所谓《华严经》数卷〔46〕。华严之言〔47〕,益闳远而无极〔48〕,渺万物,陵天地〔49〕,超古今,逸斋其深有得于此。正恐倾学士之笔精〔50〕,殚词人之墨妙〔51〕,不足以道其寿也。

  (《愧讷集》卷四)

  【注释】

  〔1〕 商山:在今陕西商州市东。四皓:皓为白色,借指老翁,此处是特指秦末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里先生等四人,因避秦乱,隐于商山,年皆八十馀,须眉皓白,时称商山四皓。〔2〕 餐芝:服食芝草。南朝梁陶弘景《解官表》“商阴峻餐芝之气”即指四皓服芝养身。〔3〕 南阳:地名,今属河南。菊潭:即菊水,在今南阳市内乡县。据《水经注·湍水》载,传说饮之可长寿。〔4〕 邃谷:幽谷,深谷。〔5〕 世味:功名宦情。〔6〕 物情:俗世的物理人情。〔7〕 深渺:深远。《庄子·庚桑楚》:“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8〕 泰定:安定,镇定。《庄子·庚桑楚》:“宇泰定者,发乎天光。”〔9〕 纷华靡丽:繁华富丽,精美华丽。〔10〕 迹:行迹,行动。淡漠:恬淡寡欲。〔11〕 宽闲:宽阔僻静之所。韩愈《答崔立之书》有“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之句。〔12〕 邈:远。〔13〕 心、迹之一:思想与行为统一、一致。〔14〕 庶几:差不多。〔15〕 中翰:内阁中书,从七品。因职掌阁中文翰之事,俗称中翰。珍示:盛符升(1615—1700)字珍示,号诚斋,逸斋之兄。康熙三年(1664)进士,授内阁中书。后补礼部主事,官至广西道御史。此处言其为中翰之官,当是尚以此职移疾家居之时。〔16〕 经济:经世济民,治理国家。〔17〕 难(nán南)弟:贤弟。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德行》记陈元方、季方兄弟皆优秀,时人赞之“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指元方卓尔不群,他人难为其兄;季方也俊异出众,他人难为其弟。〔18〕 息意:绝意,无意。〔19〕 (tuí颓)然:衰颓的样子。自废:自我放弃。〔20〕 敦笃行谊:崇尚专一于品行道义。〔21〕 枕籍书史:枕的、垫的都是经史之类的书籍,指一心一意于治学。〔22〕 挥洒:挥毫泼墨。渲染:以水墨或淡彩涂染画面,以烘染景物,为国画技法之一。〔23〕 绝诣:极高的造诣。〔24〕 高车驷马:四匹马驾着的高贵之车,指显贵者。〔25〕 (xuàn旋)服:盛装,艳服。〔26〕 重(chóng虫)堂:高楼,楼房。游闲:优游消闲。〔27〕 薄俗:习俗轻薄。〔28〕侧媚:献媚于人,用不正当的手段讨好别人。〔29〕偃蹇:骄傲,傲慢。〔30〕 闪倏:变化不定,反复无常。明陈继儒《读书镜》卷三:“夫一人之身,而乍贤乍佞,乍炎乍凉,人情闪倏,一至于此。”〔31〕 :山势险峻崎岖,比喻人心险恶。〔32〕 匡居:安居。〔33〕 消摇物表:即逍遥世外。〔34〕 加诸:指增加其淡泊名利的思想。〔35〕 丁巳:指清康熙十六年(1677)的干支。〔36〕 甲子一周:六十年。甲是十天干之首,子是十二地支之首,古人以天干、地支递次相配以纪年,从甲子起至癸亥止共六十之数,周而复始。〔37〕 令子:对别人儿子的美称。玉臣:盛琰(一作炎),字玉臣,逸斋子,朱用纯门人。诸生。〔38〕 宗少文:宗炳,字少文,南朝宋南阳涅阳(今河南邓州)人,画家。好远游,后居衡山,凡所游历皆画之于壁。〔39〕 神恬趋适:神情恬淡,行为安适。候对:等待招对。此句是指盛逸斋对待自然美景亦持一种随遇而安的淡泊心态。〔40〕 点染:指绘画。蓬莱:古代传说中的神山名。〔41〕 方丈:古代传说中的神山名,与蓬莱并为仙境之代称。〔42〕 真人:道家称修性得道之人,即成仙之人。〔43〕 挹浮丘之袖:牵着浮丘衣袖。浮丘乃古代传说中的仙人。洪涯:即洪崖,古代传说中的仙人。晋郭璞《游仙诗》之三:“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44〕 佛氏:佛教。〔45〕 比年:近年。〔46〕 《华严经》:全名《大方广佛华严经》,佛教宗派华严宗的主要法典。〔47〕 华严之言:指华严宗所说的大乘境界。〔48〕 闳远:博大深远。无极:无边无尽。〔49〕 陵:登上,超越。〔50〕笔精:笔墨神妙。〔51〕 墨妙:精妙的文章。南朝梁江淹《别赋》有“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语。

  【评析】

  这篇序言是朱用纯为盛逸斋六十寿辰而作。首先,作者分析了长寿的两个最基本的因素:一是隐迹山林,远离物欲,即所谓“处于穷山邃谷,与世味绝,与物情疏,深渺以藏形,泰定以养性”。二是淡薄名利地位,即所谓“若夫纷华靡丽之场,未尝不身亲之而仍多寿焉者,其人必迹纷华而心淡漠者也”。而盛逸斋正是“心”与“迹”这两者高度统一之人。

  接着,文章具体赞颂了盛逸斋的人品:息意科名,敦笃行谊,枕籍书史,潜心书画,“其于高车驷马之往来,不乐也;其于珍馐服、美色新声、重堂广厦之游闲,未尝近也。至于薄俗、侧媚、偃蹇之态,与夫闪倏、、倾轧之所为,则未之或知也……”作者认为,这样一个品行高洁、不为物欲所羁绊之人,“其为寿又何疑焉”。

  人体的衰老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如何延年益寿成为千百年来人们孜孜以求的事情。科学研究证明,健康的心理和精神活动可以激发人体的潜能,延缓人体衰老的过程。孔子说:“仁者寿。”即道德高尚者能够长寿,就是这个道理。唐代医学家孙思邈在《千金方》中也指出:“善养性者,不但药饵餐霞,其在兼于百行。百行周备,虽绝药饵足以遐年;德行不充,总服玉液金丹未能延寿。”

  朱用纯正是通过这篇寿序,阐明了淡泊的情怀与高尚的品质对健康长寿的影响,劝勉人们冲破物欲的藩篱,做一个操守高洁、品行端直的人,可谓含意深刻。

  《吴中往哲图》序

  【题解】《吴中往哲图》,是长洲(今苏州)画家张蟾所画当地明代先贤画像集,今已不传。张蟾(约1607—?)字永晖,生活于明末清初,善人物画,长于写真,曾绘有吴门黄向坚等七孝子像。作者此序写于清康熙十七年(1678),肯定其以画代史、有功于世的创作用心,希望观其画者见贤思齐,与古人相颉颃。

  戊申之秋〔1〕,吴门张君永晖橐其所图吴中往哲,以来昆山。予拜而观之,盖二百有馀人,德业文章,搜罗殆备。予退而叹曰:“永晖之为此,其有功于世良不浅也。”盖图与史古人所并重,而为功亦无异〔2〕。

  作史者尚论古人于千百载之远〔3〕,而其人之言语、事实、性情与夫不可名言之隐〔4〕,一一辨之于心,著之于文。而记载之下,即如亲接其人焉〔5〕。而又使天下后世之读之者,见其所记载,亦如亲接其人之言语、事实、性情与夫不可名言之隐。图画者追溯古人于千百载之远〔6〕,而其人之言语、事实、性情与夫不可名言之隐,一一会之于心,形之于貌。而临摹之下,亦如亲接其人焉。而又使天下后世之观之者,见其所临摹,亦如亲接其人之言语、事实、性情与夫不可名言之隐。凡皆所以使天下后世有所感动兴起、鼓舞效法,而生于千百载以下一如千百载以上之人,无令论世者有古今不相及之叹也〔7〕。

  今永晖不能为史而为图,而图与史固无异,故曰永晖之有功于世不浅也。然史有褒贬予夺〔8〕,善者载焉,不善者亦载焉;善者以劝〔9〕,不善者以惩。图止录其善者,而不善不与焉;则有劝而无惩,夫亦善善长而恶恶短也〔10〕。而善者在是,即不善者反是矣。抑史家于善、不善,当权衡其几微之际〔11〕、疑似之间〔12〕。自非作者至公无私,则或出于罔察〔13〕,或由于有为〔14〕,往往是非瞀乱,使前人抱恨抚惭于千古〔15〕。永晖有劝无惩,其亦可无憾于此乎。而吾知永晖犹有慎焉者,则在乎可貌不必貌之间也。予既以是语告永晖,越十年永晖来请序〔16〕,而复有感于斯焉。

  窃谓古人诚有厚助于今人,今人正不必专藉乎古人。盖昔者禹、汤之为禹、汤〔17〕,非尧、舜使之也〔18〕;以禹、汤自为禹、汤,而得绍尧、舜之传〔19〕。文、武、周、孔之为文、武、周、孔〔20〕,又非禹、汤使之也;以文、武、周、孔自为文、武、周、孔,而得接尧、舜、禹、汤之统。然则斯图具在,观者诚不能无感发鼓舞。然人之生也,厥有恒性〔21〕,夫固有今人之自为今人,而仍无愧于古人;抑亦有今人之自为古人,而足以兴起乎后人者〔22〕。正不必谓吾之所以为吾,仅赖此焉而已,则又在乎观是图者自得之。而是图特吴中三百年之往哲也〔23〕,永晖又绘历代帝王名臣,其用意益远。观其图者,亦当知吾自为吾,以与古人相颉颃也〔24〕。而千古之读史者,又不当若是乎哉?

  (《愧讷集》卷三)

  【注释】

  〔1〕 戊申:指康熙七年(1668)的干支。〔2〕 为功:发挥的作用。〔3〕 尚论:向上追论。〔4〕 名言:表述,描述。〔5〕 亲接:亲耳所闻,亲眼所见。〔6〕 追溯:回顾。〔7〕 论世:研究时世。〔8〕 予夺:义同褒贬。〔9〕 劝:劝勉,鼓励。〔10〕 善善长:肯定善者是其长处。恶恶短:针砭恶者是其短处。〔11〕 几微:些微,微小。〔12〕 疑似:似是而非。〔13〕 罔察:不能明察。〔14〕 有为:有缘故。〔15〕 瞀(mào冒)乱:混乱,错乱。抱恨抚惭:具有羞愧遗憾之心。〔16〕越十年:过了十年,故此序撰于康熙十七年(1678)。〔17〕 禹、汤:分别是古代部落领袖和商朝的建立者。〔18〕 尧、舜:均为传说中父系氏族部落领袖。〔19〕 得绍:能够承继。〔20〕 文、武、周、孔:周文王、周武王和周公、孔子。前两位是西周时贤君,后两位分别是西周和春秋时的名臣。〔21〕 厥(jué决):其。〔22〕 兴起:使人感动而奋起。〔23〕 三百年:暗指明代。〔24〕 颉颃(xié háng协杭):不相上下,相抗衡。

  【评析】

  本文是朱用纯为画家张蟾所画吴中明代先贤画像集写的一篇序言。序言以独特的眼光将画像与写史联系起来,分析了两者的异同:写史要求对所写史实“一一辨之于心,著之于文”;画像则要求对所绘人物“一一会之于心,形之于貌”。这两种形式的共同点是充分反映被表现对象的个体特征,使读者有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感觉,起到“感动兴起,鼓舞效法”的社会功效。而两者的不同点在于:写史须“褒贬予夺”,劝善惩恶,秉笔直书,好的要记,不好的也要记,是谓实录。画像则不然,只画那些“善者”,起鼓舞、勉励的作用,不画那些“不善”者,有劝勉而无惩戒。那么,是否画像的标准比较容易掌握呢?其实不然,作者告诉我们:“而吾知永晖犹有慎焉者,则在乎可貌不必貌之间。”什么样的人可以入画像集,什么样的人不可以,选择甄别的过程实际上也是审视历史、评骘人物的过程,又何尝不寓“记功司过,彰善瘅恶”的史学标准于其中呢?作者正是通过这样的论述方式,肯定了张蟾“以画代史”的创作意图和社会功效,勉励人们学习乡邦前贤的优秀品质,完善自我,垂范后世。

  与陶康令

  【题解】康熙十七年(1678),清廷为网罗英才、消弭异己而诏令内外官员举荐学行兼优、文词卓越者,此即清朝著名之首次博学宏词之试(次年举行)。陶康令即昆山陶鄄,作者妻兄加姨表兄,情同骨肉,此年赴同邑友人叶方恒山东兖州官署游玩。从其来信中,作者知叶氏欲荐己参加宏博之试,于是写下这封辞荐书,颇有几分以死相拒之意。

  驾行后,深以道途跋涉为念。接四月二十日手札,不胜欣慰。伏暑署中〔1〕,想极清适〔2〕。孔林已得谒未〔3〕?惟望召南旋〔4〕,示我吟咏纪载,恍若其游耳。

  两拜手书,知学亭先生过垂眷注〔5〕,荐扬当道〔6〕,已列名于启事,以应朝廷访求之令〔7〕。斯言也,不敢信,又不敢疑。不审学亭先生之于弟,荣之邪,抑辱之邪?爱之邪,抑恶之邪?

  如恶而辱之也,则弟以疏懒之性,安分之心,简略失礼于长者则有之〔8〕;若狂妄获罪,生平所无,且盛典令名又岂所以辱人恶人者〔9〕?则虽下愚极暗〔10〕,亦万无谓此为辱恶之理。顾以为爱而荣之也,则如此晦盲否塞之人〔11〕,以之应选,是“负且乘”也〔12〕,是辱位而速谤也〔13〕。宠之以非分〔14〕,不可谓荣;强其所不堪〔15〕,不可谓爱。

  况学亭先生之所以爱我、荣我者,固有矣:教之以固守其穷〔16〕,教之以仰承先志〔17〕,教之以知其所不足而笃学好修,是诚爱之荣之耳。必是之为爱且荣〔18〕,无论非长者所以相待用纯,亦失所以自处〔19〕。

  弟向患咯血,时时辄发。别后缘坟墓事〔20〕,郁闷于中,复苦此证正未痊除。自闻信来,昼夜傍徨、坐卧俱废者累日,将来必益加剧。此生未保若何,又安能以残躯勉应大典?情知自后官长之迫促、胥吏之需索〔21〕,是愈增之疾也,然亦已矣。夫声闻过情〔22〕,君子所耻;人各有心,不容自违:终以是为无负学亭先生故人子弟之爱而已〔23〕。

  万望吾兄多为道谢,临启无任悚仄〔24〕。

  作札毕,意更有歉焉〔25〕:学亭先生之荐,不知在吾兄到署之后,抑在到前?如在后,则鼎言何不一为相阻〔26〕?是则不能无怅于心知也〔27〕!

  (《柏庐外集》卷一)

  【注释】

  〔1〕 伏暑:炎热的夏天。〔2〕 清适:闲适舒畅。〔3〕 孔林:孔子及其后裔的墓园,在今山东曲阜城北门外,林内古木参天。〔4〕 召:雇车。〔5〕 学亭:叶方恒(1615—1682)之号,方恒为清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此际任山东兖州府同知。后官济宁河道,卒于任。眷注:爱重关注。〔6〕 当道:当政者,指总督、巡抚。当时规定,地方官员荐宏博者需“开报督抚”。〔7〕 访求之令:即要求各地荐举人才的诏令。〔8〕 简略:疏阔不周。〔9〕 令名:美好的声誉名称。〔10〕 下愚:极愚蠢者。此处是自称的谦词。〔11〕 晦盲:愚昧。否塞:困厄。〔12〕 负且乘(chéng城):语出《周易·解》“负且乘,致寇至,贞吝”,意为卑贱者背负人家的财物,又坐上大马车显耀,就会招致强盗。后以此指居非其位、才不称职,就会惹祸。〔13〕 速谤:招致毁谤。〔14〕 非分:非本分所应有。〔15〕 不堪:不能胜任。〔16〕 穷:人生境遇的困苦。〔17〕 先志:先人遗志。指作者父亲宁死不事新朝的志节。〔18〕 必是:指一定要荐举我与试。〔19〕 自处:自居,自持,自己之为人。《宋书·刘湛传》有“既不能以礼自处,又不能以礼处人”之句。〔20〕 坟墓事:指其父葬事。集璜殉难后,因家境困窘,一直停柩待葬。〔21〕 胥吏:官府中的小吏。〔22〕 声闻:名声。过情:超过实际情形。语出《孟子·离娄下》“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23〕 故人:旧交,老友。由此可知叶方恒当与作者父亲为友人。〔24〕 临启:面对所写的书信。无任悚仄:非常惶恐不安。〔25〕 意更有歉:意思还有表达不够之处。即还有话要说。〔26〕 鼎言:有分量的言论。是请人帮助说话的敬词。〔27〕 怅于心知:对知心好友有所失望和埋怨。

  【评析】

  拒绝出仕,自我放逐于“人事”乃至“世事”之外,是明遗民的典型行为。清黄百家在《前遗献文孝公梨洲府君行略》中记黄宗羲为逃避征召,曾“寓书陈庶常介眉,谓‘与君相知有素,胡不为力止?此魏野所谓断送老头皮也’”(《黄宗羲全集》)。清初“海内三遗民”之一的徐枋也曾恳请他人勿对其标榜,甚至勿“齿及”。他说:“愿天下知我者之哀怜而容宥之,俯矜迂愚,曲全微尚,毋夺其志,毋易其素。”(《居易堂集·与冯生书》)

  康熙十七年(1678),清王朝为延揽人才、笼络汉族知识分子,诏令内外官员举荐学行兼优、文词卓越者,并于第二年举行了博学宏词科。朱用纯父执、山东兖州府同知叶方恒将朱用纯列入向上推荐的名单之中。此时,朱用纯的妻兄陶康令正在兖州游玩,得知消息后便函告用纯。朱用纯接信后坐立不安,写了这封拒荐的回信。信中措词激烈,但又尽显了士人“辞谢”的艺术。信从以下几个方面落笔:

  首先以“斯言也,不敢信,又不敢疑”,对消息的准确性提出质疑,意在给对方留下回旋的馀地。

  其二,态度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指出叶方恒对自己虽然是出于“爱而荣之”的目的,但这种盲目之爱只会因自己才不称职而导致辱位速谤。这种做法也不符合叶氏的为人,与“固守其穷”、“仰承先志”、“笃学好修”的教诲相违悖,实际上是陷己于失节不孝之中。

  其三,以身体为托辞。信中说:“弟向患咯血,时时辄发……自闻信来,昼夜傍徨,坐卧俱废者累日,将来必益加剧。此生未保若何,又安能以残躯勉应大典?”以身体有病相拒是古人常用的手法,如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说,“又有心闷疾,顷较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其狂疾”云云。可见,这种辞谢法虽不独特,但却是切实有效的。

  最后朱用纯婉言责备陶康令未在叶方恒面前“鼎言相阻”,再次表明了自己坚定的态度。

  从明代灭亡到康熙十七年(1678)清政府开征博学宏词科,其间已经过了三十多年。这次征召,对朱用纯来说可能从此摆脱生活的窘境,走上仕途。但面对诱惑,他没有任何的犹豫彷徨,而是以斩钉截铁的态度严词拒绝,表现了明遗民对志节操守的珍视和对人生信仰的执著,读来令人感动!

  《养蒙要箴》跋

  【题解】《养蒙要箴》为《学仕要箴》这本书中的一个分类,是有关教养童蒙幼学的格言汇编。纂辑者张圻,字邑翼,一字白源,昆山人,明末诸生,入清后致力于身心性命之学。该跋约写于康熙十七年(1678),论述了教育学术与吏治政绩的关系,对朝政世风多有针砭。

  仕者但知有利禄〔1〕,而天下无治功〔2〕;教者但知有修脯〔3〕,而天下无学术〔4〕。无治功,则其所挟以受禄者,谄谀承迎于长上而已矣〔5〕;无学术,则其所效以邀修脯者,依阿宽纵于主人学徒而已矣〔6〕。而君之论功授禄者,亦但多悦其承迎,而忘禄之所以授,治功之若何不问也;主人之行束修以求诲者〔7〕,亦多溺于依阿〔8〕,而忘束修之所以馈,学业之若何并不较也。遂使主上意中以为彼特有求于吾也〔9〕,而主益尊而臣益卑;主人意中以为非我子且失其所也,而主人益重而先生益轻。噫,彼为治功而仕者,其肯若是乎?君上苟或忽之〔10〕,则挂冠而去耳〔11〕;彼为学术而为师者,其肯若是乎?主人苟不以礼,则拂衣而行耳。“志士不忘在沟壑”〔12〕,天下未必无其人也。

  然仕者之无治功,由于教者之无学术。故为师者,尤不可不自重;而为主人者,尤不可不重先生。端本于此〔13〕,将来子弟自孝弟于家〔14〕,以至于为贤士、为名臣,皆主人敬先生而子弟益严先生之教〔15〕;即家之内外上下,亦皆知敬先生。则先生之教且行于家之内外上下,又岂区区馆谷之所能为报也〔16〕。邑翼张先生,辑《学仕要箴》〔17〕,而特设《养蒙》一条,其亦有识也夫!

  若夫主人不能厚礼先生,而又求多先生于馆课,乃至讥谇而之〔18〕,此不敬之尤者!以至子弟年齿之大小而为先生之大小〔19〕、谓句读之师不得与成文等〔20〕,此又世俗之见,皆不复具论〔21〕。

  (《愧讷集》卷十)

  【注释】

  〔1〕 仕者:做官者。〔2〕 治功:治理国家的政绩。〔3〕 修脯:干肉,指老师的酬金。〔4〕 学术:此指学识修养、道德教化。〔5〕 承迎:奉承,迎合。长上:上司。〔6〕 依阿:屈从附顺。宽纵:宽容放纵,不加约束。〔7〕 束修:十条干肉,古代入学敬师的礼物。诲者:教者,老师。〔8〕 溺于:陷于不好的境地。〔9〕 主上:君上,君王。〔10〕 忽:轻慢,怠慢。〔11〕 挂冠:古人因与主上政见不合,或会解衣冠挂于城门而去,典出东汉逢萌之事。此处指辞官。〔12〕 志士不忘在沟壑:指君子因坚守节操,故常思可能会死埋山沟(穷无棺椁)而无恨。语出《孟子·滕文公下》。〔13〕 端本:即正本,端正其根本。〔14〕 孝弟(tì替):即孝悌,孝顺父母,尊敬兄长。〔15〕 严:畏惧,敬重。〔16〕 馆谷:老师设馆授徒,主家所给报酬。〔17〕 《学仕要箴》:共五卷,分存心、省身、型家、处物、养蒙、举业、居官、临民、仕宦、慎刑十类。原为常熟蒋伊(1631—1687)辑,张圻增修重纂。有康熙刻本,卷首有徐元文十七年(1678)序。后为《四库全书总目》列入《子部杂家类》存目,今有残本存世。〔18〕 讥谇:讥笑,责骂。(xiè谢):轻薄,亵渎。〔19〕 年齿:年龄。〔20〕 句读(dòu豆):古代书籍多无断句标点,需有人为之加句、读,分别类似于今之句号、逗号。此处指带学生念诵古文。成文:撰写文章。〔21〕 具论:详细讨论,一一论说。

  【评析】

  尊敬老师,提倡师道尊严,是我国的优良传统。《礼记·学记》中说:“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严者,尊敬也。由此出发,荀子提出“隆师”的思想,将天、地、君、亲、师并提,把教师的地位提到了很高的程度。但老师要取得别人的尊重,首先要端庄自重:道德文章,为人师表;身教言教,作人楷模。如果“教者但知有修脯”,只盯住鼻子尖上那一点点物质利益而不及其馀,那么谈什么学识修养、道德教化?又以什么来教育学生?其结果只会是依阿主人,纵容弟子,既耽误了人家的学业,又辱没了老师的尊严。

  本文是为《学仕要箴》中的《养蒙要箴》一章写的跋语。养蒙,指启蒙教育。古代儿童大多在六至十二岁时接受启蒙教育,老师称蒙师,即如韩愈《师说》中所云:“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经过蒙学教育,有条件的学生再学习“四书”、“五经”,老师称经师。一般地说,蒙师与经师在待遇上有较大差别,“潦倒青衫”是大多数蒙师生活的真实写照。虽然蒙师的收入菲薄,但他们肩负着孩童启蒙的重任。古语云“蒙以养正”,弟子人生的第一步如何迈出,如何学习做人的道理,如何树立正确的学习态度、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全在此时。

  文章由养蒙谈到吏治与教育的关系,指出“仕者但知有利禄,而天下无治功;教者但知有修脯,而天下无学术”,这两者是相互关联的。因为,“仕者之无治功,由于教者之无学术”。所以,“为师者,尤不可不自重;而为主人者,尤不可不重先生”。端本于此,将来子弟长大成才,孝悌于家,报效于国,都是早年教育的结果,“又岂区区馆谷之所能为报也”。这就充分阐明了启蒙教育的意义与老师职责的重要性。在尊师重教的今天,文中的观点是具有借鉴意义的。

  叶敷文《半樗草》序

  【题解】叶敷文,名方蔚(1631—1696),出身望族,为明代昆山著名文人叶盛七世孙,崇祯进士叶重华第五子。方蔚淡泊于名利,异于其兄方恒、方蔼。《半樗草》是其康熙十八年(1679)所写诗集,今已不存。当时他因力辞博学宏词之荐而外出避之,取名“半樗”有深意焉。樗(chū出)为树名,一名臭椿,因材质较差而不堪大用,古人视为“恶木”,故《庄子·逍遥游》云其“立之途,匠者不顾”。后人遂以樗比喻无用之材。整树且无用,半樗更可想其价值了。朱用纯在序中肯定其以志节自守,有挽回世风之功。

  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1〕,而以为易地皆然〔2〕。由后世视之,非仅同道,而直同功〔3〕,正不必易地以观也。

  盖禹、稷之所以为功于天下者,救饥拯溺〔4〕。后世士风之坏,不啻饥、溺矣〔5〕。饕餮于富贵而不顾万一之礼义者〔6〕,滔滔日下。由其无志节,因以无学问;由其无学问,因以无世道〔7〕。后世之人,徒咨嗟叹悼于民生之饥、溺,而不知皆世道为之。然则有能明出处之节〔8〕,砥不字之贞〔9〕,以维挽乎颓风者〔10〕,功岂在救饥拯溺下哉?

  半樗先生笃于好义,泽被州里〔11〕。或意其志在大用,行登要津〔12〕,且以门地、才力,何求不济〔13〕?顾乃退守诸生〔14〕,不应省试〔15〕;近者膺辟举之命〔16〕,复引疾坚辞〔17〕。适省兄在山左〔18〕,坠驴伤臂,益以掉头而归。著为诗篇,皆其志操所托,若无意于斯世者。噫,此先生所以有意于斯世与?

  古之人,有盲其目而自谓不盲于心〔19〕,切切焉求附于贵人之门者〔20〕,其恬、兢何如而要〔21〕?所谓为功于世者〔22〕,又安在也?读先生之诗,可以慨然兴矣〔23〕。

  (《愧讷集》卷三)

  【注释】

  〔1〕 禹、稷:大禹和后稷,传说两人受尧、舜之命,整治山川,教民耕种,为盛世贤臣。颜回:孔子弟子,隐居于乱世,生活简陋,安贫乐道。同道:指处世态度虽异,但道理却相同。〔2〕 易地皆然:禹、稷与颜回如果交换地位,亦都会像对方一样去做。此两句出自《孟子·离娄下》。〔3〕 同功:功劳、作用相同。〔4〕 救饥拯溺:《孟子·离娄下》曰:“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溺,溺水,遭淹没。〔5〕 不啻:无异于。〔6〕 饕餮(tāo tiè掏帖):传说中一种贪残怪物。此处比喻贪婪、贪得无厌。万一之礼义:一点点礼义。〔7〕 世道:社会道德风尚。〔8〕 出处:出仕和隐居。〔9〕 砥:磨砺。不字之贞:处女一般的贞节。不字指不嫁人。〔10〕 维挽:维护,挽救。颓风:颓败的社会风气。〔11〕 泽被:恩惠覆盖。〔12〕 行:即将。登要津:比喻担任高贵显职。要津指要路。此并非空穴来风,其四兄方蔼(1629—1682)顺治十六年(1659)探花,时任翰林院掌院学士。〔13〕 不济:不成功。〔14〕 顾乃:反而。诸生:即秀才,旧时知识分子最低的名分。〔15〕 省试:此处当指赴省城参加乡试。中者始为举人,为登仕途之基本功名。〔16〕 膺:承受,接受。辟举:汉代选用官吏的方式,辟召和察举。此处专指由皇帝特旨开设,于康熙十七年(1678)各地官员推荐,次年在京城举行的博学宏词科,在当时与试者即为极高荣誉。〔17〕 引疾:托病相辞。〔18〕 省(xǐng醒)兄:探望兄长。山左:山东省,在太行山之左(东)。其三兄方恒(1615—1682),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时任山东济宁河道。卒于任,著有《山东全河备考》,今存。〔19〕 盲于心:指思想糊涂,认识不清。〔20〕 切切:急切,急迫。〔21〕 恬、兢:恬淡安静与争竞追逐。何如而要:如何而求。要,求取、寻求。〔22〕 为功于世:有功于世道。〔23〕 兴:兴起,振奋。

  【评析】

  志向气节是为人的根本。汉代苏武出使匈奴,被扣留,持汉节牧羊,卧霜饮雪,十九年不改其志。文天祥被捕后,威武不屈,拒绝元人的高官利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留取丹心一片。高尚的志节铸就了中华民族的灵魂,谱写了无数可歌可泣的诗篇。

  这篇序言并没有就书中的内容作深入的评析,而是从志节操守这一角度入手,对作者叶敷文的品格作了高度的肯定与颂扬。叶氏出身名门,家学渊源,无论以门第、才学还是物力而言,都可以登上“要津”,步入上层统治阶级的行列。但他不应科举考试,拒绝地方上的推荐,先是“引疾坚辞”,后又“掉头而归”,潜心于著述,这在“饕餮于富贵而不顾万一之礼义者,滔滔日下”的颓风面前,显得何等可贵。这反映了清初一些知识分子清高耿介、坚持操守、不与清廷合作的心理特征。

  序言还就志节与学问、学问与世道的关系作了阐述,认为“由其无志节,因以无学问;由其无学问,因以无世道”。有志向气节的人有远大的理想,有了远大的理想就能刻苦钻研学问,具有远见博识。正如王充在《论衡·别通》中所说:“德不优者,不能怀远;才不大者,不能博见。”而人的学问见识又反过来促进道德的形成,改善整个社会的风气和文明程度。序言以简略的文字,将这种相辅相成的关系表述得十分透彻。

  《雍里世德录》序

  【题解】《雍里世德录》是昆山顾氏先祖家训集,光绪《昆新两县续修合志·著述目》著录,今则未见流传。编辑者顾升辅,字伊仲,为明代弘治十八年(1505)状元、礼部尚书、大学士顾鼎臣(1473—1540)的裔孙,幼丧父母,明末诸生,入清以授徒为生,德高望重,享年八十七岁。朱用纯为序此书,强调子孙应弘扬祖德,继承忠贞义烈之美好传统。

  尝窃怪今人于子孙则望其贤而求之也厚〔1〕,于己身则初无责望其贤之意〔2〕。而不思祖宗所以望我者,犹夫吾之所以望子孙也,奈何慢于祖宗而勤于子孙〔3〕?夫苟祖宗望我之慢置〔4〕,又安得子孙从我之望之恭谨?而况乎不从祖宗之望,则所望于子孙者必有不当其道〔5〕、不由其诚者矣〔6〕,此祖训之所以不可斯须忘也〔7〕。

  吾友伊仲顾先生,文康公六世孙也〔8〕。公之先公曰桂轩公〔9〕,厚德著闻。先生虑文康公之名位勋猷显于朝廷〔10〕,而其所为教家者或隐,其本于先公之贻谋者尤弗彰〔11〕。于是自桂轩公《永思录》〔12〕,至文康公图画诗如干篇〔13〕,汇为《雍里世德录》,又约举文康公遗训跋于后〔14〕。凡所以惇孝友之义〔15〕,扩仁爱之途,尽穷达之分〔16〕,永福命之源者〔17〕,靡弗该〔18〕,而又附载南岩公《申明祖训》千馀条〔19〕。南岩公者,以孝廉仕至南昌府通判〔20〕,桂轩公之孙、文康公之犹子也〔21〕。其谓“申明”祖训,则犹夫桂轩公谆恳告诫,而亦推广文康公遗意也。为南岩公子孙者,固当恪恭遵守〔22〕;为桂轩公、文康公子孙者〔23〕,又岂容有二视〔24〕?诵古人之诗,读古人之书,尚且爱慕之、效法之,而况均为祖训哉?

  先生之裒辑是录也〔25〕,上则凛承先烈〔26〕,下则垂裕后裔〔27〕。生虽不遇于世,要其禔躬植德〔28〕,大概可见。

  人皆羡吾邑科第之盛〔29〕、子姓之蕃〔30〕,顾氏为最,抑知固有所由来?然是二者〔31〕,犹有其时〔32〕,又有其数〔33〕。若夫世德相承,则非时、数之所能限。故余于顾氏,尤羡其忠贞义烈者之后先显融〔34〕,几于史不胜书,非祖德滋培之厚而能然与?

  是录之曰“雍里”者〔35〕,先世所居之里名也;曰“世德”者,以见上不惟自桂轩、文康公始,下将以贻世世子孙而不竟厥止也〔36〕。豫章罗氏有云〔37〕:“祖宗成法不可废〔38〕,德泽不可恃〔39〕。废成法则变乱之事起,恃德泽则骄佚之心生。”〔40〕顾氏后贤,其尚有感于斯言,斯无忘先生是录之意〔41〕。

  在昔吾邑,有斯文雅社〔42〕,用纯六世祖曰南公〔43〕,与桂轩公觞咏周旋〔44〕;而桂轩公之孙桴斋侍御〔45〕,又与先恭靖同举弘治丙辰进士〔46〕。辱在奕世通好〔47〕,故不觉其辞之僭云〔48〕。

  (《愧讷集》卷三)

  【注释】

  〔1〕 求之也厚:要求很高。〔2〕 初无:全无,始终没有。责望:要求和期望。〔3〕 慢于祖宗:意思是对自己要求不严,就是身为子孙对祖宗期望的无视。〔4〕 慢置:随便对待。〔5〕 当其道:合于正道。〔6〕 由其诚:出于真诚。〔7〕 祖训:祖先的遗训。斯须:须臾,片刻。〔8〕 文康:顾鼎臣谥号,所著有《顾文康公文草诗草》,今存。六世孙:第六代子孙,即顾鼎臣乃顾升辅曾祖的曾祖。〔9〕 先公:对别人先父的尊称。桂轩:顾恂(1418—1505),号桂轩,鼎臣父,所著《桂轩先生全集》,今存。〔10〕 勋猷(yóu由):勋业,功绩。〔11〕 贻谋:父祖对子孙的教诲。语出《诗经·大雅·文王有声》“诒厥孙谋,以燕翼子”。后人亦以贻谋称家训。弗彰:不显。〔12〕 《永思录》:顾恂撰,一卷,今存清雍正十年(1732)刻《玉峰雍里顾氏六世诗文集》本。〔13〕 图画诗:所指不详。顾鼎臣著有《明状元图考》五卷,今存。如干:即若干。〔14〕 约举:略选。〔15〕 :笃守,重视。〔16〕 穷达:人生境遇的困顿和显达。〔17〕 永:延长。福命:有福气的命运。〔18〕 靡弗该:无不具备。〔19〕 南岩:顾邦石,号南岩,鼎臣侄,正德八年(1513)举人,官南昌通判,耻谒贵人,辞职归乡,年七十卒。〔20〕 孝廉:明清时对举人的别称。通判:知府的佐官,正六品。〔21〕 犹子:侄子。〔22〕 恪恭:恭敬。〔23〕 子孙:此处指嫡传子孙。〔24〕 二视:两样看待。〔25〕 裒(póu剖,阳声)辑:收集辑录。〔26〕 凛承:严格遵守。〔27〕 垂裕:给子孙留下优足之道。语出《尚书·仲虺之诰》“垂裕后昆”。〔28〕 要:求取,探求。(zhī支)躬:修身。植德:培养道德。〔29〕 吾邑:我县,指昆山。科第:科举,此指考中举人、进士。〔30〕 蕃:茂盛,众多。〔31〕 是二者:指功名鼎盛和子孙众多。〔32〕 时:时世,世道。暗含有世道不好则不去求取功名之意。〔33〕 数:天命,命运。〔34〕 显融:显明,显著。此处当是暗指鼎臣曾孙咸正(1591—1647)、咸建(1594—1645)兄弟事。咸正崇祯六年(1633)举人,官延安府推官,明亡密谋反清,遇害于江宁。咸建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官钱塘知县,南明亡殉节。〔35〕 雍里:在昆山城内西北玉山境内。〔36〕 不竟厥止:即不终其止,绵延不绝。〔37〕 豫章:汉代郡名,明清指江西南昌府。〔38〕 成法:既定之法。〔39〕 德泽:恩德,恩惠。此指祖宗创下的名声、家业。〔40〕 骄佚:骄奢淫逸。〔41〕 斯:皆,都。〔42〕 雅社:以切磋诗文创作为主的文人社团。〔43〕 曰南:朱夏(1415—1484),字曰南,昆山人,刻志励行,不求仕进,晚年与友人结斯文会,曾绘图纪盛。〔44〕 觞咏:饮酒赋诗。〔45〕 桴斋:顾潜(1471—1534),号桴斋,顾恂长子顾左之子,以进士历官山西、山东道御史,曾督京畿学政,因忤宦官刘瑾而罢归,著《静观堂集》十四卷,纂《昆山县志》,皆存。侍御:侍御史,指御史。〔46〕 先:先人,先祖。恭靖:朱希周(1463—1546),官至南京礼部尚书,谥恭靖,为作者高伯祖(高祖希曾的哥哥)。同举弘治丙辰进士:顾潜与朱希周均为弘治九年(1496)进士,该年干支为丙辰。〔47〕 辱:辱没,此处是谦词。奕世:累世,世代。〔48〕 僭:冒用尊者的名分。此处是谦词,从两家祖辈交游看,用纯乃长顾升辅一辈。

  【评析】

  昆山顾氏是当地的望族,特别是明弘治间顾鼎臣进士及第、授编修、官至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参机务以来,名位勋猷,显赫一时。顾鼎臣六世孙顾升辅搜集先祖顾恂、顾鼎臣诸人遗训,编成《雍里世德录》一书,请朱用纯写了这篇序言。

  雍里在昆山城内西北,是顾氏的居住之地。世德,指累世的功德。《诗经·大雅·下武》:“王配于京,世德作求。”郑玄笺曰:“以其世世积德,庶为终成其大功。”

  作者在序中称,昆山科第与家族之盛,以顾氏为最。其兴盛的原因,既有时运,又有天数,但最根本的还在于顾氏家族“忠贞义烈”,“祖德滋培”,德行操守,世代相传。而《世德录》这部祖训,举凡“孝友之义,扩仁爱之途,尽穷达之分,永福命之源者”,无不揽括,上可以“凛承先烈”,推广祖意,下可以“垂裕后裔”,惠及子孙。

  如果说这些只是誉美之辞的话,那么序言末尾处引用豫章罗氏的话“祖宗成法不可废,德泽不可恃。废成法则变乱之事起,恃德泽则骄佚之心生”,则包含着深意。一个家族,不论曾经如何鼎盛,如何辉煌,倘若子孙不肖,仗恃前人的泽德,骄奢淫逸,近则一代,远则数代,必然走向没落,这是为无数历史证实的真理。这段话既为顾氏后人敲响了警钟,也给今天每一位读者留下了深沉的思索。

  苍雨《和陶集陶诗》序

  【题解】和(hè贺)陶,是指写诗与陶渊明唱和;集陶,是指选择陶渊明诗句组合成新诗。陶诗的思想境界和艺术水准之高,和之固不易;陶诗现存作品较少,集句而成新作亦为难事;而以集陶来和陶,更是千古稀见,故朱用纯乐为之序,惜其集今未传。作者朱苍雨,昆山人。序中所谓和陶之难,其实反映了对陶渊明其诗其人的深刻认识。

  古人之诗,传于后世者不可胜数〔1〕,然而和之者寡。惟陶靖节诗〔2〕,后世往往和之。予以为陶诗之和,未易言也:非一切邪正、廉顽〔3〕、污洁之辨,毫发无所淆于其心者〔4〕,不能和;而亦非一切邪正、廉顽、污洁之辨,毫发无所胶于其心者〔5〕,亦不能和也。盖必其心无所淆,故发于诗者足以鼓翼天下之志气〔6〕,使颓敝者不容自已于矜奋〔7〕;必其心无所胶,故发于诗者又足以和平天下之志气,使矜奋者初无荦确自喜之意〔8〕,而与居者亦初不见其溪刻难近之概〔9〕:是故未易言和也。

  和之者固有其襟情〔10〕,又有其境会〔11〕。不自善用其才,而或文章刺讥,获戾当世〔12〕,乃希踪古人冥冥遐举而陶诗之和〔13〕,恐其襟情不符也;又或大义不审,身际白日之照临〔14〕,心系长夜之冥茫〔15〕,窃不胜其悲离念旧而托于陶诗之和〔16〕,恐其境会不符也。是二者,古人皆有之,诗虽工,而岂得谓之和陶哉!

  家苍雨少蒙多难〔17〕,从其先公播荡于灾荒瘴海〔18〕,踔于溪蛮峒獠〔19〕,人世险患,靡所不履。此其得于千摧百折者,固已有莫之缁磷者矣〔20〕,是故不推迁于世〔21〕,亦不凝滞于物〔22〕。既故里之返辙〔23〕,复顺运于萍踪〔24〕,非无所之而不可,盖亦择地而后蹈也。

  近者客游州〔25〕,鲜所托兴〔26〕,于其暇时,得《和陶集陶诗》成帙〔27〕。一一写其往昔之遇、今兹之感,远惠寄予请序。予读之,不逮终卷而叹曰〔28〕:“是真能和陶者也!”苍雨即不和陶,而其境会、其襟情固无一而非陶也,况其风流文采又不让于陶乎?彼和陶者,皆以诗和陶,苍雨则以陶和陶。今而后有和陶之人也夫?今而后有和陶之诗也夫?

  (《愧讷集》卷三)

  【注释】

  〔1〕 不可胜数:不计其数。〔2〕 靖节: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私谥靖节。〔3〕 廉顽:清廉与愚顽。〔4〕淆:混杂,混淆不清。〔5〕 胶:拘泥,固执。〔6〕 鼓翼:鸟的振翅而飞,此处指鼓舞。〔7〕 颓敝:衰敝萎弱。自已:抑止自己。矜奋:振奋,勉励。〔8〕 荦确:坚硬、卓绝的样子。〔9〕 与居:指日常生活中。溪刻:严苛,苛刻。〔10〕 襟情:胸怀,情怀。〔11〕 境会:境况,境遇,即所处社会环境。〔12〕 获戾:得罪,获罪。〔13〕 冥冥遐举:避世隐居的高洁举动。〔14〕 白日之照临:比喻盛世。〔15〕 冥茫:昏暗无际。〔16〕 窃:暗中。悲离恋旧:感伤离别,怀念故旧,指一己之私情。〔17〕 家:古人称同姓者为家某某。〔18〕 先公:亡父。播荡:流离失所。灾荒瘴海:指充满灾害瘴气的南方边地。古以离朝廷最远处为边荒。〔19〕 踔(chěn chuō碜卓):行走不稳,比喻艰难坎坷。溪蛮峒獠:旧时对西南少数民族的称呼。獠即僚。〔20〕 莫之缁磷:指身在浊乱之世而操守坚贞。语出《论语·阳货》:“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缁指染黑,磷指磨薄。〔21〕 推迁于世:指不以世道的推移变迁而改变自己。〔22〕 凝滞于物:拘泥于外物而不达时变。语出《楚辞·渔父》“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23〕 返辙:回车返行,此处指返回。〔24〕 顺运于萍踪:顺应命运的安排又漂泊他乡。〔25〕 (bīn宾)州:今陕西咸阳市彬县。〔26〕 托兴:借物寄托情怀。〔27〕 成帙:成书。〔28〕 不逮:不及,不到。

  【评析】

  陶渊明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很高的地位,他的诗歌咏怀言志,平和恬淡,浑成含蓄,自然清新,开山水田园一派。而他高洁的人品与蔑视权贵、“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精神,又为历代文人学士所赞赏。因此,入唐以后,和陶诗成为许多诗人喜爱尝试的题目。这其中,影响最大的无疑是宋代大文学家苏轼。

  苏轼晚年谪居岭南(惠州)、海外(儋州)期间,曾作和陶诗百馀首,借陶诗之皮囊,浇胸中块垒,抒发情怀。但即使是苏轼这样的大家,他的和陶诗仍不被人们看重。因为“陶渊明所以为高,正在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东坡乃篇篇句句依韵而和之,虽其才高,似不费力,然已失其自然之趣矣”(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一“次韵”条)。可见,和陶诗并不是一种容易写好的诗歌形式。

  本文是朱用纯为朱苍雨和陶诗集写的一篇序言,虽然今天我们已无从看到苍雨的《和陶集陶诗》,无法对其进行评价,但序中表述的诗歌理论倒是值得我们一读的。

  朱用纯认为,倡和前人诗歌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襟情,一是境会。襟情即胸襟情怀,指人的心胸气度、性情禀赋。清叶燮说:“我谓作诗者,亦必先有诗之基焉。诗之基,其人之胸襟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随遇发生,随生即盛……有是胸襟以为基,而后可以为诗文。”(《原诗·内篇下》)谈到境会,作者则认为“苍雨少蒙多难,从其先公播荡于灾荒瘴海,踔于溪蛮峒獠,人世险患,靡所不履”。其和陶诗,“一一写其往昔之遇、今兹之感”,因此在情感上和陶渊明有许多共通之处,而这是写好和陶诗的基础。

  其实,襟情与境会不仅对创作和陶诗有重要的影响,也适用于其他创作形式,因此具有普遍的意义。

  《金薤集》序

  【题解】《金薤集》是一部晚唐诗歌选集。薤(xiè谢)为蔬菜作物,古人以金薤(一名倒薤)指称一种篆书书体,此处比喻诗歌文字的优美。辑者郑儒,字鲁一,号醇庵,清初昆山人,明代进士郑文康五世孙。朱用纯由此集的编辑而提出一个值得探讨的诗学论题,即今人与古人虽生不同时,但境遇上的相似性,会左右对古代诗歌的不同爱好和选择。

  士君子生同时而不同遇〔1〕,则升沉荣落迥不相谋〔2〕,虽穷愁发愤,而世终莫之知。若夫不同时而同遇,则即旷代绵邈〔3〕,而诵诗读书之下,其忧谗惧祸〔4〕、含讽托喻、不能自明之隐,恒如亲见而倾倒之〔5〕。王、李诸公之不读大历以后诗也〔6〕,不同时而不同遇也;今鲁一郑子于晚唐诸家〔7〕,章品句第〔8〕,参以笺解而有是选也〔9〕,不同时而顾同其遇也〔10〕。

  盖唐自文宗甘露之变〔11〕,日饮醇酒〔12〕,至自谓受制家奴〔13〕,不如赧献〔14〕。朝纲之紊〔15〕,国祚之衰〔16〕,日以浸甚〔17〕,而迄于亡。士不幸生于其间,类皆傺连蹇〔18〕,且或托身失所〔19〕。故其为诗和平之思寡,而多愁疾激楚之音〔20〕。顾其人大约文章自喜,以才华声焰凌厉当世〔21〕,不尽笃于志行〔22〕。况夫郑子端真醇雅,不愧介庵先生家风〔23〕,其至性独行有过人者。而生不逢辰,宜其与古者忧时悯乱之言,不必求志行之合而但惜其所遇,不觉相入以深也。

  讷夫盛子〔24〕、西池杨子〔25〕,皆文章、行义甚高〔26〕,不遇于时,而于是选并有笺疏序述之附〔27〕。后之读是选者,岂惟惜昔人之遇,其于三子必自有致惜焉。而三子平生所论著尚多,藏于箧衍〔28〕。发而读之者,因文章以想其行义,相与咨嗟太息,尤不啻如三子之于晚唐诸家也已〔29〕。

  (《愧讷集》卷三)

  【注释】

  〔1〕 遇:境遇,遭遇。〔2〕荣落:荣盛与衰落。相谋:相互商量,指一致。〔3〕 旷代绵邈:年代久远。〔4〕 忧谗惧祸:忧愁谗言,忧虑祸患。〔5〕 倾倒:倾吐,畅谈。〔6〕 王、李:明代文学流派“后七子”代表人物王世贞、李攀龙,强调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李氏认为“诗自天宝以下,俱无足观”。大历:唐代宗年号(766—779),为中唐之始。〔7〕 晚唐诸家:唐代诗歌创作从唐文宗大和元年(827)始为晚唐阶段,诗人主要有杜牧、李商隐、温庭筠、许浑、聂夷中、皮日休、陆龟蒙、杜荀鹤、韦庄等。〔8〕 章品句第:对诗歌的段落和句子的优劣高下予以评价。品第指评定并分列等次。〔9〕 笺解:注释文义。〔10〕 顾:但是。〔11〕 甘露之变:唐文宗时,宦官仇士良专权。大和九年(835)宰相李训等人以左金吾卫树上夜有甘露为名,诱使仇氏往观,谋加诛杀。事败,仇氏捕杀株连千馀人。史称“甘露之变”。〔12〕 醇酒:美酒。自“甘露之变”后,文宗常郁郁不乐,曾曰:“吾思天下事难理,则进饮酎以自醉解。”(《唐语林》卷四)。〔13〕 家奴:宦官乃皇帝之家奴。〔14〕 赧献:周赧王和汉献帝。两人皆即位末世,受制于人,导致亡国。〔15〕 朝纲:朝廷的纲纪。紊:紊乱。〔16〕 国祚:国运。〔17〕 浸甚:指愈来愈严重。〔18〕 傺(chà chì诧翅):失意,不得志。连蹇:行走艰难,遭遇坎坷。〔19〕 托身失所:无处容身,形容人生极其不幸。〔20〕 愁疾:深沉的忧愁。激楚:激愤悲痛。〔21〕 声焰:声威气势。凌厉:凌空高飞,形容其有目空一切之势。〔22〕 笃于志行:专一于志向和操行。〔23〕 介庵:郑儒五世祖名文康,号介庵,中进士后因父母相继逝世,遂绝意仕进。〔24〕 盛子:盛传敏,字讷夫,昆山人。幼孤,曾师事太仓陈瑚。〔25〕 杨子:杨子水,字西池,昆山人。诸生,善草书。〔26〕 行义:品行、道义。〔27〕 笺疏:同“笺解”。序述:即叙述。〔28〕 箧(qiè切)衍:方形竹箱。〔29〕 不啻:不仅,不止。

  【评析】

  人生遭遇对诗歌创作和欣赏都起着重要的影响。杜甫经历了安史之乱,目睹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他笔下的诗篇充满了忧国忧民的情怀;陆游身处金兵南侵、山河破碎的时代,反映在他诗作中的是“铁马冰河入梦来”的音响。今人与古人,虽然时代不同、环境各异,但是,如果境遇相同或相似,也会产生心灵上的共鸣;反之,则会在情感上相抵触,由此引起审美倾向的异同。如明代王世贞、李攀龙就不欣赏唐大历以后的诗歌,认为“文自西京,诗自天宝而下,皆无足观”(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李按察攀龙》)。究其原因,当是身居盛世之人,不喜“大历以还,诗格初变,开宝浑厚之气,渐远渐漓,风调相高,稍趋浮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钱仲文集》)。

  《金薤集》辑者郑儒,明末清初人,亲身体验了“朝纲之紊,国祚之衰,日以浸甚,而迄于亡”的变故,经历了明清交替时思想上的阵痛,因此在思想上和感情上都和晚唐诗人有许多相通之处。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晚唐处在唐帝国大厦行将倾的前夕,所作诗多流露出浓厚的感伤情调。我们不妨看看几个代表诗人的诗作,如许浑诗:“一上高楼万古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杜牧诗:“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李商隐诗:“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这些诗歌都表现了一种对历史的沉重的伤悼情绪和悲观色彩,而这种情绪与色彩正与郑儒的心境相吻合,所以他才会选择编辑晚唐人诗集,借以抒发自己的情怀。

  最后需指出的是,从总体上说,晚唐诗歌的成就不高,除杜牧、李商隐、皮日休、陆龟蒙等少数人之外,大多数诗人的作品体格卑下,轻巧纤弱,气韵衰竭,这也是时代所然。正如俞文豹《吹剑录》所云:晚唐诗“局促于一题,拘变于声律,风容色泽,轻浅纤微,无复浑涵气象”。

  祭丘近夫表兄文

  【题解】丘近夫(1621—1680),名钟仁,字显若,昆山人,是作者的姑表哥。幼受学于舅舅朱集璜,治《春秋》、《孝经》,多所发明。明末诸生,入清后颇有意于功名。康熙十八年(1679)于京应博学宏词之荐,以老不与试,特赐内阁中书舍人,次年死于归途。作者与表兄,既同血脉情深,又异人生旨趣。这两点在文中始终紧密交织,显示出作者既重情感又讲原则的处世态度。

  庚申六月七日〔1〕,予表兄近夫丘子自京师归〔2〕,卒于河间府故城县〔3〕。越四十日丧至,用纯凭哭而吊之〔4〕。曰:

  呜呼!予之于兄,非表兄弟也,而直兄弟也〔5〕。予少兄六岁〔6〕,当兄数岁时,先王母尚无恙〔7〕,兄随吾姑归宁而来〔8〕。两小儿依依先王母侧,推梨让枣〔9〕,不知其为表兄弟也。兄幼即头角崭异,十四五岁已能诗文,有名家风。先君抚之〔10〕,不啻若子。见予不自奋学,辄援兄以鞭励〔11〕。予亦雅知慕效〔12〕,情好益笃,弥不知为表兄弟也〔13〕。

  迄乙酉夏五〔14〕,予与兄同侍先君。黄昏灯火,杯酒相衔。先君从容问志曰〔15〕:“尔兄弟其将来仍为诸生乎〔16〕?抑不复进取乎〔17〕?”兄应曰:“愿进取!”先君笑谓:“何汲汲与〔18〕?”自是一出一处,殊趋异轨〔19〕。兄之彳亍风尘〔20〕,数奇不遇〔21〕,而老于考较之场者〔22〕,予不得而同;予之潜踪息影〔23〕,甘自废败〔24〕,埒于枯木朽株者〔25〕,兄亦不得而同。

  然兄在当年虽仓卒应对,似非先君子之志,而尔时吾姑与开远先生俱未老〔26〕,家又多难,冀得通显当世〔27〕,藉禄秩以侍养持户〔28〕,固子道之宜然〔29〕。若予,则先君既捐躯于前〔30〕,予即不能踵死于后,而顾隐忍就功名以辱先烈〔31〕,天下其谁许者?以兄而为予则已固〔32〕,以予而为兄则已乖〔33〕,正不得胶于同揆〔34〕。而先君之微哂而不以为怫者〔35〕,或亦有见乎此。

  然予与兄虽行止各有其故,而里居相迩〔36〕、遭逢相似,岁时伏腊未尝不俱〔37〕,往来庆吊未尝不共〔38〕。诗文相与赏析,道义相与切〔39〕,初未尝或匿情不告、惜己不顾,则仍不知其为表兄弟也。

  洎兄于两大人之没〔40〕,则决弃儒冠〔41〕,无意荣名。《春秋》、《孝经》兄皆有所赞述〔42〕,次第成书。予方意得与兄优游岁月、交相辅勉,探性命于深蕴〔43〕,辨人鬼于几微〔44〕,以老馀年,以终兄弟之乐。然兄自经两大人之丧,则已然病矣〔45〕!戊午之秋〔46〕,受故知之托其孤子〔47〕,不忍惮劳,力疾上京师;又适膺巨公之荐〔48〕、当宁之知〔49〕,遂拜恩命授中翰〔50〕,而兄之疾已益笃。决策而归,不克抵家而中道就瞑〔51〕。呜呼!兄之所赋予于天者〔52〕,仍有一官之宠,则何不于两亲未没,俾得以效捧檄之喜〔53〕;即不克逮〔54〕,荣仅其身,亦何不少假岁年〔55〕,使或益伸所未伸者?

  呜呼!前者送兄于河干〔56〕,谓舍南方卑湿〔57〕,就北地爽燥〔58〕,未必不疗脾疾。孰意言之不验〔59〕,转成永诀。共探性命、辨理道〔60〕,既终吾之生不有其日;而回想岁时与偕,出入与并,平生历历如大梦,不可复续,不亦悲与?

  兄之北游也〔61〕,予以向自引分〔62〕,不敢具书通京都贵显,亦片纸不问讯兄者几二载。兄不尤其废礼〔63〕,而频贻手札,兼以诗章,有“已悟鸢鱼”之语〔64〕;犹谆谆以书敕吾犹子屏浮华〔65〕、崇实学,若以师承即在家庭者〔66〕。

  呜呼!兄之于我若是勤恳,而予于兄则已幽显路隔〔67〕,伸款末由〔68〕,即辱兄之过为褒许;以颓废之材,又安知能自镞砺虽老不衰〔69〕,以无负兄与否?此予死生之义知之已明〔70〕,而独于兄之死别,则不自禁其心之伤而哭之切也〔71〕。呜呼哀哉!

  (《愧讷集》卷八)

  【注释】

  〔1〕 庚申:康熙十九年(1680)的干支。〔2〕 京师:国都,京城。〔3〕 河间:府名,治所在今河北沧州献县。故城:县名,今属河北衡水市辖。〔4〕 凭哭而吊:吊丧,哭丧。〔5〕 直:真是,简直是。〔6〕 少兄六岁:可知丘氏生于1621年。〔7〕 先王母:已去世的祖母。〔8〕 归宁:妇女回娘家看望父母。〔9〕 推梨让枣:兄弟友爱。汉末孔融兄弟七人,融居第六,四岁时与兄共食梨,即主动取小者。南朝王泰幼时,祖母集其诸孙,散枣栗于床,群孙皆取,泰独让之。〔10〕 先君:指自己的亡父亦即丘氏之舅朱集璜。〔11〕 鞭励:鞭策,鼓励。〔12〕 雅知:深知。〔13〕 弥:更加。〔14〕 乙酉夏五:指1645年夏季。此时为清顺治二年(南明弘光元年),五月清兵始下江南,六月任阎茂才为清朝昆山县令。〔15〕 问志:指寻问两人今后的志向、打算。〔16〕 仍为诸生:指在新朝继续保持诸生身份,参加清廷组织的科考。〔17〕 不复进取:指放弃诸生名分,隐居避世。〔18〕 汲汲:心情急切。〔19〕 殊趋异轨:完全走的不同道路。〔20〕 彳亍(chì chù叱触):小步走,奔波。〔21〕 数奇(jī机):命运不好。不遇:不得志。〔22〕 考较:考核,考试。〔23〕 息影:归隐闲居。〔24〕 废败:荒废,废黜。〔25〕 埒(liè列)于:同于。〔26〕 开远先生:作者姑夫丘万垓,字开远,明诸生,后谢去儒冠,年七十二卒。〔27〕 通显:官高名显。〔28〕 禄秩:俸禄。侍养:奉养父母。持户:保持家业。〔29〕 子道:对父母应遵循的行为规范。〔30〕 捐躯:其父朱集璜于清顺治二年七月投河殉节。〔31〕 隐忍:克制忍耐。〔32〕 固:固执,顽固。〔33〕 乖:背离,违背。指违背父志。〔34〕 胶于同揆:拘泥于同一原则。〔35〕 微哂:微笑。怫(bèi背):违反,悖逆。〔36〕 里居相迩:居处相近。〔37〕 岁时伏腊:泛指一年四季内的节日。〔38〕 庆吊:庆贺与吊慰,即喜事与丧事。〔39〕 (mó膜)切:切磋,规劝。〔40〕 洎:到,及。两大人:指丘氏父母。〔41〕 决弃儒冠:指决定放弃对功名的追求。〔42〕 《春秋》:古代编年体史书,传为孔子据鲁史修订而成,后成儒家经典。丘氏著有《春秋遵经集说》。《孝经》:传为孔子传,曾参撰,后成儒家经典。丘氏著有《孝经通解》、《孝经约注》。〔43〕 性命:理学概念,指万物的天赋和禀受。〔44〕 几微:指隐微之兆或细微之别。〔45〕 (lěi垒)然:疲困的样子。〔46〕 戊午:康熙十七年(1678)的干支。〔47〕 故知托其孤子:此事指直隶大兴(今属北京)人方国栋,康熙十二年(1673)起任苏松兵备道,聘丘钟仁为其家塾师。康熙十六年病卒于官,临终托丘氏护其丧、携其孤回大兴。〔48〕 巨公:王公大臣。〔49〕 当宁:宁为古代宫室门内屏外之地,君主在此接受朝见,遂以当宁代称皇帝。〔50〕 恩命:皇帝颁发的升官诏命。中翰:官名,内阁中书的别称。〔51〕 不克:未能。就瞑:去世的婉辞。〔52〕 赋予于天:即天赋,命中所当有。〔53〕 俾得:使得。捧檄之喜:为父母做官而故露喜色。东汉毛义有孝名,张奉访之,恰好府檄至,召毛义为官,毛义捧檄,样子很高兴,张奉因此而小视之。后毛母死,毛义不再出去做官,张奉感叹知其不深。〔54〕 克逮:能够赶上。〔55〕 少假岁年:指使其多活几年。〔56〕 河干:河边,河岸。〔57〕 舍南:住所之南。卑湿:低下潮湿。〔58〕 爽燥:干爽,干燥。〔59〕 孰意:不料,谁想。〔60〕 理道:道理,理法。〔61〕 北游:此处指赴京城。〔62〕 引分:归过失于自己,认为自己不好。〔63〕 尤其废礼:责备我不讲敬兄之礼。〔64〕 鸢(yuān渊)鱼:即鸢飞鱼跃。语出《诗经·大雅·旱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后以此指万物各得其所而为乐。〔65〕 犹子:侄子。指朱导诚,作者二弟之子,六岁丧父,作者抚养成人,后过继为嗣子。〔66〕 师承:学术相承。〔67〕 幽显:阴间与阳间。〔68〕 伸款末由:无从表达诚意。〔69〕 镞砺:磨砺箭头,比喻刻苦磨练,力求精进。〔70〕 死生之义:人有生死的道理。〔71〕 切:忧伤悲凄的样子。

  【评析】

  姑表兄丘近夫比朱用纯大六岁,两人从小往来,关系密切,情意深长,但长大之后志向各异,颇有生分之感。因此,这篇祭文在写法上是作了一番斟酌的。

  首先是写作者与表兄的感情:“予之于兄,非表兄弟也,直兄弟也。”开篇便交待了两人非同一般的亲情和友情。文章回忆年幼之时,两人同依祖母身旁,推梨让枣,情同手足。稍长,表兄从学于舅父、即朱用纯之父朱集璜。十四五岁时已写得一手好文章,朱集璜疼爱有加,视若亲子,并时常拿他的成绩来鞭策和激励朱用纯。由是,“雅知慕效,情好益笃”。

  作了这番叙述之后,作者撷取乙酉年夏清军南下之际“先君问志”一事,展示了两人的不同志向:一个决意在易代之后不废举业,博取功名;一个则甘愿“潜踪息影”,隐居不出,对清廷作无言的反抗。由此两人“殊趋异轨”,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然而,丘近夫的求仕之途十分坎坷,直到康熙十八年(1679),他于京应博学宏词科,因年老不与参试,后经朝中大臣举荐,方特赐内阁中书舍人一职,总算博得了“一官之宠”。但此时的丘近夫已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身染重疴,气息奄奄。于是决定南归,不幸死于途中。

  明代遗民自外于清世,甚至“每饭不忘故国”,自然将出仕视作一种失节行为。因此,朱用纯与表兄在思想上的隔阂和感情上的疏远是毋庸置疑的,以至表兄北游京师后,“片纸不问讯兄者几二载”。朱用纯虽然不赞成表兄锐意仕进的做法,但并未投以鄙夷的目光,而是表示了充分的理解。他认为:当时姑父母都还未老,家庭多难,“冀得通显当世,藉禄秩以侍养持户,固子道之宜然”。自己则不同,父亲死于国难,不能“就功名以辱先烈”。两人处境不同,是不能一概而论的。朱用纯还对表兄风烛残年时,始博得一份官职表示了由衷的同情。因为,一来姑父母已经亡故,无由得“捧檄之喜”;二来表兄旋即辞世,未能居官“伸所未伸”。表兄数十年寒窗,一心仕进,结果也只落得一个虚名,两手空空。

  文章最后重申了与表兄的感情并表达了对他的思念,使人深切地感受到,尽管每个人的人生态度不尽相同,但血浓于水的亲情仍然是维系相互间亲密关系的剪不断的纽带。

  与叶渊发孝廉

  【题解】此信写于康熙十九年(1680),当时其族有一不肖子弟,卖身投靠宦家豪门为奴。作者视此为宗族的奇耻大辱,疾言厉色指斥收纳其人的叶某是助凶逆之气焰、与良善为仇敌。叶渊发名,昆山人,康熙十四年(1675)举人(孝廉为其俗称),是朝廷新贵、康熙宠臣叶方蔼之子,后成康熙二十七年(1688)进士,官至翰林院检讨。由叶渟之子均禧后来曾从朱用纯学《易》,并于朱氏死后为撰《三贤祠记》(所祀者为朱集璜、陶琰、朱用纯,文载于《愧讷集》卷末),叶家收朱佳为奴之事当于此后圆满解决。县志称叶渟“性谨厚,未尝以门第炫乡里”,或许大致不差。

  前在景初先生丧所〔1〕,仓卒未及细谈。是午别后,偶出西关道,经族逆朱佳门首〔2〕,见有官示高粘〔3〕,即而读之,则“翰林院叶〔4〕,照得家人朱佳〔5〕”云云也。夫翰林院,则尊府之官衔;家人朱佳,则确有投身之契〔6〕。

  去年夏间,曾以此事托令叔奉闻〔7〕,窃为此逆不肖甘为奴隶,尊府匆匆收纳,何暇详其家世?此固不敢相咎〔8〕。但求检还身契,则一了百了。而手札复令叔云:“朱品佳投靠之说,实未曾有。侄从不妄收家人,况朱氏之族乎?”老兄肝胆意气,群伦宗仰〔9〕,又尊公表叔公廉重望〔10〕,庭训祗承〔11〕,岂有如此名义所在而相欺者?煌煌明训,奉之若符契〔12〕,尊之若圭瑞〔13〕。

  尔时随有见语者云〔14〕:“实有身契,止缘投身礼物尚亏,若还契则无凭取索,故不还耳。”而此逆亦云某月某日迫写身契是确,转以寒宗不能索出〔15〕,大肆揶揄〔16〕。然弟辈总不为其所动,则以君子行事光明磊落,决无面是背非之理,岂有舍吾辈九鼎之言不重,而重无稽之口〔17〕?今其“翰林叶衙家人朱佳〔18〕”,笔大示,胡为乎来哉?不可解也。欲疑不出自尊府,则谁敢溷冒?欲疑果出自尊府,则欺负已甚!

  此逆蒙面丧心〔19〕,得为宦家之奴,彰明较著粘示通衢〔20〕,或者以是为荣,亦未可知。顾此逆毕竟朱氏之族,其高祖则刑部公也〔21〕;推而上之,则即邑志所载泽民先生〔22〕、季宁先生之裔孙也〔23〕。尊府然以为家人〔24〕,是辱衰宗也〔25〕,是辱先灵也!孰无祖宗?孰无子孙?亦孰无废兴〔26〕?转眼一观,可以胆悸〔27〕!

  且寒家痛心疾首于此逆〔28〕,匪朝伊夕〔29〕,彼亦相视如仇雠。乃尊府卵而翼之〔30〕,彼得摇唇鼓舌,益无忌惮。是助凶逆之焰,而与弟辈为敌也。即以他姓不顾礼义为之,谅以公正如吾兄,辱在亲戚交游如吾兄〔31〕,必为之义愤发指〔32〕,鸣鼓以攻,而敢谓即出自老兄为之乎?所以反复思之,不可解也。

  自有此示〔33〕,而向之来相告语者及此逆所以揶揄者,俱有征矣〔34〕,令弟辈又何以为解?然而终有疑焉,窃意老兄必无是事,其间自有影射而旁出,诚如令叔前所云者;而投身之契则其必有也,断断无疑。

  伏望曲加体访〔35〕,大震霆威〔36〕,追出身契而掷还之,真所谓一了百了也,更何他说?衰族不胜大幸,先灵不胜大幸,亦彼此子孙世世无穷之幸!临启无任激切〔37〕,恳祷之至!

  (《柏庐外集》卷一)

  【注释】

  〔1〕 景初:夏元圭(1592—1680)之字,昆山人,性情耿直,急公好义。〔2〕 族逆:本族的叛逆。〔3〕 官示:官府告示。〔4〕 翰林院叶:叶父方蔼(1629—1682)时任翰林院掌院学士(从二品),避其名讳,仅称其姓。〔5〕 照得:告知,示悉。旧时官府公文布告常用之词。〔6〕 契:契约,文书。〔7〕 令叔:对别人叔父的美称。指叶方蔚(1631—1696),淡泊名利,曾辞博学宏词之试,与作者为友。〔8〕 咎:责怪,追究罪责。〔9〕 群伦:同等之人,同辈之人。〔10〕 尊公:对对方父亲的敬称。表叔:作者与叶家有表亲关系,称叶方蔼兄弟为表叔。如《愧讷集》卷一《与叶敷文书》称其兄叶方恒为“二表叔”。公廉:公正清廉。〔11〕 庭训:家教,父教。典出《论语·季氏》所记孔子在庭,其子伯鱼趋而过之,孔子教以《诗》、《礼》。祗承:敬奉。〔12〕 符契:即符节,朝廷所下公文。〔13〕 圭瑞:玉制的符信。〔14〕 见语:告知。〔15〕 寒宗:对本宗族的谦称。寒指贫寒。〔16〕 揶揄:嘲笑。〔17〕 无稽:无从查考,没有根据。〔18〕 叶衙:叶宅。旧时对官宦人家宅第亦可称“衙”。〔19〕 蒙面丧心:遮饰脸面,丧失良心。比喻厚颜无耻,忍心害理。〔20〕 通衢:大街。〔21〕 高祖:曾祖的父亲。刑部公:指其为刑部官员,其名不详。〔22〕 邑志:县志。指《昆山县志》。泽民:朱德润之字,元代昆山人,仕至江浙行省参议官。〔23〕 季宁:朱吉之字,原名逢吉,元末明初昆山人,德润子,明代官至湖广按察司佥事。裔孙:后裔,后世子孙。〔24〕 (xiàn现)然:生硬刚猛的样子。〔25〕 衰宗:衰败的宗族。〔26〕 废兴:盛衰,兴亡。〔27〕 胆悸:胆寒,害怕。〔28〕 寒家:寒微的家庭。对自家的谦称。〔29〕 匪朝伊夕:不是一朝一夕,由来已久。〔30〕 卵而翼之:以翼覆卵,比喻抚育、培养、保护。〔31〕 辱在亲戚:指辱没对方与自己有亲戚关系,是谦词。〔32〕 发指:头发竖起,形容极度愤怒。〔33〕 示:官示,告示。〔34〕 征:征兆,迹象。〔35〕 体访:察访。〔36〕 霆威:雷霆之威,盛怒。〔37〕 临启:面对所写书信。无任激切:不胜激烈直率。

  【评析】

  朱、叶二家均为昆山大族,又是姻亲。清初,叶氏方蔼官至翰林院掌院学士,地位显赫,家族亦风光无限,自非朱氏所能比肩。其时,朱家有一不肖子孙,卖身投靠叶家为奴,得其庇护,益无忌惮,这引起朱氏家族极大的愤慨,由此造成二族间的纠纷。

  朱用纯的这封信是写给叶方蔼之子叶的,信中义正辞严地指责叶家的做法,要求立即废止“族逆”朱佳的“身契”,声明只有这样,此事才能罢休,“一了百了”。信从以下几个方面入笔:

  一是写前一年曾就叶府收纳朱佳为奴一事提出质询,得到的回答是:叶府“不妄收家人,况朱氏之族乎?”尽管外界传闻纷纷,但作者看重叶家的名望,宁信其无,不信其有。这种以退为进的手法将自己摆在了一个有理有节的位置之上。

  二是以亲眼所见朱佳门首高粘“翰林院叶,照得家人朱佳”的笔标志为依据,证实叶家确已收纳朱佳为奴,让铁的事实无情地揭穿叶家的行径。

  三是晓之以理。指出叶氏此举实际上是辱没朱氏祖宗先灵,是“助凶逆之焰,而与弟辈为敌”。以叶氏之“重望”与“公正”,何以会做出如此有违礼义之事呢,作者反复用“不可解也”、“何以为解”相质询,表现了不愿信又不得不信的义愤。

  信中言词激烈,正气凛然,由此可见朱用纯耿直倔犟的个性。信的末尾写道:“然而终有疑焉,窃意老兄必无是事,其间自有影射而旁出,诚如令叔前所云者;而投身之契则其必有也,断断无疑。”既指出了无可争辩的事实,又给了对方一点挽回面子的馀地,以有利于事情的最终解决,这也是此类信函写法上的一种技巧。

  徐季重先生七十寿序

  【题解】徐季重(1611—1695),名开任,号愚谷,昆山人。明万历进士、太仆寺少卿徐应聘孙,明诸生。入清避居太仓,绝意进取。长于明史研究,著《明名臣言行录》一百卷,今存康熙刻本。当时大儒黄宗羲序其书,认为于“近时伪书流行”之际,“此录庶几收廓清之功”。当代史学家谢国桢先生《晚明史籍考》亦评价此书“为持平之论,不作偏私之见,足称信史”。朱用纯此文撰于清康熙十九年(1680),借论史书之编纂须无私无党,指出明亡于党锢门户之争。

  心安可无也〔1〕?不先立其大者〔2〕,则小者皆可得而夺也;心又安可有也?有所喜怒、好恶,斯不得其正矣!是故圣人之言“心”也,曰:“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3〕。”又曰:“天下何思何虑,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4〕,天下何思何虑〔5〕。”盖心之为物,廓然在中〔6〕,涵天下之至有,居天下之至无,其体则“圆而神”〔7〕,其用则“方以智”〔8〕,极事物之可喜、可怒、可爱、可恶,莫非心之所应〔9〕。要一因乎其理之自然〔10〕,而心初无与焉。

  故圣人之心,无意、无必〔11〕、无固〔12〕、无我,而其作《春秋》也〔13〕,曰:“谁毁谁誉”〔14〕,“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15〕。毁、誉斯有心〔16〕,而非直道矣;直道之在天下,无古今,无圣愚。人徒见隆古之民〔17〕,比户可封〔18〕,以为人心远胜于今,而不知所以比户可封者,“不识不知〔19〕,顺帝之则”也〔20〕;徒见后世之民智故多端〔21〕,伪乱滋起〔22〕,以为人心远不古若〔23〕,而不知智巧伪乱之中,其所为“不识不知”者固在也。不识不知以顺帝之则,是所谓“直道而行”也。葵丘、首止之善〔24〕,夫人而见其为善,未尝以圣人所予而故夺之;赵盾、许止之恶〔25〕,夫人而见其为恶,未尝以圣人所诛而故赏之。然则圣人与斯民,亦同归无心而已矣。

  是说也,予以之寿愚谷先生。先生自壮岁罹世故〔26〕,绝意荣名〔27〕,穷年著书,举有明一代名臣,纲纪其言行而编录之〔28〕,虽不以作史自任,实为作史者草创〔29〕。一人进退,一事取舍,皆由朝搜夕讨,以成此书。然而先生却寿之诗曰〔30〕:“高谈性命犹多事〔31〕,矢志编摩亦近名〔32〕。最是无心堪入道,何妨倚杖独闲行?”斯可以知先生之人矣!斯可以读先生之书矣!

  无心者,无偏无党之谓也〔33〕;有心者,作好作恶之谓也〔34〕。千古作史者,类皆任好恶之私,无所权衡〔35〕,不以己之褒贬从天下之人物,而以天下之人物供己之褒贬。故《春秋》为传心要典〔36〕,而自是以下无信史〔37〕。若夫有明之史之难作〔38〕,尤在门户之偏党〔39〕。非君子、小人各从其类之为门户也。附善类者〔40〕,虽其人倾危邪佞〔41〕,而皆然以君子自许〔42〕;不附善类者,虽其人孤耿恬慎〔43〕,而辄嚣然绝之为小人〔44〕:此所以淄渑混淆〔45〕、黑白舛互〔46〕。而门户之弊,至于人心、学术、吏道〔47〕、治功一切不问〔48〕,而三百年之神器亦随以丧〔49〕!

  先生闲尝与友朋慷慨论说,推几〔50〕,盖不胜其叹恨。故著之于书,尽去由来之成见故说〔51〕,而得《春秋》微旨〔52〕,一裁以义理之公〔53〕,是者是之,非者非之,而初无心于其际。先生之书,于是乎寿诸百世;先生之人,亦于是乎寿诸百世矣。

  庚申三月某日〔54〕,为先生七十诞辰,虽辞觞祝〔55〕,而与先生为金石之交者不可无文以寿〔56〕,因道先生之自寿者若此。若夫由无心之说而谓先生能逍遥旷达、颐其养性〔57〕,则近于漆园《御寇》之学〔58〕,非所以道先生也。

  (《愧讷集》卷四)

  【注释】

  〔1〕心:此处主要指思想。安可:岂可。〔2〕大者:指对大是大非的看法。〔3〕遂通天下:通天下万事。引号内诸句出自《周易·系辞上》,是对“易”理神功不测的解释。作者移作言“心”。〔4〕一致而百虑:思虽百端,理归于一。〔5〕何思何虑:何须思考。引号内诸句出自《周易·系辞下》引孔子之言,是说多不如少、动不如静,天下之事无须多思。〔6〕廓然:空旷无物。〔7〕圆而神:指神明运转无穷,语出《周易·系辞上》“蓍之德,圆而神”。〔8〕方以智:指智慧止而有分,语出《周易·系辞上》“卦之德,方以知”。〔9〕所应:所感应到的。〔10〕要一:总之,完全。〔11〕无必:没有成见。〔12〕无固:没有不变之见。〔13〕《春秋》:古代编年体史书名,相传为孔子据鲁史修订而成,叙事简略,用字多寓褒贬之意,后为儒家经典。〔14〕谁毁谁誉:诋毁过谁?赞美过谁?〔15〕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夏、商、周三代之人(“斯民”)所以能够按照正道行事。以上两句引文均出自《论语·卫灵公》。〔16〕斯有心:皆是有私曲的行为。〔17〕隆古:远古,上古。〔18〕比户可封:指上古之人风俗淳美,家家都有德行,堪受旌表。〔19〕不识不知:不识古今。形容上古民风淳朴。〔20〕顺帝之则:顺应天帝的法则。以上两句引文出自《诗经·大雅·皇矣》。〔21〕智故:谲诈,巧饰。多端:多方面,种种。〔22〕伪乱:欺诈,淆乱。滋起:生长,产生。〔23〕远不古若:即远不如古。〔24〕葵丘:地名,在今河南兰考县东。《春秋·僖公九年》载诸侯曾盟于此。首止:地名,在今河南睢县东南。《春秋·僖公五年》载诸侯曾盟于此。后人认为言盟不言会,表现了“翼戴天子,尊崇王室”。〔25〕赵盾:春秋晋国执政,任中军元帅。曾避灵公杀害而出走,其族人赵穿杀死灵公后,史家因其“亡不出境,反不讨贼”而书“赵盾弑其君”。许子:春秋许国君之子,名止。父病进药,饮后而卒。史家因“药当信医,不须己自为”而书“许世子止弑其君”。〔26〕罹世故:遭遇变乱。指经历明朝覆亡之变。〔27〕荣名:美名,此处指科举功名。〔28〕纲纪:大纲要领,此处指分类编纂。〔29〕草创:起稿。指所著《明名臣言行录》实为编写明史的基础。〔30〕却寿:推辞别人为己作寿。〔31〕性命:古代的哲学概念,指万物的天赋和禀受。宋明以来的理学家专意研究性命之学,故亦指理学。〔32〕矢志:立下誓愿,发誓。编摩:编集,编书。近名:好名,追求名誉。〔33〕无偏无党:不偏私,不结党。语出《尚书·洪范》“无偏无党,王道荡荡”。〔34〕作好作恶:因徇私而偏好或憎恶。语出《尚书·洪范》“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35〕权衡:法度,标准。〔36〕传心要典:传法的重要典籍。〔37〕信史:纪事真实、无所讳饰的史书。〔38〕有明之史之难:即庄廷明史案。清初归安庄廷招人私修明史,所涉天启、崇祯两朝事,多指斥清朝。康熙二年(1663)遭人告发,时廷已死,戮尸,株连至死者七十馀人。其中有顾炎武好友吴江潘柽章、吴炎,顾氏曾撰《书吴潘二子事》悼之。〔39〕门户:派别,朋党。〔40〕附:依附,顺从。〔41〕倾危:行为不正。邪佞:奸邪伪善。〔42〕(xiàn现)然:即然,狂妄自大的样子。〔43〕孤耿:孤高耿介。恬慎:淡泊谨慎。〔44〕嚣然:得意矜持的样子。绝:摒弃。〔45〕淄渑:淄水和渑水的并称,皆在今山东省。相传二水味各不同,混合后则难以辨别。〔46〕舛(chuǎn喘)互:交错混杂。〔47〕吏道:为政之道。〔48〕治功:治理国家的政绩。〔49〕三百年:指有明一代。神器;玉玺、宝鼎等代表国家政权的器物。借指帝位和政权。〔50〕(èwǎn扼宛):即扼腕,握住手腕,表示悲愤、惋惜。推几:推开几案,表示情绪激动。〔51〕由来:历来,向来。〔52〕微旨:精深微妙的意旨。〔53〕裁:裁断,取舍。义理:符合儒家思想的行为准则。〔54〕庚申:清康熙十九年(1680)的干支。〔55〕觞祝:祝寿之酒。〔56〕金石之交:比喻友谊坚贞不渝。〔57〕颐其养性:修养身心,涵养天性。〔58〕漆园:指庄子,因其曾任漆园吏。《御寇》:即《列御寇》,《庄子》中的一篇,主张淡泊无为,任其自然。

  【评析】

  本篇虽为寿序,但主要论述的是史书编纂的根本问题,即秉笔直书,不作偏私之论。

  从历史上看,直书与曲笔一直是史书编纂中截然对立的两种史学现象。作为史家,若慑于统治阶级的淫威,或由于党派斗争的需要,或出于一己私利,每每采取曲笔回护的手法,粉饰太平,隐恶显善,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如南齐宗室萧子显,在他所著《南齐书》中,对萧氏祖先极尽回护美誉之能事;而写到宋、齐间的政权更迭,则把一场尔虞我诈、干戈相见的“易代之战”,美化为唐尧虞舜式的揖让光景,完全颠倒了事实。而北齐史学家魏收则更是一个利用修史之机,故意褒贬人物,以报个人恩怨的势利之徒。在他编写的《魏书》中,凡参与修史之人的祖宗姻戚多被收录书中,并饰以美言;而“夙有怨者,多没其善”。他曾公开宣言:“何物小子,敢与魏收作色。举之,则使上天;按之,则使入地。”(《北齐书·魏收传》)他所著之书,史家号为“秽史”。

  朱用纯认为,史家切忌抱有私心,而要“无意、无必、无固、无我”,无偏无党,直道而行,“是者是之,非者非之”,以《春秋》之法相褒贬。而“有明之史之难作,尤在门户之偏党”。徐季重所著《明名臣言行录》一书,本着史家的传统精神,搜集明代名臣言行,虽不以“作史”自诩,但实为编写明史之基础,其功自不可没。

  关于《明名臣言行录》一书,黄宗羲在《序略》中有一段评论,颇为精要,兹录如下:“徐子是录,大略不出于事功、节义二者。其间事功有大小,节义有勇怯,亦视其本领之阔狭,有尽有不尽耳,要不可谓无与于此者也。以是求之,顾未尝不严也。近时伪书流行,聊举一二:如甲申之死难,则杂以俘戮(如陈纯德等);逆阉之难,则杂以牖死(如丁乾学等)……高官美谥,子姓私加,野钞地志,纤儿信笔,此录庶几收廓清之功矣。”

  朱用纯通过寿序这一形式,肯定了《明名臣言行录》的史学价值,对徐季重的史德进行了颂扬,可以说这是一份最好的寿礼。

  广信郡丞胡公传

  【题解】广信是明清江西所辖府名,治所在今上饶市;郡丞是秦汉时官名,明清时是府同知的别称。胡公者,名甲桂(1583—1646),字秋卿,昆山人,以贡生官至南明广信同知。南明初年(1645)黄道周至此地募兵抗清,甲桂以疲卒千人竭力相助。次年城破被执,招降不从,自缢而死。此传约写于清康熙二十年(1681)前后,歌颂了一位处则以理学教人、出则以节义立身的儒者形象。

  范晔之传《后汉·儒林》曰〔1〕:光武中年以后〔2〕,专事经学〔3〕,自是其风世笃〔4〕,耆名高义开门授徒者〔5〕,递相传祖〔6〕,莫肯讹杂。其迂滞若是〔7〕,然所谈者仁义,所传者圣法,故人识君臣父子之纲,家知违邪归正之路〔8〕。是言也,岂不以东汉蹈道守死不屈之士多〔9〕,皆由崇尚典文经学之训明欤〔10〕?晔乌知节义〔11〕,顾其言亦良有足信者。

  用纯甫龆龀〔12〕,早知吾邑秋卿胡先生〔13〕,其学纲纪古训〔14〕,其文发明理趣〔15〕;其教授弟子,必先行义而后辞章〔16〕:故驰骋于当时艺林文社。所与同研席者〔17〕,后来皆科名焯烁〔18〕,蔚为巨公〔19〕;而如尚书顾公锡畴〔20〕、中丞忠襄蔡公〔21〕、钱塘令顾公咸建〔22〕,非独文章,尤以忠烈著闻。所尝侍函丈〔23〕、奉提诲者〔24〕,率能文,为时佳士。

  先生每论说书义,诸弟子圜坐前后。先生条理精熟,音声朗彻〔25〕。苟遇忠孝大节、奸谀害正〔26〕,则更掀髯抵掌〔27〕、瞋目切齿,甚且笑涕交发,若将一则愿从其后、一则誓不同生者。以故诸弟子耸神倾听,洞贯心腑,虽久而无倦色。一时皋比之席〔28〕,罕与比肩。

  先生所得于学如是,而惜乎同游、后进相继掇高第〔29〕,独先生垂老仅博一明经〔30〕。此他人所咨嗟以为数奇者〔31〕,先生顾自喜;旋谒选为府〔32〕,朱袍皂帽〔33〕,益自喜,谓:“士之显生平、树伟节者,不在势之崇卑、任之大小,亦顾所挟持如何耳〔34〕。使以高卑、大小为念,非学也!”而值世难填委〔35〕,运会穷尽〔36〕,卒死于官,讵非沉潜圣训〔37〕、笃信不渝者有素哉〔38〕!

  先生姓胡氏,讳甲桂,字秋卿,别号石远,昆山人。父讳某〔39〕,博雅有声,赠如子官〔40〕。先生坦易,不龊龊小节〔41〕,而尚大义,其天性也。又好学善文,少受知于邑令樊公玉衡〔42〕,为诸生,名益起,同学皆推领袖,试辄居首〔43〕。而尤受知于直指祁公彪佳〔44〕,有“吴中第一流”之目〔45〕。顾独不利闱试〔46〕,年五十馀始以《易》副己卯乡榜〔47〕,贡入太学〔48〕。同考武进令马公嘉植〔49〕,以既得先生而复失〔50〕,深叹惋。

  时太安人春秋七十有九〔51〕,先生志在禄养〔52〕,亦自以年已老,无复俯首踏棘围意〔53〕,遂入都〔54〕,馆阁名卿交重之〔55〕。朝廷方破格用人,超受江西南昌府通判〔56〕。南昌事繁赋重,先生力持大体,洁己爱民。时民力困于悍弁〔57〕,势若水火。先生职在督漕〔58〕,一以威信开谕〔59〕,军民帖然〔60〕。每课士〔61〕,与论文,兼策勉道义〔62〕,人皆悦服。又摄军〔63〕、刑二务,摄南昌守〔64〕,摄瑞州守〔65〕,摄新建、丰城县令〔66〕,并有惠政〔67〕。

  其摄南昌守,方闯、献二贼攻陷汉南诸郡〔68〕,浮尸蔽江〔69〕,袁、吉又接踵破没〔70〕,人情震恐。先生调兵措食,捍御有方,南昌获全。其摄丰城令,修治堤〔71〕,以御章、贡诸水〔72〕。向为官吏侵耗〔73〕,金钱所费无算,工卒不成〔74〕。先生不私一钱,费省堤固,民以宁居。官兵过县,索犒势汹涌〔75〕。士民呼声动地,曰:“胡公廉吏,安所得犒资?”兵乃戢〔76〕。在江西不二载而治行为最,宪台交章奏荐〔77〕。漕抚史公可法谓公〔78〕“以陆水断之才而诚心任事”〔79〕,可谓知先生者矣。所至谢绝苞苴〔80〕,或劝为后计,笑谢曰:“吾以清白贻子孙〔81〕,顾不多邪?”同官见其葵藿自给〔82〕,分俸遗之。蹙额而却曰:“此正臣子食不下咽时也!”

  甲申三月〔83〕,闯陷北都〔84〕,烈皇崩〔85〕,先生号恸几绝。留都新主立〔86〕,升湖广永州府同知〔87〕;寇阻,改广信,乙酉冬十月受任〔88〕。有告以钱塘令顾公之死,叹曰:“汉石先吾授命〔89〕,我若怕死,复何面目见地下?”甫三月,即闻清兵将至。时所在陷败,拥重兵者又望风奔溃。先生见势无可为,乃遣妻子入山,而死守危城。及事益急,又闻昆山兵祸甚〔90〕。因出乞饷〔91〕,一视其家〔92〕。指四岁孤溶时〔93〕,以告徐翁寅曰〔94〕:“我死分也,顾故乡被难,子在故乡者必不保。先人其可乏祀〔95〕?止此遗种,敢以累翁。”翁,溶时外王父也〔96〕。因口占绝命词八章授翁〔97〕,有云:“国恩谁不戴,亲发岂堪亏?”意气慷慨,遂回广信。丙戌四月二十四日〔98〕,康游击兵至城陷〔99〕,先生死之。

  国家设乡、会两榜〔100〕,以收天下之才。其在祖宗朝无论已〔101〕,自四方多垒以来〔102〕,捐躯报国者,固已炳麟当世〔103〕;而其稽颡求生〔104〕、抱头远窜者,亦未尝无也。先生以老儒绩学〔105〕,曾不得与于两榜之末,而功著乡国。为士则裁成后学〔106〕,居官则尽瘁匪躬〔107〕,临难则视死如归,其可谓不负所学也矣!

  生平孝友备至。在南昌,太安人婴废疾〔108〕,不克迎养,候起居者不绝于道〔109〕。方倥偬时〔110〕,恒以本求禄养,岂料永远为憾。季弟至〔111〕,倾俸以赠,曰:“吾止一弟,奈何不厚之!”所著甚多,大都忧国思亲,以抒所学。今存者《远斋诗》数卷,杂著、谳词数册而已〔112〕。

  子泓时〔113〕,与用纯同为博士弟子〔114〕,死难昆山,果如先生所料;溶时为用纯族婿,与子钦并补诸生〔115〕,擅文誉。溶时行谊不让古人,请传于用纯者已二十年。今诗文固多作者,然不敢负夙诺,因率所闻见以为传。

  (《愧讷集》卷九)

  【注释】

  〔1〕范晔:南朝宋文帝时人,官至太子詹事,以著《后汉书》而闻名于史。〔2〕光武:汉光武帝刘秀,东汉建立者。〔3〕经学:训解和阐释儒家经典的学问,东汉时兴起侧重于文字训诂的研究。〔4〕世笃:指越来越浓厚。〔5〕耆名高义:名声高远,道理正大。〔6〕传祖:传授,效法。〔7〕迂滞:迂阔,不通达。〔8〕违邪:离开邪道。从“光武中年”至此,节略引自《后汉书·儒林列传》卷末“论曰”。〔9〕蹈道:履行正道。〔10〕典文:经典。〔11〕乌知节义:哪里知道什么是节操道义。范晔因与他人谋立彭城王刘义康为帝,以谋反罪被杀。故作者对其有微词。〔12〕甫龆龀:始幼年。〔13〕吾邑:指我们昆山县。〔14〕纲纪:以……为法度纲常。〔15〕理趣:义理情趣。〔16〕行义:品行,道义。〔17〕同研席:同学。研席即研台和坐席。〔18〕科名:科举功名。焯烁:光彩闪烁。〔19〕巨公:官高爵显者。〔20〕尚书顾公:顾锡畴(1585—1646),昆山人,万历进士,官礼部侍郎,南明弘光时升尚书。清顺治三年隐于温州,为总兵贺君尧所杀。〔21〕忠襄蔡公:蔡懋德(1586—1644),昆山人,万历进士,崇祯时官至右佥都御史,巡抚(中丞)山西,与李自成战败,自缢而亡,谥忠襄。〔22〕顾公:顾咸建(1594—1645),昆山人,崇祯进士,官钱塘县令,清兵攻下杭州时殉节。〔23〕函丈:对老师的敬称。〔24〕提诲:提示教诲。〔25〕朗彻:清晰透彻。〔26〕奸谀:奸诈谄媚。〔27〕抵掌:击掌,为谈话时的高兴表现。〔28〕皋比之席:教席,讲学之席。皋比指虎皮,古人坐虎皮讲学。〔29〕掇高第:考取举人、进士。〔30〕明经:明清称贡生为明经。〔31〕:忧愁,焦虑。咨嗟:叹息。数奇:命运不好。〔32〕谒选:赴吏部应选官职。府:知府的佐贰之官,如同知、通判。〔33〕皂帽:黑帽。〔34〕挟持:抱持的志向才能。〔35〕世难(nàn):当世的灾难、祸乱。填委:纷集,堆积。〔36〕运会:时运际会,时势。〔37〕讵非:岂非,表示反问。圣训:圣人的教导,指儒家基本思想。〔38〕有素:由来已久。〔39〕讳某:甲桂父名嘉鱼,字丽甫,幼为王世贞所器,耿直好义,年七十卒。〔40〕赠如子官:嘉鱼因子甲桂赠官衔南昌通判。〔41〕龊龊:谨小慎微、拘泥。〔42〕邑令:县令。樊玉衡(?—约1605),明代黄冈(今湖北市名)人,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官昆山县令六年(约1598—1603),以廉吏称。二十七年(1599)录甲桂为诸生。〔43〕试:指诸生参加的岁试、科试等例行考试。〔44〕直指:直指使者,明代对御史的别称。祁公:祁彪佳(1602—1645),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天启进士,崇祯六年(1633)以御史巡按苏州、松江。清兵下杭州后自尽。〔45〕吴中:今苏州一带。〔46〕闱试:科举考试,特指乡试(考举人)和会试(考进士)。〔47〕《易》:《易经》,指考试是据《易经》出题。副己卯乡榜:在崇祯十二年(1639)的乡试中,考中副贡生(副榜举人)。己卯为此年的干支。〔48〕贡入太学:升入国子监。〔49〕同考:乡试同考官。马公:马嘉植,明代平湖(今浙江嘉兴辖市)人,崇祯七年(1634)进士,九年起任常州武进知县七载。〔50〕复失:指未能以举人录取。〔51〕太安人:明清时六品官之妻封安人,封与其母则称太安人。府通判为正六品官。〔52〕禄养:以官俸养亲。〔53〕棘围:科举考场。唐、五代考试,以荆棘围试院以防弊端。〔54〕入都:指进京城赴吏部谒选官职。〔55〕馆阁:指翰林院。〔56〕超受:即超授,越等授官。明代新进士多为知县或推官(皆为正七品)。甲桂以贡生官省治所在地的府通判(正六品),确为破格超授。通判:知府的副官,与同知分掌军事、巡捕、粮赋、农田、水利等事。〔57〕悍弁:凶悍的兵卒。〔58〕督漕:征收漕粮赋税。漕指漕粮,官府征收田赋的一种。〔59〕 开谕:启发劝告。〔60〕 帖然:顺从听命。〔61〕 课士:考核士子的学业。〔62〕 策勉:鞭策勉励。〔63〕 摄:代理。〔64〕 守:太守,知府的别称。〔65〕 瑞州:明代府名,治所在高安(今江西宜春辖市)。〔66〕 新建、丰城:均为南昌府辖县,今一为南昌市辖县,一为宜春市辖市。〔67〕 惠政:仁政,德政。〔68〕 闯、献:李自成、张献忠,明末两大农民军。李自成号闯王。汉南诸郡:今湖北境内汉水以南各州府。此为明崇祯十五至十六年(1642—1643)事。〔69〕 江:长江。〔70〕 袁、吉:袁州、吉安,均为江西府名,治所分别在宜春(今为市)和庐陵(今吉安市)。崇祯十六年十月,张献忠入江西,破吉安等地。〔71〕 堤:堤坝。〔72〕 章、贡:河水名,分别为江西赣江的西源和东源。〔73〕 侵耗:侵吞克扣。〔74〕 工:指水利工程。〔75〕 索犒:指过境的明朝军队因击败张献忠而索要犒赏。〔76〕 戢(jí急):停止。〔77〕 宪台:对司道等上级官员的尊称。交章:官员交替向朝廷上书。〔78〕 史公:史可法(1601—1645),明代祥符(今河南开封)人,崇祯进士,十五年(1642)以右佥都御史总督漕运、巡抚凤阳、淮安、扬州(简称漕抚),后抗清兵败,不屈被杀。〔79〕 陆(tuán团)水断:善于裁决政事、治理水利。断指处理政务果敢决断。〔80〕 苞苴:馈赠的礼物或贿赂。〔81〕 清白贻子孙:后汉杨震为官时,人或劝其置家业,答曰:“使后世称为清白吏子孙,以此遗之,不亦厚乎!”〔82〕 葵藿自给:指以俭朴自律。葵与藿均为蔬菜名。〔83〕 甲申:明崇祯十七年(1644)的干支。〔84〕 闯陷北都:李闯王攻下北京。〔85〕 烈皇崩:崇祯帝于该年三月自缢而亡,谥庄烈愍皇帝,简称烈皇。古称帝王之死为驾崩。〔86〕 留都:明初定都于南京,后成祖迁都北京,以南京为留都。新主:崇祯帝死后次年,福王朱由崧被拥立于南京,史称弘光帝,仅在位一年,即兵败被杀。〔87〕 湖广:湖广行省,古代行政区划名。辖境相当今湖北、湖南、广西全部,广东和贵州小部地区。永州:府名,今湖南市名。同知:知府的佐官,正五品。〔88〕 乙酉:清顺治二年(1645)的干支。此年五月弘光帝被捕,闰六月唐王朱聿键即帝位于福州,史称隆武帝。〔89〕 汉石:顾咸建之字。〔90〕 (cǎn惨):即,惨痛。〔91〕 乞饷:求助兵饷。〔92〕 其家:指送入广信附近深山中的妻儿。〔93〕 溶时(1643—1695):甲桂幼子,四岁丧父,以诸生老于乡里。〔94〕 徐翁:名寅,甲桂岳父。〔95〕 乏祀:无人祭祀。〔96〕 外王父:外祖父。〔97〕 绝命词:临终遗诗。〔98〕 丙戌:清顺治三年(1646)的干支。〔99〕 康游击:此人乃降清的明将金声桓(时任江西总兵)的属将。游击为从三品武官。〔100〕 乡、会:乡试和会试,考中者分别为举人、进士。自唐代以后,做官者多为此等人。〔101〕 祖宗朝:指明代各朝。〔102〕 多垒:营垒众多,形容战乱频繁。〔103〕 炳麟:光辉照耀。〔104〕 稽颡:屈膝下拜,以额触地。〔105〕 绩学:学问渊博。〔106〕 裁:节制、约束。〔107〕 匪躬:忠心耿耿,不顾自身。〔108〕 婴废疾:受重病缠绕。废疾原指有残疾而不能做事。〔109〕 候:问候。〔110〕 倥偬(zǒng总):事情纷繁迫促。〔111〕 季弟:甲桂弟名季桂(?—1645),字元茂,昆山城陷时被执,鞭数百不屈死。〔112〕 谳(yàn炎)词:审案的判决词。〔113〕 泓时:字幼渊(1623—1645),明崇祯十六年(1643)诸生,清兵下江南,散家财犒士以抗,城破不屈被杀,年仅二十三岁。〔114〕 博士弟子:明清指诸生,即秀才。〔115〕 钦:胡钦,字表被,溶时长子,康熙十八年(1679)诸生,后以贡生官至工部郎中,政绩甚佳。

  【评析】

  这是一篇酝酿了二十年的人物传记,写的是胡秋卿这样一位“为士则裁成后学,居官则尽瘁匪躬,临难则视死如归”的儒者。写法上突出具有代表性的言行,表现其性格特征和精神风貌。文章在下列几个方面给人的启示良多:

  一是为官不计职位崇卑高低。胡秋卿知识渊博,“其学纲纪古训,其文发明理趣,其教授弟子,必先行义而后辞章”,故驰名于当时的艺林文社。但科场失意,同窗好友皆“科名焯烁,蔚为巨公”,惟独他直到五十多岁乡试才博得一副贡生。时人为之嗟叹,而“先生顾自喜”。不久,谒选为知府的佐官,“朱袍皂帽”,职位卑微,而胡“益自喜,谓:士之显生平、树伟节者,不在势之崇卑、任之大小,亦顾所挟持如何耳。使以高卑、大小为念,非学也!”可见,他出仕的目的,不是为了高官厚禄、轻裘肥马,而是为了充分展示自己的才华,干一番事业,实现平生志向。这一思想对今人来说,仍然具有策励与警诫的作用。

  二是勤于职守,清正廉洁。胡秋卿以副贡生授南昌府通判,后又摄理南昌、瑞州诸地。不论是督漕、河工还是课士,并有惠政,史可法对他的才干评价甚高。他为官清廉,以往筑堤,贪官污吏侵吞财物无数,而胡秋卿“不私一钱”。所到之处,谢绝一切馈赠、贿赂。有人劝他积累些钱财作日后计,他笑着说:“吾以清白贻子孙,顾不多邪?”清正廉洁是为政之本,也是为官的第一要义。胡秋卿以两袖清风、一身正气,铸造了自己的人格形象,使人肃然起敬。在市场经济的今天,贪污贿赂之风大有愈演愈烈之势,我们不妨从胡秋卿身上学习一点东西。

  三是临危不惧,捐躯报国。胡秋卿遭逢明清鼎革,是其不幸。在大明江山土崩瓦解之际,他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当时,清兵南下,南明拥重兵者望风披靡,抱头远窜。胡秋卿“见势无可为,乃遣妻子入山,而死守危城”。城陷,招降不从,自缢身死,表现了民族气节和不惜以身许国的大无畏精神。

  《外史摘奇》序

  【题解】外史,相对于正史而言,指记载民间琐闻异事的史书,明末此类著述最多。此书作者李清,入清后隐居著述,长于史学,所撰《正史新奇》二十六卷和《诸史异汇》二十四卷,均有抄本存世。惟《外史摘奇》未见流传,或与《诸史异汇》为同书异名者,书此以待后考。朱用纯序此书,将李清与屈原相提并论,突出前者编撰《外史摘奇》“俳侧愤懑、悲歌慷慨”的苦心孤诣,彰显其借奇抒愤的著书心态。

  事非其常则奇。奇也者,君子之所弗取也。天地以常而定位,四时以常而代序〔1〕,山川品物以常而顺成达化〔2〕。一用奇焉,而虑夫斯世斯人将不得立乎其间。故奇也者,君子之所弗取也。

  然君子能不以其身树奇于俗〔3〕,而不能不与当世纷纭之奇故相遭而相处〔4〕,则以气会之推迁〔5〕,人心物状之流易〔6〕,有时变常越故〔7〕,而出于耳所不闻、目所不睹、理所不有、意所不及之奇也夫。是所谓奇者,天为之与〔8〕?抑非天为之与?使天为之,则无乃“扰天纪”者〔9〕,即自天启其端;非天为之,则夫履道不回〔10〕,以匡率流俗者〔11〕,孰逾君子〔12〕。何以势当波荡〔13〕,虽君子枝拄〔14〕,而卒莫如何。

  古之人有处之者,屈原是已〔15〕。原,古之守常者也〔16〕,失志无聊〔17〕,尝作《天问》〔18〕,所举则皆神灵鬼物、琦玮〔19〕、悸心耳之事〔20〕。岂非其所遇者无复世道之常,人则蝇营狗苟,物则山奔水立〔21〕,有所不信于天,叩而问之,若冀天之慰答我者,而又一一托诸古昔,以庶几言者之无罪欤〔22〕?呜呼!千古之遇,不必不奇;千古之天,卒不可问!君子不幸生于其时,良足悲耳!

  昭阳李先生〔23〕,侨居吾里〔24〕,用纯得常侍。先生披奇书〔25〕,溯奇人〔26〕,论奇事,写奇怀,未尝不咨嗟感怆〔27〕。已而又以所著曰《外史摘奇》者,授用纯为序,盖奇之薮也〔28〕。夫先生岂嗜奇者流哉?当先生补衮掖垣〔29〕,平刑廷尉〔30〕,所建皆朝廷之伟议〔31〕,所施皆当世之鸿业〔32〕,勋名烂然,光耀曩昔〔33〕。即退而论列史传,表章徽懿〔34〕,亦何者非扶名教〔35〕、正物则〔36〕,以千古之常经〔37〕,励世而摩钝〔38〕。而故为是襞积捃拾之学〔39〕,似与世之贪多务得者竞尺寸之长,何欤?

  盖悲夫事故何常〔40〕,天道甚远〔41〕,屈子之俳侧愤懑〔42〕、悲歌慷慨,亦徒为尔尔〔43〕。以是罗故闻〔44〕,不得举而问之于天,特以见夫事之变者何所不有〔45〕,外史如此,载于史者又何限。其尽天下之奇,而总为君子见闻之所常,庶得以广其志〔46〕、齐其遇焉〔47〕。呜呼,益用可感也已〔48〕。

  (《愧讷集》卷三)

  【注释】

  〔1〕代序:时序更替交换。〔2〕品物:万物。顺成达化:顺理而成,达于化境。〔3〕树奇:指标新立异。〔4〕故:时常,常常。〔5〕气会:气运时机。推迁:推移变迁。〔6〕流易:演变,变化。〔7〕变常越故:改变常轨,超越故态。〔8〕天为之与:是上天所为吗?〔9〕无乃:莫非,恐怕是。(chù处)扰天纪:开始扰乱上天时日规律。语出《尚书·胤征》。〔10〕履道:躬行正道。〔11〕匡率:匡正带领。〔12〕孰逾:谁能胜过、超过。〔13〕波荡:比喻局势动荡不安。〔14〕(mǐn敏):努力。枝拄:支撑。〔15〕屈原:我国最早的大诗人,战国楚人,因无力挽救祖国的危亡,又深感政治理想无法实现,遂投江而死。〔16〕守常:遵守常规。〔17〕失志:失意,不得志。〔18〕《天问》:《楚辞》篇名,由一百七十多个对“天”的质问而构成,包括神话传说、历史人物和自然现象,表现出对传统的怀疑和对人生的探索。〔19〕琦玮(júguǐ局鬼):奇特珍稀,神奇怪异。汉代王逸《〈天问〉序》云屈原“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及古圣贤怪物行事”而创作《天问》。今人多不同意这种说法。〔20〕耳:骇人听闻。同骇。〔21〕山奔水立:比喻事物超越常轨的怪异行为。〔22〕庶几:希望。〔23〕昭阳:山名,在今江苏兴化市西,此处代称兴化。李先生:李清,兴化人,南明参与抗清,入清不仕。〔24〕侨居吾里:李清自清顺治十二年(1655)起,寓居昆山。〔25〕披:翻阅。〔26〕溯:寻求。〔27〕咨嗟:叹息。感怆:感慨悲伤。〔28〕奇之薮:奇人奇事的渊薮。〔29〕补衮掖垣:指任职于朝廷。李清在明朝曾任刑科、吏科给事中。〔30〕平刑:公平地处理案件。廷尉;秦汉九卿之一,职掌刑狱。后以此称大理寺卿。李清南明时官大理寺左丞。〔31〕建:倡议,提出。〔32〕鸿业:宏大的事业。〔33〕曩(nǎng)昔:往日,从前。〔34〕表章:即表彰。徽懿:美好。〔35〕名教:纲常教化。〔36〕物则:事物的法则。〔37〕常经:永恒的规律。《汉书·谷永传》:“夫去恶夺弱,迁命贤圣,天地之常经。”〔38〕励世而摩钝:勉励世人,砥愚钝。明刘基《赠谥太师文成诰》有“固帝王资以励世磨钝之具”之语。〔39〕襞(bì辟)积:堆积,罗列。捃拾:拾取,收集。此句是指所从事者乃编选、收集史料的学术。〔40〕事故何常:指事情的变化哪里有常轨可寻。〔41〕天道:天理、天意。晋陶潜《怨诗楚调》有“天道幽且远”之句。〔42〕屈子:对屈原的尊称。俳侧:即悱恻,忧思抑郁。南朝梁裴子野《雕虫论》认为《楚辞》是“悱恻芬芳”之祖。〔43〕徒为尔尔:指不过如此。〔44〕(sōu搜)罗:搜集、汇集。〔45〕变:变化,与常相对。〔46〕广(kuàng旷)其志:指旷达其志向。〔47〕齐(jì剂)其遇:调和其境遇。此两句似指李清借搜奇辑佚来排遣心中的苦闷。〔48〕益用:更因此。

  【评析】

  “奇”与“常”是一组对立面。《孙子兵法·奇正篇》云:“以非常为奇。”事物遵循常理运行,天地变化,日月盈虚,四时交替,春华秋实。君子按照常理行事,故而不提倡作意好奇。但在特定的情况之下,超越常规的“奇”有时也能产生独特的效果。这种奇,“无伤于正而出于常,虽尚之亦可也”(唐皇甫《皇甫持正集·答李生第二书》)。

  两千多年前的屈原曾写过一篇长达三百五十馀句的诗歌《天问》,被后人称为天下奇文。奇在何处?独在一“问”字上。屈子之问,远涉宇宙洪荒、天地鬼神、上古传说、三代兴亡,近及山川地貌、世事人情,可谓无所不疑,无所不问。屈原本是一位忧国忧民的文人士大夫,为什么不去辅佐君王、建言兴国,而发出一连串奇异的疑问呢?东汉王逸认为是屈原放逐在外,心怀“愁思”,“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谲诡,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因书其壁,呵而问之”(《楚辞章句》),遂成此诗。但这一观点并不为后世大多数学者所认同。对这首诗所表达的思想,历来解释不一。一般认为,这首诗应写于顷襄王十三年(公元前286)屈原被逐之后。当时,权臣当政,昏君无道,楚国岌岌可危,屈原内心的愤懑与焦虑无法排遣,因而叩天发问,陈事见理,表现了对国家前途强烈的忧患意识和对当权者的失望与愤慨。而采取借天发问的形式,为的是避免祸端,其意甚明。由此可见,“天问”之奇,正是世道非常之产物。诚如朱用纯在本序中所说:《天问》“所举则皆神灵鬼物,琦玮、悸心耳之事。岂非其所遇者无复世道之常,人则蝇营狗苟,物则山奔水立,有所不信于天,叩而问之。若冀天之慰答我者,而又一一托诸古昔,以庶几言者之无罪欤”。

  《外史摘奇》著者李清是明代首辅李春芳的玄孙,明崇祯进士,官至大理寺左丞。入清后,杜门谢客,以著述自娱。康熙间征修《明史》,辞以年老不至,终身不事清廷。这样一位文章道德和政治才干俱佳的学人,为什么不去研经史,发伟议,“扶名教,正物则”,却钟情于“披奇书,溯奇人,论奇事,写奇怀”,编写摘奇之书呢?答案只能到明清交替之际的时代氛围中去寻找了,这正是本文作者要告诉大家的。

  试后示诸生

  【题解】诸生指众弟子。此处所示对象,当是跟从作者求学问道之人。既写于考试之后,内容便着重于如何看待考试的成功和失败、什么是真正的成和败、做人和功名何者更为重要等问题。

  诸生近者往就科试〔1〕,孰不怀一优等之念〔2〕?只为有了此念,便不免为得失所累,得者未必扬扬自喜,失者不无怏怏觖望〔3〕。孰知乖合亨屯〔4〕,总无关系。无论此区区名第,总到鼎甲台司〔5〕,是自己安身立命处否?若论考试,他何可恃?所恃者文艺〔6〕。然文艺与时数参半〔7〕,则文艺并不足恃。若讲到安身立命,则又文艺、时数总无可恃,所恃者植品制行而已〔8〕。

  诚能植品制行,便到处有事业成就,鼎甲台司不足为我重,而我为鼎甲台司重;布衣韦带不足为我轻〔9〕,而我转为布衣韦带重。苟不能植品制行,便到处无一可观,鼎甲台司不足为我累,而我为鼎甲台司累;布衣韦带不足为我辱,而我乃为布衣韦带辱。

  所以,做了秀才便不得不与考试;既与考试,便不得不工文艺。但工文艺,吾事已毕,其他悉听之天〔10〕。中举人、进士也得〔11〕,不中举人、进士也得。能中之才,不可不办;要中之想,不可或存。只为所以取重于乡党朝廷者〔12〕,亦不在举人、进士,只如做秀才。科、岁考试〔13〕,也有镇常得遇的〔14〕,也有文虽工而镇常不遇的:此处正须看破。

  有了贵,便有贱,有了穷,便有达。彼适当其贵者、达者,此适当其穷者、贱者,总属本分。失学行而得科名〔15〕,犹无所以自处〔16〕;失科名而并失学行,更将何以自立?故愚紧切为诸生告曰〔17〕:中的本领要做,不中的本领更要做;做得不中的本领,才做得中的事业!

  (《愧讷集》卷二)

  【注释】

  〔1〕科试:明清时代每三年举行一次乡试,乡试前一年为科试,参加者为诸生。〔2〕优等:科试名列一二等及三等前三名者,始准于次年应乡试。〔3〕觖(jué决)望:不满,失望。〔4〕乖合:乖指不顺利、不如意,合指和谐、顺心。亨屯(zhūn谆):通达与困厄。〔5〕鼎甲:进士前三名状元、榜眼、探花的总称。台司:朝廷中最重要的宰辅大臣。〔6〕文艺:指撰述和写作方面的学问,此处主要指八股文水平。〔7〕时数:机遇命运。〔8〕植品:树立品德。制行:规定道德行为准则。〔9〕韦带:古代平民所系的皮带。〔10〕悉听之天:全部听凭上天安排。〔11〕举人:参加乡试取中者为举人。进士:乡试次年举行会试,中试者经殿试为进士。〔12〕乡党:乡里乡亲。〔13〕科、岁考试:科试和岁试。岁试指入学的诸生每年都要参加的考试,以考其学业优劣。〔14〕镇常:经常,时常。得遇:指考中。〔15〕学行:学问品行。科名:功名身份。〔16〕自处:安置自己,对待自己,即如何为人。〔17〕愚:作者自称的谦词。

  【评析】

  隋唐以后,历代封建统治者都将科举取士作为收揽才俊的正途,而天下读书人又都将科举视作入仕做官、步入上流社会、施展政治抱负、显身扬名、光宗耀祖的必由途径。唐太宗曾私幸端门,看见新科进士缀行而入,大喜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入彀,指进入弓箭射程范围之内,比喻受笼络,被人掌握。在这一选才制度的引导下,广大士子自垂髫启蒙之时起,数十年寒窗面壁,苦读,“孰不怀一优等之念”,以期有朝一日,魁星高照,金殿问鼎。然而,有了这一念头,便不免会为得失所累。因为,能够金榜题名的毕竟是少数人,而大多数人只能落得个名落孙山、怏怏终身的结局。作者认为,要正确地看待科考中的成败,因为在科名与学识品行之间,后者更为重要。因此,“鼎甲台司不足为我重”,而“布衣韦带不足为我轻”。在大多数士子汲汲于科举功名的封建社会,作者能有此番认识,是难能可贵的。

  明清以束缚人们思想的八股文取士,是与唐宋时不同的,科举选才的方式此时已走向了它的末路。清代一些有见识的学者也看到了这一点,如徐灵胎在《洄溪道情》中就讽刺道:“读书人,最不济。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材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便道是圣门高第……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明清科举考试的弊端。

  与吕德焕

  【题解】吕德焕名廷章,号孚三,昆山人,康熙十八年(1679)诸生,作者及门弟子。作者去世后,为梓其遗集,世传所谓“严心斋”刻本《愧讷集》即出自其手;为师建祠于昆山城西北马鞍山麓,捐田致祭,毕生言行悉遵师训。卒年七十一,所著《严心书屋文集》今存抄本。此信约写于康熙二十年(1681),作者告诫弟子,做学问要在做人上下功夫,要正确对待别人的过失。

  尚未三伏,而炎热过于伏暑〔1〕,计文候与贤郎辈俱清安到山〔2〕。即闻今秋雍中下闱稍费委曲〔3〕,未审何日起程,念念。

  做学问者,未有不于言动性情上加功〔4〕;而验人学问得力与否者,亦未有不于言动性情上著眼。仆以是观诸同学〔5〕,殊不满意,盖当以学问见己之过,不当以学问见人之过。即见人之过而贵乎隐藏之,化导之〔6〕;不当见人之过而惟有介于中怀〔7〕,非诸口语也。不但见人之过即不见己之过,亦且因人之过而更成己之过,此绝非学问人事。

  吾弟暗然克治〔8〕,沈毅足多〔9〕,特不能无勉强之意〔10〕。然学问未有不自勉强为之者,但须硬著筋骨,如撑上水船,不容退步耳。不然,便恐于勉强中渗漏处多而切实处少也。同学间犯前病者有之。

  计同学不过五六人,不能同心一德,打并精神做向上工夫〔11〕,乃物我见重若此,何异六七岁小儿,才到书馆,便与同学生交诃共谇〔12〕,仆所为不宁于寤寐也。望吾弟以为鉴〔13〕,而并相与有成。因便勒寄〔14〕。

  (《愧讷集》卷二)

  【注释】

  〔1〕伏暑:炎热的夏天。〔2〕文候:其人不详。贤郎:对他人儿子的美称。清安:清平安宁,即平安。〔3〕雍中下闱:指参加举人考试。〔4〕加功:更加努力。〔5〕仆:对自己的谦称。〔6〕化导:教化开导。〔7〕 介于中怀:存于内心。〔8〕暗然:形容道德深远谦退,语出《中庸》“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克治:能够修养。〔9〕沈毅:沉着坚毅。足多:足以称美。〔10〕勉强:能力不足而强为之。〔11〕打并:凑集,集中。〔12〕交诃共谇:互相吵架。〔13〕以为鉴:引为借鉴。〔14〕勒寄:写信寄出。

  【评析】

  一个做学问的人首先得学会做人,只有具备了高尚的品格与情操,才能做出好的学问,做出对社会有益的学问。这是因为,有远大理想、抱负和崇高境界的人,他的胸怀一定宽广,气度一定恢宏,就不会在一些鄙琐的小事上纠缠不清,也不会把目光停留在蝇头小利上而不思进取,他就能刻苦钻研,发现大问题,做出大文章,成就大事业。从这个意义上说,高尚的品格是一个读书人首先需要具备的素质,也是他学问能否做好的先决条件。而品格的形成离不开平时的磨炼,离不开自己的努力。本文所说“做学问者未有不于言动性情上加功;而验人学问得力与否者,亦未有不于言动性情上著眼”,正是这个道理。

  做学问还必须有坚韧不拔的精神,这就好比在逆水中行舟,必须咬紧牙关,迎着水流而上,绝没有后退的馀地。要知道撑持过急流险滩,自然会有一片山清水绿、鱼跃鸢飞的天地。

  与唐履吉

  【题解】这是一封教人如何写诗的书信。如果说建议有才气者学李白,还是一个具体意见,那么作者对唐代诗歌大家的批评态度,对明代诗歌创作地位的历史评价,对后来者又能胜于明人的殷殷期盼,则是既有辩证思想,又有发展眼光的。至于以“发乎情止乎礼义”为诗学本旨,是那个时代理学家的必有话头,不足为重。

  昨吾弟持诗见过,喜极!正欲一倾胸臆,而值催科之事〔1〕,意绪不能不为之扰。有怀莫吐,殊怅〔2〕。昨所见吴兄诗固佳〔3〕,他作皆妙,不独此也。此兄全学李太白〔4〕。太白本不易学,然以其才高,往往有神似者。即如昨诗“恍若辞春风,坐我以寒冰”之句,绝俊妙,确是从李诗中得来。

  不肖之意〔5〕,亦欲吾弟从此入门。何者?天才焕发,莫若太白。不肖观吾弟才甚优裕,特未有以达之耳。昨细叩吾弟所观何家之诗,逡巡不应者再〔6〕。谦耶?抑实未有所专学耶?然昨见吾弟诸什〔7〕,不肖亦微疑吾弟有未规摹于古人者〔8〕。顾独信吾弟之才,以为必有风发泉涌、日华云烂莫可掩过者在〔9〕,故宜以太白诗导而达之也。

  古人推崇少陵〔10〕,几为诗家孔、孟〔11〕。学诗而不以少陵为归〔12〕,亦犹学道而不以孔、孟为归,终为小成散圣〔13〕。愚独不喜劝人学少陵:学少陵而不得,将流为村学究〔14〕,黄齑冷饭〔15〕、饥嗔饱喜之作,最不可也夫。此岂少陵之故〔16〕?少陵固是登峰造极,亦学者之故耳。惟学者之故,故须量力度分而学之。则愚以为吾弟之所学,宜莫太白若也〔17〕。然学太白,亦恐有病〔18〕,盖忧其结束不严〔19〕。太白乃天然佳丽,岂有天孙贵格〔20〕、姑射仙姿而病于结束少者〔21〕?则正以今人之才之美,未必能如太白之才之绝也。

  不肖于唐人,自李、杜而下〔22〕,独取王右丞〔23〕,次则孟襄阳〔24〕。中、晚如许丁卯〔25〕、韩致尧〔26〕、韦端己辈〔27〕,虽皆绝工,然靡靡不足学〔28〕。温、李、元、白〔29〕,又是一格。愚独谓明朝人诗确有胜于唐人者,不独在宋、元之上。明朝诗不肖未得多读,然所见而服膺者〔30〕,则得二人:高太史〔31〕、何大复〔32〕,何又贤于高。高、何固难与李、杜齐肩〔33〕,然唐人中求如两公工力完美者,正绝少也。

  不肖略道大概如此,盖入门可得而言,要归则未敢漫以相期〔34〕。明朝既有胜于唐人者,安知后来不又有胜于明人耶?但诗之大旨,所谓“温柔敦厚〔35〕”、“发乎情,止乎礼义”者〔36〕,则《三百篇》之所以为经〔37〕,虽途歌巷唱〔38〕,亦必有合乎此,不可不知也。他如屈、宋之高文〔39〕,汉、魏之逸响〔40〕,此皆水木本源。本源既得,而后及于枝叶波流,始可历观唐、宋以来诸家之诗,以博吾学。

  夫学者以立身励行为本,文其馀也〔41〕。然《诗》、《书》、六艺〔42〕,圣门之所不废。因吾弟之有其才,故为道其所以为学如此。《答吴兄》诗昨已成,录往一笑。如有所见〔43〕,不妨起予〔44〕。偶有四题并录往,暇间为赋就示我,望望〔45〕。

  (《愧讷集》卷二)

  【注释】

  〔1〕催科:官府来催缴租税。〔2〕殊怅:十分不快。〔3〕吴兄:其人不详。〔4〕李太白:唐代大诗人李白,字太白。〔5〕不肖:不成材,自谦之称。〔6〕逡(qūn群,阴声)巡:迟疑,犹豫。再:多次。〔7〕诸什:诸诗。古人以“什”泛指诗篇、文卷。〔8〕规摹:模仿,取法。〔9〕日华:太阳的光华。云烂:云彩的灿烂。掩过:掩盖超过。〔10〕少陵:唐代大诗人杜甫,因曾居于长安城南少陵附近,故自称少陵野老。〔11〕孔、孟:孔子、孟子。在古人心目中皆为圣人。〔12〕归:归附,依归。〔13〕小成散圣:略有成就的散仙,指未能修成正果。〔14〕村学究:乡村塾师,此处指学识浅陋的书呆子。〔15〕黄齑(jī机)冷饭:粗菜淡饭,粗劣饭食。黄齑,咸腌菜。〔16〕故:缘故,原因。〔17〕莫太白若:不如李白。〔18〕病:毛病,弊端。〔19〕结束:此处指对才情的约束控制。〔20〕天孙:传说中巧于织造的仙女。贵格:高贵的品格。〔21〕姑射(yè业):神仙,美人。《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22〕李、杜:李白、杜甫。〔23〕王右丞:唐代诗人王维,官至尚书右丞,长于山水诗,追求隐居生活和佛教禅理。〔24〕孟襄阳:唐代诗人孟浩然,襄阳(今属湖北)人,诗风清淡,多反映隐逸生活。〔25〕中、晚:中唐和晚唐。后人多将唐代及其诗歌创作分为初、盛、中、晚四阶段。许丁卯:唐代诗人许浑,所著有《丁卯集》。〔26〕韩致尧:唐末诗人韩,字致尧,其诗多写艳情,有香奁体之称。〔27〕韦端己:唐末五代诗人韦庄,字端己,其诗多写闺情离愁和游乐生活。〔28〕靡靡:柔弱,颓靡,艳丽。〔29〕温、李、元、白:唐代诗人温庭筠、李商隐、元稹、白居易。〔30〕服膺:由衷信奉,铭记在心。〔31〕高太史:明初诗人高启,苏州人,曾官翰林院国史编修(太史),其诗爽健清逸,对民生疾苦有所反映。〔32〕何大复:明代中期文学家何景明,号大复山人,信阳人,性耿介,鄙名利,其诗对政治混浊颇有不满,诗风主张复古,名列“前七子”。〔33〕齐肩:高度相等。〔34〕要归:要点所在,要旨。漫以相期:随便期待。此句是谦称自己所讲者只是学诗的入门常识,不敢以诗学要旨自诩。〔35〕温柔敦厚:温和宽厚,儒家认为这是《诗经》创作原则和教育意义之所在,语出《礼记·经解》。〔36〕发乎情,止乎礼义:语出《诗经》的《毛诗序》,主张用儒家的“礼义”来约束诗歌的情感表现。〔37〕《三百篇》:《诗经》共三百零五篇,举其整数,则为三百。〔38〕途歌巷唱:指《诗经》主要是反映民间生活的街巷歌谣。〔39〕屈、宋之高文:战国时楚国屈原和宋玉创作的诗赋。〔40〕汉、魏之逸响:指汉代古乐府诗和三国魏建安时期的诗歌创作,其特点是“感于哀乐,缘事而发”。〔41〕文其馀:文学乃人生馀事。此乃典型之儒家文学观。〔42〕《诗》、《书》、六艺:《诗》、《书》代指儒家经典,六艺指古代儒士应学之基本技艺,其中均包括学诗。〔43〕所见:指意见。〔44〕起予:启发我。语出《论语·八佾》:“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45〕望望:急切盼望。

  【评析】

  李白和杜甫的诗歌是唐诗中的两座丰碑。李白诗豪放飘逸,想象丰富,具有鲜明的浪漫主义色彩;杜甫诗沉郁顿挫,内容深刻,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二人一为诗仙,一为诗圣,如双峰并峙,二水分流,难辨伯仲高下。但就思想趋向而言,李白近道,杜甫近儒,因此,在儒学和理学思想占统治地位的宋元明清时期,扬杜抑李成为诗歌评论的主流倾向。如宋王安石就说:“予考古之诗,尤爱杜甫氏作者。其辞所从出,一莫知穷尽。”(《王文公文集·老杜诗后集序》)据说王安石编辑四家诗,把李白放在最后。或问其由,王曰:“白识见污下,十首九说妇人与酒。”(陈正敏《遁斋闲览》)如果王安石果真说过此话,则有失于偏颇。本文作者从学习诗歌创作的角度出发,认为对于才华卓越、“风发泉涌”者来说,学诗宜从李白入门,“导而达之”,方有所成。同时指出,李诗“天然佳丽”,学李易患“结束不严”的毛病,因此特别需要注意。他认为杜诗虽为“诗家孔孟”,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但如果学习不得要领,将流为“村学究黄齑冷饭、饥嗔饱喜之作,最不可也”。究其原因,并不在于杜诗本身,而在于学者的功力不够。因此他“独不喜劝人学少陵”。李、杜之下,作者于唐代诗人独取王维、孟浩然。至于许浑、韩、韦庄之辈,则认为他们的诗歌虽然写得工整,但诗风靡弱而不可取。

  作者还认为明代的诗歌创作不独在宋元之上,甚至有胜过唐人处。对于明代诗人,他特别推崇高启与何景明,二人之中,又特别青睐后者。高启在明初诗坛上,一改元末纤缛丽的风气而返之于古朴儒雅。他的诗歌在一定程度上受李白的影响,豪放飘逸、清华瑰丽,又不失委婉曲折、情趣幽远。而何景明作为“前七子”的代表人物,“倡言复古,文自西京,诗自中唐而下,一切吐弃。操觚谈艺之士,翕然宗之”。(《明史·文苑传》)何的诗歌针砭时弊,关心民生疾苦,诗风则以清新飘逸取胜。作者对二人的钟爱,也表现了他的性之所好。

  这是一封教人如何写诗的书信,信中涉及的诗歌理论可以说是颇具见解的。

  与顾德芳

  【题解】得意门生因事远行,朱用纯作为老师,谆谆嘱咐,切切叮咛,一者强调于学问之事要努力进取,二是强调于性格之缺要注意避免。古云良师严父,观此信然。顾德芳,名世荪,昆山人,康熙二十五年(1686)诸生,顾锡畴后人。

  仆与吾弟本属世讲〔1〕,又加以一日之长〔2〕,情分敦好,亦固其所。而吾弟复至性过人〔3〕,尽忠且敬〔4〕,窃尝谓及门中殆罕其匹〔5〕。方期文行之淬〔6〕、朝夕之熏陶,仆所以效诚于吾弟者正非一日〔7〕。而以嘉礼迫迩〔8〕,匆遽就道〔9〕,两地迢遥,有怀莫吐,其何能无耿切于中耶〔10〕?

  所望吾弟刻意精进〔11〕,无少懈旷〔12〕:第一专收放心〔13〕,第二深研义理〔14〕,第三广藉咨访〔15〕。能置吾心于学问之事,不随异物而迁,则川鱼泳而云鸟飞,触处文心〔16〕,动皆理趣〔17〕。而况署中自有明师良友〔18〕,虚衷请益〔19〕,勿护己短,此最吃紧要务。夫如是,则不啻与仆同堂共对,何叹天各一方?而所以仰慰高堂之远念者〔20〕,又孰过此?祷祝祷祝〔21〕!至吾弟素性坦率,尚须加意检点,能由圣人“寡尤”、“寡悔”之道〔22〕,则处己处人两得之矣!至切至切。

  宗伯公《哀江南》诗前略读过〔23〕,字字出于忠义至性。此宗伯公有韵之语,而不容强以诗篇律之也。其间事实,仆亦多所未谙〔24〕,恐未敢妄为之说〔25〕。俟厚夫见付时〔26〕,当再细读之。家弟辈暨诸同人并叨枉问〔27〕,俱托鸣谢。

  (《愧讷集》卷二)

  【注释】

  〔1〕世讲:两姓子孙世世有共同讲学的情谊,此处当兼指彼此数代有交情。《愧讷集》卷九《顾君子雅配徐孺人墓志铭》有曰“予藉先人旧谊,得周旋于顾氏祖孙父子之间”。〔2〕一日之长:对自己年长于对方的谦称。〔3〕至性:天赋的卓绝品性。〔4〕尽忠且敬:对人竭尽忠敬之心。〔5〕及门:受业弟子,门人。〔6〕文行:文章和德行。淬:淬火磨,指砥、磨炼。〔7〕效诚:表示诚意。此处指尽心尽意地教导。〔8〕嘉礼迫迩:婚礼迫近。似乎顾德芳时就婚外家。〔9〕匆遽:仓促。〔10〕耿切于中:意同耿耿于怀,指缠绕心中,不能释怀。〔11〕精进:锐意进取。〔12〕懈旷:懈怠,放松。〔13〕放心:放纵之心。《尚书·毕命》:“虽收放心,闲之惟艰。”〔14〕义理:儒学道义。〔15〕咨访:咨询访问。〔16〕触处文心:指随处可以启发文思。〔17〕理趣:义理情致。〔18〕署中:官署之中。顾氏岳父似为官者。〔19〕虚衷:虚心。〔20〕高堂:父母。〔21〕祷祝:祷告祝福。〔22〕寡尤:少犯错。《论语·为政》:“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馀,则寡尤。’”寡悔:少懊悔。同书:“子曰:‘多见阙殆,慎行其馀,则寡悔。’”〔23〕宗伯公:顾锡畴(1585—1646),昆山人,万历进士,南明时官礼部尚书。清顺治三年寓温州,为总兵贺君尧所害。明清称礼部尚书为宗伯。〔24〕未谙:不熟悉。〔25〕说:评说,解说。〔26〕厚夫:姓顾,昆山人,维桢侄。〔27〕并叨枉问:意同一并承蒙问候。

  【评析】

  朱、顾两家本为世交,朱用纯又年长于顾德芳,两人平时情感契合。德芳将入赘远乡,朱用纯作为师长,临别前写下了这段文字。

  信主要讲了两个方面。

  首先是嘱咐顾德芳在学习上要锐意进取,无少懈怠。具体谈了三点:第一是“专收放心”,因为只有收敛放纵之心,才能专心致志。第二是“深研义理”。义理即理学,指宋以来探究儒家经义、宇宙和心性本源及万物之理的学问,这里泛指儒家道义。第三是“广藉咨访”。因为只有广泛地向人请教、咨问,才能开拓视野,多所裨益。这三点,一是讲学习态度,一是讲学习内容,一是讲学习方法,言简意赅,含义深刻。作者认为,能抓住这三点,潜心治学,排除干扰,不随波逐流,就会像鱼游深潭、鸟飞云天一般,自由神往,“触处文心,皆成理趣”。作者还叮嘱,到了异乡,虚心向明师益友求教,“勿护己短”,这是最要紧的事情。

  其次,信中告诫德芳,在异乡要遵循圣人教诲,“寡尤”,“寡悔”,在为人处事上多加检点,严于律己,处理好与周围人的关系。

  这封信虽然写得不长,但十分中肯,字里行间洋溢着款款情谊。

  与柴艺循

  【题解】作者两位弟子因小事而心存矛盾,故写此信以开导其中一位。如何看待友情,如何对待朋友之间非原则性龃龉,人非圣贤,安能没有嫌隙?然有矛盾应当面批评、当面劝解,始能友谊长存。柴艺循,昆山人,作者弟子。用纯曾应其请,撰《题柴艺循小照》(见《愧讷集》卷七,本书未选)。

  别后想揣摩闱业之中〔1〕,不废检点身心,慰祝慰祝〔2〕。云翼气质偏重人也〔3〕,其病处在此,其有造处亦在此〔4〕。同学直须以宽量容之,以至情化之。

  去冬吾弟以延致家塾,此中大有衷曲〔5〕,仆所深悉。馆课倘有疏略〔6〕,不妨旦暮婉商,或托友传道,当自听从。至若比者吾弟自课令似〔7〕,云翼即指为“督过于师〔8〕”。此亦做先生之恒有然者,而云翼特发之太甚耳。仆意:此等事直如飘风之过前,彼此无足介意。而云翼固不能化〔9〕,窃见吾弟亦未能无耿耿于怀〔10〕。仆到馆,苦相悬注〔11〕,故特驰札〔12〕,冀吾弟之释然焉〔13〕。

  夫朋友之谊,犹兄弟也。兄弟聚处一生,若必无言语之不相投,事为之不相协〔14〕,则必其皆圣贤也。不然,则安能保无纤芥之嫌也〔15〕?然且和乐于一生者,直以为此非他人兄弟也。兄弟为重,则当此纤芥之嫌,置之而已耳,忘之而已耳。朋友虽以义合,然亦我所必不能无者也。苟非吾友,即勿与交;既与之交,则朋友为重。岂无言语之不相谋,岂无事为之不相协?然吾之所藉于友者大,而吾之所当效于友者多,又岂区区纤芥之嫌所得而间夺其情哉〔16〕?

  有过不妨面相箴规〔17〕、面相消解,一消解而欢好无损矣,一箴规而欢好弥笃矣〔18〕。此之谓道义,此之谓学问。若其事真不逾纤芥之微,而排叠方寸几如丘岳〔19〕,欲置不能,欲忘更不能,正不知方寸之所不能置、所不能忘者,私欲耶〔20〕?道义耶?而向所研穷讲究学问以为功者〔21〕,又安在也?幸察〔22〕。

  (《愧讷集》卷二)

  【注释】

  〔1〕闱业:有关科举考试的功课。〔2〕慰祝:慰问祝福。〔3〕云翼:毛飞,字云翼,昆山人,诸生。父母早亡。教授为生。作者弟子,年未五十而卒。偏重:有所侧重,偏颇。〔4〕有造:可以造就。气质急躁而有造就,大约是指其乃性情中人。〔5〕吾弟:旧时老师对弟子的客气称呼。衷曲:隐情。当指柴氏怜悯毛飞贫困,而以此接济之。〔6〕馆课:塾中所教功课。〔7〕比者:近来。令似:对人儿子的敬称。〔8〕督过于师:对老师的督察责备。〔9〕化:消除、去除(此事在心中的影响)。〔10〕窃见:对自己意见的谦称。〔11〕悬注:揣测,关注。〔12〕驰札:急速送信。〔13〕释然:消除疑虑和误解。〔14〕事为:行为,举动。〔15〕纤芥之嫌:细小的嫌隙,小矛盾。〔16〕间夺:离间和剥夺。〔17〕箴规:劝戒规谏。〔18〕弥笃:更加醇厚。〔19〕排叠方寸:指拥塞于心中。丘岳:山丘。〔20〕私欲:个人私心杂念。〔21〕研穷:深入钻研。〔22〕幸察:希望能体察我的意思。

  【评析】

  人生活在社会中,不能没有朋友。清代蒋士铨说:“莫贫于无学,莫孤于无友,莫苦于无识,莫贱于无守。”又说:“无友如堕井,陷溺孰援手?”(《忠雅堂全集·再示知让》)但朋友之间有时也会产生矛盾,如何处理这些矛盾呢?本文为我们作了回答。

  事情的起由是朱用纯的弟子柴艺循请同学毛云翼当家塾教师,在教学问题上双方产生分歧,各执一词,发展到互相指责,忿忿不能止息的地步。朱用纯了解情况后特地写了这封信,对柴艺循加以开导。

  信中首先分析了毛云翼的气质人品并作出肯定。接着指出,对待同学,必须“以宽量容之,以至情化之”。倘若对方真的有所疏略,可以婉言商量,也可以请人从中劝说,对方“当自听从”。对于产生的抵牾,当看作“飘风过前”,以宽广的胸怀对待,无足介意。

  在如何看待与朋友的关系这一问题上,朱用纯认为,朋友之谊也和兄弟情意一样。兄弟相处一生,也会有矛盾产生,朋友自然不例外。“朋友合于义”。既然朋友是道义之交,就应以友情为重,只要是非原则性的问题,就要学会宽容,不要让“区区纤芥之嫌”挫伤了感情,妨碍了友谊。而对待朋友的缺点与过失,则可采用当面箴规的方法。在消除误会、求得共识之后,朋友间的友谊会更加牢固,地久天长。

  “各自责,则天清地宁;各相责,则天翻地覆”(清代汤淮《家训》引吕坤语)。正确地处理好与朋友的矛盾,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重视的问题。

  与陈钦念书

  【题解】此信因人请作者批改作文而起,故陈述自己对文章之道的基本看法:文章不以奇胜而以理胜,儒家经典为文章根本,读书要用心体察。此信写作时间不详,陈钦念其人待考。

  承教〔1〕,制义细为评校〔2〕。才情英越,直不肯一字犹人〔3〕,此艺苑之难事,而文坛之所群为慑伏者也〔4〕。但蹈常袭故固不足多〔5〕,尚异矜奇亦非所贵〔6〕。黄山谷云〔7〕:“好奇亦是文章一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陈龙川云〔8〕:“意与理胜,则文字自然超众,……奇寓于纯粹之中,巧藏于和易之内〔9〕。”二公皆非肯蹈常袭故者,然其言如是,则文章之不以奇胜而以理胜也,审矣〔10〕。

  欲明夫理,莫如看书。载籍者〔11〕,文章之根本;文章者,载籍之英华〔12〕。凡天下之理,皆由书而得;天下之文,皆由书而发。而况制义之于六经四子书〔13〕,又一字一句莫能逾其范围脉络者乎?

  看书之法,莫若切问近思〔14〕。所谓切近者,非粗浅之谓也。从吾之分量〔15〕,以为切近,分量进一分,切近亦进一分。今日有今日之切近,明日有明日之切近,即至心无不通,理无不明,亦从层次切近功夫以造乎其极也〔16〕。而切近之道,莫若先儒所示:虚心涵泳〔17〕,反己体察〔18〕。

  古今读书者之通病:书之章句,口未及下;吾之意见,胸已横据。是不以我读古人之书,而抑古人之书以从我。不惟书是书,读者是读者,毫无长进;更且书以是而益晦〔19〕,我以是而益妄。故须使心若太虚〔20〕,沉潜绎〔21〕,吾之意见,分毫不生。则古人之义理将不求而自见,而犹恐所得未实,更审之于设身处地之际,验之于日用行事之间。夫如是,又何虑之不切、何理之不近?君子学以致其道,正谓此也。循此之法,即造于圣贤之域不难,而况发为文章乎?其业高士流〔22〕、名满当世,可而俟也〔23〕。

  过叨下问,谬陈所见,想辱财择〔24〕。

  (《愧讷集》卷一)

  【注释】

  〔1〕承教:接受教令。〔2〕制义:八股文。〔3〕犹人:与别人一样。〔4〕慑伏:即慑服,因畏惧而屈服。〔5〕蹈常袭故:即蹈袭故常,因循旧规,沿袭常例。多:称赞。〔6〕尚异矜奇:夸耀奇异,标新立异。〔7〕黄山谷: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老人,分宁(今江西修水)人。宋代文学家。下引文字,见其《与王观复书》,惟首句原文为“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8〕陈龙川:陈亮,字同甫,人称龙川先生,永康(今属浙江)人。宋代文学家。下引文字,见其《书作论法后》,所省略者为“故大手之文,不为诡异之体而自然宏富,不为险怪之辞而自然典丽”。〔9〕和易:温和平易。〔10〕审:明白,清楚。〔11〕载籍:书籍,典籍。〔12〕英华:此处指草木的枝叶之美,相对于“根本”而言。〔13〕六经:《诗经》、《尚书》、《礼记》、《乐记》、《易经》、《春秋》等六部儒家经典。四子书:《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四部儒家经典,乃孔子、曾子、子思、孟子的言行录。〔14〕切问近思:语出《论语·子张》“切问而近思”,分别指恳切求教和就习知易见者加以思考。〔15〕分量:指学问深浅。〔16〕造乎其极:即造极,到达顶点,比喻达到完美境界。〔17〕涵泳:深入领会。〔18〕反己:反回头要求自己。〔19〕益晦:更加不清楚。〔20〕太虚:天空,比喻心胸辽阔。〔21〕绎:即玩绎,玩味探求。〔22〕士流:读书人,文士之辈。〔23〕而俟:意同坐待。〔24〕财择:即裁择,裁取抉择。

  【评析】

  “传道明理”,是古代知识分子对于文章本质的具有代表性的认识。宋代王禹说:“夫文,传道而明心也。”(《小畜集·答张扶书》)宋代真德秀通过编选文集,对文学作品进行重新审视,他说:“夫士之于学,所以穷理而致用也。文虽学之一事,要亦不外乎此。故今所辑,以明义理、切世用为主。”(《文章正宗纲目》)宋以后人在思想上大多受理学影响,因此他们论文的本体,大抵沿习宋人的观点,如元吕浦就阐述道:“且文者,贯道之气也。凡作文必以理为主,而以词发之。未有不明乎理而能作文者,亦未有外乎理而可谓之文也。”(《竹溪稿·与郭陶夫书》)本文作者因受托批阅制义而陈述自己对为文之道的看法。他引用宋人黄庭坚、陈亮的言论,意在说明,“理”是文章的根本,只要“理”站得住脚,自然文理通顺,精彩纷呈。而“奇”与“巧”只能是在阐述“理”的过程中自然呈现,只能寓于平易之中。一味好奇求巧,便成为文章的毛病。因此,“文章不以奇胜而以理胜”。

  作者认为,作文不能逾越儒家经典的范围,而读书的方法,关键在于切问近思。所谓切问近思,就是要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恳切求教,深入思考,循序渐进,逐步弄清每一个道理。而要做到这一点,又必须虚怀若谷,善于接受前人的知识,融会贯通。认为这样便能造于至高的境界。

  辞诸子听讲

  【题解】这是一封婉拒弟子听自己讲学的书信,当写于作者晚年。一名《辞及门诸子》,并收入《柏庐外集》卷二,亦即有关朱用纯的传记中所云之《辍讲语》。信中强调,对圣贤道理的学习,关键不在听讲,而在反躬自省,在身体力行,在日常生活一举一动中的孜孜以求,在摆脱庸俗、仰慕高尚的精神追索。

  用纯讲学之举,诚有感于世道之陵夷〔1〕、人伦之荒坏、士品之颓污〔2〕、学术之晦盲〔3〕,而又迫于诸君之意,因欲以塞河填海故智〔4〕,于狂澜日下之势,与诸君共挽回于万一。无如德薄志高〔5〕,智小谋大,仅以言教,不以身教。身教者诚,言教者伪。

  《中庸》成己成物〔6〕,只一“诚”字统括。所谓诚者,非但空怀志念而已,实实做得圣贤学问,不偷一分;实实尽得圣贤道理,不欠一分,方始是诚,方始是成己成物。予于方寸之际〔7〕,梦觉之时,返观内照,果能做得圣贤学问万一否?果能行得圣贤道理万一否?良知难昧,几欲愧死!如此而妄居皋比〔8〕,宣说书旨,其不昧于圣贤大义者几何?而犹冀孚于同学〔9〕,偕之斯道〔10〕,是犹非磁而求取针,以莛而求鸣钟〔11〕,求之愈劳,得之愈难:多见其不知量也。

  自今与诸君辞,不敢复讲。诸君但念日用常行,虽曰道不外是,然古之所谓“日用常行”,大段不失伦常矩〔12〕;今之所谓“日用常行”,无非种种恶习。人心中只办得个“卑鄙”二字,伦理上只办得个“苟且”二字,行而习之,莫知其尤〔13〕。以是为日用常行,纵便收定勒〔14〕,不更随逐波流,亦只成就得卑鄙、苟且,更无出头日子。故须勘破而今魔障,跳出而今坑坎,直以圣贤之心为心,圣贤之事为事,把此“日用常行”一一正其本位,更从上面探讨精彩。以此进道〔15〕,庶几不难〔16〕。

  总须人我之见挨去得一分,便于己物之成挨进得一分,此是至切要诀。诸君各具一本来面目,各具一全副精神,猛力向前,自成学者,将世道、人伦、士品、学术一担挑去。某亦敬拜下风,何必区区鹦鹉之言之听哉〔17〕?勉之,勉之!

  (《愧讷集》卷二)

  【注释】

  〔1〕陵夷:衰颓,由盛到衰。〔2〕颓污:颓唐卑污。〔3〕晦盲:愚昧混乱。〔4〕塞河填海:比喻意志的坚韧不拔、奋不顾身。或用女娲“积芦灰以止淫水”(《淮南子·览冥训》)和精卫填海之典。故智:曾经用过的办法。〔5〕无如:无奈。〔6〕《中庸》:原为《礼记》中的一篇,宋代程颐、朱熹将之列为“四书”之一。成己成物:《中庸》曰:“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指由己及物,自身有所成就,也要使身外的一切有所成就。〔7〕方寸:内心。〔8〕皋比:虎皮。古人坐虎皮讲学,后因此称讲席、教席。〔9〕孚于同学:使学生信服。〔10〕偕之斯道:指共同追求圣贤道义。〔11〕莛:草茎。〔12〕大段:总体,主要。矩:规矩法度。〔13〕尤:罪过,过错。〔14〕勒:套马的缰绳和笼头,比喻对人行为的约束。〔15〕进道:进修道业。〔16〕庶几:大概,或许。〔17〕鹦鹉之言:自谦所讲是照搬圣贤道理,乃鹦鹉学舌之言。

  【评析】

  儒家主张言与行的统一,强调身体力行。孔子说:“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论语·宪问》)荀子也说:“言而非仁之中也,则其言不若其默也,其辩不若其讷也。”(《荀子·非相》)朱用纯认为自己德薄智微,才疏学浅,“仅以言教,不以身教”,忝居教席之列,有违圣人之旨,因此婉言拒绝诸子前来听其讲课。他引用《中庸》“成己成物”的思想,说明一个人要完善自我,惠及他人,就非但要胸怀志向,还要切切实实地做学问,踏踏实实地做人,尽得前人的学识,尽得圣贤之道。在这方面,他认为自己做得还远远不够,因此“返观内照”,“几欲愧死”。文章表现了作者谦虚谨慎、严于律己的学风,值得我们学习。

  同时,作者对当时有失“伦常矩”的种种恶习和“卑鄙”、“苟且”的学风进行了抨击,提出破除“魔障”,正其本位,“直以圣贤之心为心,圣贤之事为事”的学习主张。认为每个学子只要经过不断努力,奋力向前,自然会在学识与人品上有所造就。

  许致远诗文序

  【题解】作者自康熙二十二年(1683)秋执教于吴县太湖东山席氏,次年夏而撰此文。许致远名,号懦庵,太湖东山人。读书刻苦,博甘旨以养母,性沉静少言,不妄交游。所著有《许子诗存文存》,今已不传,《七十二峰足征集》收其诗四十六首。在序中作者赞许其为人谦虚谨慎而学养深厚,诗文创作不趋世用而关注人生。

  予授经太湖东山者半载〔1〕,而未尝怀一刺〔2〕、访一友。意其中必有蹈道立德与夫博学好古善文之士〔3〕,而其名未之彰者〔4〕,予独不得见也;又自以埋迹于此〔5〕,不使人知我名氏、识吾面目为幸,则宁寡闻见、受固陋之讥〔6〕,坚不一出。

  已而有客偕介来见〔7〕,再拜就宾位〔8〕,道其姓字,曰许子致远。其容然〔9〕,若不安于席;其言呐呐然〔10〕,若不出于口。予逆而许之〔11〕,曰:“是盖有诸内者〔12〕!”旋出其诗文请评,复自道不足于学,甚勤恳〔13〕。及既退,而予读其诗,则萧森沉郁〔14〕,得陶、杜之流风〔15〕;其文有轨度〔16〕,仿佛柳州〔17〕、栾城〔18〕,好为外篇小品〔19〕,然悉归于雅正〔20〕。大要不务雕缋〔21〕,一以写其忧时悯世、感旧怀人、冤不得伸之情〔22〕。予不禁击节赏之,曰:“是予所谓其人欤?是予所谓其人欤!”

  夫天下之至大者,道而已矣〔23〕。道之为体,天地且不克尽〔24〕,而况人之所能?凡夫事业、文章,皆不足与道度广而长也〔25〕。故知道,则虽所挟者大而不争;不知道,则虽所挟者小而辄妄〔26〕。今人稍能驰骋笔墨,即自盈溢〔27〕,谓可盖世;而有如致远之学,博于物,洽于闻〔28〕,其所著作亦类能驱驾古人〔29〕,宜何如傲物肆志〔30〕?然而逡巡却避〔31〕,不让循墙伛偻之恭〔32〕。予是以叹其必有得于学也。

  惟其学而有得,故诗之为用,不外乎伦纪民物〔33〕;而又以遭时不偶〔34〕,宁埋没于湖山之壤、鱼鸟之俦〔35〕,而不以其才为世用。致远之言曰:“诗文之作,必本之识而达乎气。识不精,则其言浮;气不充,则其言薄。”是语也,非学道之君子其孰知之?

  予闻山之中有郑薇令先生者〔36〕,今殁矣,道甚高〔37〕,致远之兄也。致远育于许〔38〕,故不复郑氏〔39〕;家学之承传,予固可挹而取焉〔40〕。而修道好德,不仅诗文之雅尚者〔41〕,抑必更有其人。予虽不及觏〔42〕,止冀熟闻之〔43〕,尝往来于意中,则犹之与晤言〔44〕。致远其无惜一二为我告之也。

  (《愧讷集》卷三)

  【注释】

  〔1〕授经:讲授经书,此指为塾师。东山:即洞庭东山,位于今苏州市东山镇。据《愧讷集》卷五《席太夫人五十寿序》,始于康熙二十二年秋,所教为席启图少子永渤(1669—?)。〔2〕 怀一刺:怀藏一张名片,指准备谒见他人。〔3〕蹈道:履行正道。〔4〕彰:显露。〔5〕埋迹:隐藏行迹。〔6〕固陋:闭塞,浅陋。〔7〕已而:不久。偕介:与随从一起。〔8〕再拜:拜了又拜,表示恭敬。宾位:宾客的席位。〔9〕(kǎn坎)然:不自满的样子,谦虚。〔10〕呐呐然:形容说话迟缓木讷,语出《礼记·檀弓》“其言呐呐然,如不出其口”。〔11〕逆而许之:揣度其表现而肯定其为人。〔12〕有诸内:指其内心有学养。〔13〕勤恳:诚挚恳切。〔14〕萧森:萧散洒脱。〔15〕陶、杜:古代大诗人陶潜、杜甫。〔16〕轨度:规范法度。〔17〕柳州: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官终柳州刺史,故名,古文与韩愈齐名。〔18〕栾城:宋代文学家苏辙,所著有《栾城集》,以散文创作著称,与柳宗元均名列“唐宋八大家”。〔19〕外篇:指相对于正统古文的杂著杂文。小品:随笔、杂感等短文。〔20〕雅正:典雅纯正。〔21〕大要:要旨,概要。雕缋(huì会):雕镂彩绘,指刻意修饰辞藻。〔22〕冤(yìn印):冤愤忧伤。〔23〕道:宇宙万物的本源和规律。《易经·说卦》:“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24〕不克尽:不能囊括。〔25〕度广而(xié偕)长:丈量长度粗细,即与之争胜。〔26〕妄:狂妄自大。〔27〕盈溢:放肆,无所顾忌。〔28〕洽于闻:多闻博识。〔29〕驱驾古人:驰骋于古人之中。〔30〕肆志:纵情快意。〔31〕逡巡却避:逡巡指倒退而行,却避指退避,均是恭顺的表示。〔32〕循墙:指靠墙而行,表示恭敬,语出《左传·昭公七年》“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偻(lǚ吕)、伛(yǔ羽)均为弯腰曲身。〔33〕伦纪:传统的伦常纲纪。民物:民情风俗。〔34〕不偶:不遇。〔35〕鱼鸟之俦:鱼鸟之类,以喻隐逸的景物。〔36〕郑薇令:郑圃,原名玉琬,字薇令,吴县东山人,明诸生,入清隐而学圃(种田为生),遂改名。〔37〕道:道德品行。〔38〕育于许:为许氏所养,即过继给许家为子。〔39〕不复郑氏:不再姓郑。〔40〕挹而取:吸取,汲取。〔41〕雅尚:风雅高尚。〔42〕觏(gòu构):遇见,看见。〔43〕冀:希望。熟闻:经常听到。〔44〕 晤言:当面谈话。

  【评析】

  作者过去并不认识许致远,因朋友介绍,为许的诗文集撰写序言。应该说,这样的序言并不好写。但在作者笔下,许致远的才学和品行却表现得十分鲜明,使人有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之感。

  作者初识许致远,留下的印象只是为人谦和,不善言辞。但仔细阅读他的作品,不禁感到眼前一亮。许的诗歌,萧森沉郁,得陶渊明、杜甫流风;文章具备法度,有柳宗元、苏辙馀韵,而外篇小品,则典雅而工整。整个作品,不事雕凿,忧时悯世,感旧怀人,有一种冤愤不平郁郁不得伸之气。这不由得作者不击节赞赏,因为这样的人正是他寓居太湖东山期间想找的那种“蹈道立德与夫博学好古善文之士,而其名未之彰者”。这种写法与文章开头文字相呼应,融为一体。

  虽然许致远博学洽闻,著作驱驾古人,但并不傲物肆志,而是采取一种避世的态度,“宁埋没于湖山之壤、鱼鸟之俦,而不以其才为世用”,这与儒家提倡的建功立业的“入世”思想多少有些抵牾。但在清代初年,这正是为数不少的明遗民所崇尚的做法。

  序言所引许致远的话“诗文之作,必本之识而达乎气。识不精,则其言浮;气不充,则其言薄”,本属文艺理论的范畴,但作者将其上升到“道”的境界,认为“是语也,非学道之君子,其孰知之”。反映了作者的理学思想。

  古语云:“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孔子家语·在厄》)本篇序言的主旨,可能正在于此吧。

  书许致远词后

  【题解】许致远即吴县东山许,作者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与之初交,曾撰《许致远诗文序》嘉许之。此文当写于稍后不久,简明扼要地阐述了词与诗、文在创作上不同的美学追求。

  文欲其条鬯〔1〕,诗欲其浑成〔2〕,而填词不然,全以转换为工〔3〕。直须层层转换,句句转换,字字转换,乃见能事。故其为道〔4〕,宁曲无直,宁陡无平,宁无钝〔5〕,宁新无腐,宁圆无方;然又曲而不拗〔6〕,陡而不险,而不削〔7〕,新而不生,圆而不滑。少年尝寝食流连于古之作者〔8〕,而窥其所为阃奥〔9〕,窃以为大约如是。

  虽诗、文未尝不贵转换,而转换在浑成、条鬯之中。惟填词则于转换之妙,而自见其条鬯、浑成。是以含洁雅于绚丽,寓竿眠于突兀〔10〕。一篇之中,自众美之毕具也〔11〕。

  莫厘山人诸词〔12〕,坦襟旷致,千人共见。其品在稼轩〔13〕、放翁间〔14〕。愚所言者,犹之人世蚕缫〔15〕,何当天孙机杼〔16〕。特过辱挹〔17〕,因自摅其臆见〔18〕,以质之明者,而冀其不谬云尔。

  (《愧讷集》十二)

  【注释】

  〔1〕条鬯(chàng畅):畅达。〔2〕浑成:天然一体,无雕凿之痕。〔3〕转换:变换,更改。宋陈鹄《耆旧续闻》卷二:“余谓后辈作词,无非前人已道底句,特善能转换尔。”〔4〕为道:创作之道。〔5〕(xiān先):锋利。〔6〕拗:不顺。〔7〕削:削薄。〔8〕少年:作者指自己年轻时。〔9〕阃奥:深幽的内室,比喻学问或事理的精微奥秘所在。〔10〕竿眠:当为芊眠之误。芊眠即芊绵,指连绵不绝。南朝宋谢灵运《山居赋》有“孤岸竦秀,长洲芊绵”之句。突兀:高耸特出。〔11〕毕具:齐全,完全具备。〔12〕莫厘山人:许之号。太湖东山,相传隋代莫厘将军居此,故一名莫厘山。〔13〕稼轩:南宋大词人辛弃疾,号稼轩,词风豪放。〔14〕 放翁:南宋大文学家陆游,号放翁,词风豪放。〔15〕 蚕缫:喂蚕缫丝。〔16〕 天孙:传说中巧于织造的仙女。机杼:织机,纺织。〔17〕 过辱挹:指对方过于谦虚自抑。〔18〕 摅:表达。臆见:个人私见,浅见。谦词。

  【评析】

  每一种文学形式都有其自身的特点和要求。朱用纯认为,文贵畅达,诗贵浑成,词则以转换为工。层层、句句、字字都讲究转换,曲折婉转,一唱三叹,才能回味无穷。因此,填词“宁曲无直,宁陡无平,宁无钝,宁新无腐,宁圆无方”,乃是基本的要求。做到了这一点,就能“含洁雅于绚丽,寓芊眠于突兀”,一篇之中,众美毕具。

  朱用纯的观点在词学理论上是颇有见地的,这里,我们不妨看一下后世学者对于转换一说的理解:清孙麟趾说:“路已尽而复开之,谓之转。如‘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当时送行共约,雁归时、人赋归欤。雁归也,问人归、如雁也无’,‘甚今来、翻笑无书。书纵远,如何梦也都无’,皆用转笔,以见其妙者也。”他还说:“词体纤小,要达深曲,则须用转笔,以其能转才能深。”(《词径》)清刘熙载则认为,使用转换之法,能将境界往深处延伸,他说:“一转一深,一深一妙,此骚人三昧,倚声家得之,便自超出常境。”(《词概》)今人陈匪石针对词的体裁特征,进一步指出:“盖词之用笔,以曲为主,寥寥百字内外,多用直笔,将无回转之馀地,必反面侧面,前路后路,浅深远近,起伏回环,无重不缩,无往不复,始有尺幅千里之观,玩索无尽之味。”(《宋词举·声执》)

  可见,朱用纯的词学理论是具有一定代表性的。

  顾亭林先生集序

  【题解】亭林先生,即清初大儒、一代名贤昆山顾炎武(1613—1682)。朱用纯小其十四岁,此文约写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间,用纯年近六十时。文章以恢廓的气势、宏大的视阈和深厚的感情,扼要而全面地评价了这位去世不久的乡贤淹贯经史百家、博通古今人文的崇高学术地位,堪称对顾氏最早的盖棺定论。

  天以五行生万物〔1〕,地以五岳奠万方〔2〕,圣人以五经教万世〔3〕,其功同也。盖圣人禀五行之秀,钟五岳之灵,故能于天地之心无所不体,天地之用无所不达,而以其五经辅成天地生之、奠之之功。然圣人之得志于时者,类皆敷五教以为治〔4〕;其作为五经以维五教,又皆圣人不得志于时者之所为也。故后之君子,抱道秉义〔5〕,无所施于世,不得已而立说著书,以垂后者,要皆不越乎五经之范围。然或得其“温柔敦厚”〔6〕,或得其“疏通知远”〔7〕,或得其“洁净精微”〔8〕,或得其“恭俭庄敬”〔9〕,或得其“属辞比事”〔10〕:正所谓圣人之道大而博,学者不能遍观尽识,而皆得其性之所近而已。

  吾乡亭林顾先生,以经纶天造〔11〕、恢张帝略〔12〕、衽席民生之学〔13〕,而履天圮地裂〔14〕、国破家倾、流离奔走、靡有宁宇之遇〔15〕。然其遇固极时数之奇穷〔16〕,其学则极古今所大备。盖遇不足挫其所学,学适以惬其所遇〔17〕。故其轨辙之至〔18〕,贤豪归之,学士师之,罔不担簦负笈〔19〕,风靡景附〔20〕。而网罗之所获〔21〕,讲论之所发,投报之所言〔22〕,辑而为书,散而为文,盖不啻千百卷。顾好之者往往争相传诵,争相乞假〔23〕,以故多所放失〔24〕。晚乃殁于山右〔25〕,其子衍生仅于羁旅之中〔26〕、倥偬之际〔27〕,收拾百一〔28〕,囊而奉之。先生之从弟岩〔29〕、犹子洪慎〔30〕,扶丧南返,又稍稍搜访,乃以示予,而委予为序。

  予谢之曰:先生一生,游历几遍天下,所交魁人杰士亦几遍天下〔31〕,而犹未有序之者。予何人,敢赞一辞?乃强之再四,因受读。卒业而叹先生之学赡矣〔32〕!先生之文伟矣!其砥砺末俗之浇讹〔33〕,则得之《诗》者多;辨论国家之治体〔34〕,则得之《书》者多;穷析义理之精深,则得之《易》者多;是是非非不容偏假〔35〕,则得之《春秋》者多;事事物物不苟凌杂〔36〕,则得之《礼经》者多。

  然此犹分别义类而言也,若其沉浸乎百籍,贯穿乎百代,则所为千百卷者,亦何篇何章非《诗》、《书》、《易》、《礼》、《春秋》之意趣洋溢于笔墨之间?盖自圣门“文学”为科〔37〕,而说者谓著之词章者为文,博其探索者为学。窃以为秦汉以来,如先生之文者有矣,未有能如先生之学者也;然苟未有能如先生之学,则虽谓未有能如先生之文可也。

  若夫先生时与道左〔38〕,用无可显,因以其岁月驰驱齐、鲁、燕、赵、秦、晋之邦〔39〕,江山云物〔40〕,陶冶胸襟,而一写于著述,如昌黎谓子厚穷不极〔41〕,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虽使子厚为将相于一时,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又如马宾王谓司马子长〔42〕,南浮江淮〔43〕,北过大梁〔44〕,西使巴蜀〔45〕,东适乎夫子之乡〔46〕,而睹车服礼器之盛〔47〕,故其文纵横出没,万变无穷。此皆仅与文章家较彼此之短长〔48〕,非所以论先生。

  先生之学,后世苟有能用之者,虽以之经纶天造、恢张帝略、衽席民生,而翼五经以达天地之用〔49〕,何多让焉〔50〕?何多让焉!

  (《愧讷集》卷三)

  【注释】

  〔1〕 五行:古代称构成宇宙万物起源和变化的五种元素。《孔子家语·五帝》:“天有五行,水、火、金、木、土,分时化育,以成万物。”〔2〕 五岳: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奠:祭祀。《周礼·春官·大宗伯》:“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3〕 五经:《诗经》、《尚书》、《周易》、《礼记》、《春秋》等五部儒家经典。〔4〕 敷五教:施行五常之教,指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种伦理道德教育,语出《孔子家语·致思》“敷其五教”。〔5〕 抱道秉义:持守正道,保持节义。〔6〕 温柔敦厚:温和宽厚。儒家认为是《诗经》精神和教育意义之所在。〔7〕 疏通知远:通达知晓历史事迹,是《尚书》的教育作用。〔8〕 洁净精微:纯洁无邪,精深微妙,是《周易》的教育作用。〔9〕 恭俭庄敬:恭谨谦逊,庄严恭敬,是《礼记》的教育作用。〔10〕 属辞比事:撰写文章,排比史事,是《春秋》的教育作用。以上五句引文,均出自《礼记·经解》。〔11〕 经纶天造:指能治理国家大事于天地之始。语出《周易·屯》“天造草昧……君子以经纶”。〔12〕 恢张帝略;扩展天子的疆界。〔13〕 衽席民生:使百姓过上安定的生活。衽席原指床褥席垫之类。〔14〕 履:经历。圮(pǐ匹):坍塌。〔15〕 靡有宁宇:没有固定的居所。〔16〕 时数:命运。奇(jī机)穷:厄运,困厄。〔17〕 惬(qiè切)其所遇:指随遇而安。〔18〕 轨辙:比喻行迹。〔19〕 担簦(dēng登)负笈:背着伞和书箱。古人多用此词形容追随某人从学。〔20〕 风靡:倾倒,倾慕。景(yǐng影)附:如影随形,比喻追随之紧。〔21〕 网罗:指收集资料。〔22〕 投报:报答,回答。〔23〕 乞假:求借。〔24〕 放失(yì逸):散失。〔25〕 山右:山西,因在太行山西侧而名。顾炎武于康熙二十一年正月九日病逝于山西曲沃县。〔26〕 衍生:顾炎武无子,衍生(1666—?)乃其嗣子,时年仅十七岁。羁旅:寄居异乡。〔27〕 倥偬(zǒng总):困苦窘迫。〔28〕 百一:百分之一,指极少。〔29〕 从弟:堂弟,此处指同一高祖之弟。岩:顾岩,字大云,明末太学生,徐昂发妹婿。其祖绍芬与炎武祖绍芳为堂兄弟。〔30〕 犹子:侄子。洪慎:顾洪慎,字汝嘉,炎武弟顾纾长子。不远三千里归葬伯父,并将子宏佐过继为其嗣孙。〔31〕 魁人:夺魁之人,指出类拔萃者。〔32〕 卒业:全部读完。赡:丰富。〔33〕 末俗:末世的习俗。浇讹:浮薄诈伪。顾炎武《登岱》诗有“末世久浇讹”之句。〔34〕 治体:治国的纲领要旨和政治法度。〔35〕 偏假:指偏向和宽容。《孟子·滕文公下》云:“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当即指其是非严明。〔36〕 不苟凌杂:不随便杂乱无章,即有条有理。〔37〕 圣门:孔子之门。“文学”为科:《论语·先进》将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列为四种专长,朱熹称之为“四科”。此处文学指文章博学,与今之词义有别。〔38〕 时与道左:所处之时与所求之道相违。〔39〕 齐、鲁、燕、赵、秦、晋:顾炎武后二十五年基本生活于北方,足迹便及山东、河北、山西、陕西地区。〔40〕 云物:景物,景色。〔41〕 昌黎:唐代文学家韩愈,祖籍昌黎。子厚: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字子厚。穷:不得志。此处韩愈所云,节引自其撰《柳子厚墓志铭》。〔42〕 马宾王:唐代马周,字宾王,博州茌平人,官至中书令。司马子长:汉代司马迁,字子长,著《史记》而名垂千古。〔43〕 江淮:长江、淮河。〔44〕 大梁:今河南开封。〔45〕 巴蜀:今四川。〔46〕 夫子之乡:孔子家乡,今山东曲阜。〔47〕 车服:车轿礼服。礼器:祭器。《史记·孔子世家》司马迁言己“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48〕 文章家:散文家,文学家。〔49〕 翼:辅佐,维护。达天地之用:实现天下的治理。〔50〕 让:逊色,不及。

  【评析】

  顺境固然可喜,逆境也不足忧。纵观古今,那些建立辉煌业绩的人物,大多是从逆境中发愤图强、不屈不挠地走过来的。孔子周游列国,推行其政治主张,不被采用,退而从事教育,编写《春秋》、修订“六经”,成为儒学的创始人。他的思想,影响了中国两千年社会的进程。司马迁因为替李陵辩护,遭受宫刑,蒙受大辱,“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但他“隐忍苟活”,把一腔热血和全部精力都倾注到著书立说上,“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编成了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柳宗元的一生也极不顺利。他因参与王叔文政治集团,主张政治改革,因此在“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官永州、柳州等地。长期的贬谪生活,使他有机会广泛地接触社会,接触下层民众,他的代表作品《捕蛇者说》、《送薛存义序》等,都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在永州这块当时的莽荒之地,他还发现了宁静的小丘、清澈的石潭,写下了“漱涤万物,牢笼百态”的八篇游记。这些成就,使他无可争议地跻身于唐宋八大家之列。诚如本篇序言所引韩愈之言,假如“使子厚为将相于一日,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司马迁说:“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惟倜傥非常之人称焉。”(《报任少卿书》)而顾炎武正是这样一个从逆境中走出来的“倜傥非常之人”。他早年参加复社,因屡试不第,绝意科举。清兵南下时,遵母遗训,“勿事二姓”,参加苏州、昆山等地的抗清斗争。抗清失败后,变卖家产,遍游天下,结交各地豪杰,密谋反清复明。同时,精研学问,四处讲学,在经学、诸子学、音韵训诂学、历史学以及天文地理等方面都有深入的研究,成为清初著名的大学问家。他的代表作《日知录》、《天下郡国利病书》等,藏之名山,传之后人,成为历史上的名著。根据他的思想归结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名句,已成为中华民族爱国主义传统教育的有机组成部分。

  本篇序言从古代圣贤“不得志于时者之所为”谈起,由孔子、司马迁、柳宗元等人引向论述的中心顾炎武,全面肯定了他的学术成就与地位,既笔力非凡,也是十分具有眼光的。

  先室陶氏事略

  【题解】事略是传记文的一种,记述人物事迹的梗概,有别于正式传记。此文写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老年丧偶的作者,以感伤沉重的笔调,概略地回忆了亡妻陶端(1626—1685)艰难困苦、贤淑仁德的一生。

  先室陶氏〔1〕,名端,仁节先生讳琰之女也〔2〕。先生与先妣异母兄〔3〕,与用纯故甥舅。先室自幼爱于先生,用纯亦自幼邀先生秀杰之目〔4〕,欲定婚。先考妣知先生意〔5〕,遂娶为用纯室。

  自来嫔后〔6〕,即遭世故〔7〕,先考见背〔8〕,骨肉荡析〔9〕。脱身兵火之中,备极流离艰苦。及收拾残生,复就安理〔10〕,则箸头几脚靡有遗者〔11〕。白手营家,日不暇给,每当灯残月落时〔12〕,犹闻纬车剪刀声不辍〔13〕。

  先妣性严〔14〕,晚岁尤多病。先室能先意承迎〔15〕,不受督过。用纯脯所入〔16〕,未足供甘旨〔17〕,辄倾女工以继〔18〕。而自茹素〔19〕,以为先妣祈寿。迨先妣殁,又终三年丧〔20〕,不食肉者前后垂二十年。先考在日,女之嫁者二,子之婚者止用纯。自下诸弟妹,皆先妣辛苦婚嫁,亦皆先室殚力佐助。处家务,持大体,不听仆御之言〔21〕。以故诸姑妯娌〔22〕,合宅而居者四十馀年,欢睦如一人,曾无片言交恶。知者皆相叹异,以为人伦难事〔23〕。

  嗣子导诚之抚育也〔24〕,方六岁,亡弟疾革〔25〕,执予手曰:“此子以累长兄嫂。”先室即携之同卧起,养之教之成立之,只以不负亡弟临殁一语,未尝有意以为己子。今迫于大宗不可无人〔26〕,奉三党命〔27〕,定为冢嗣〔28〕,非初意也。此予三十年来衷悃所未以告人者〔29〕,而惟先室知之。

  亲戚往来,虽菲于财〔30〕,皆有礼,意相周洽〔31〕。有无、缓急,即不复系怀、屑屑计偿〔32〕。予寡四方交,间有嘉客,喜留信宿〔33〕。饮食供设,予坐于外不置问,已而皆办,又不少形窘诎之色〔34〕。御下以恤其勤苦而收其畏慑〔35〕,故服之者皆出于诚悦。事无大小,裁断悉得其要。虽壶赐予〔36〕,不苟焉以丰啬〔37〕。

  又尝语予曰:“贫家作事,全贵预图〔38〕。”故凡遇急需,予方袖手筹画,而先室率已粗就。其为予一生内政之助如此,卒以此积劳伤脾。早岁便苦呕逆〔39〕,予不能博求医药,致成宿疾〔40〕。今年六十初度〔41〕,年已老,善已著〔42〕。亲朋交相惠好〔43〕,欲来觞祝〔44〕。先室复固辞不受,谓:“安敢以凉德之齿重辱亲长〔45〕?”而孰意其今年之既亡也!

  人谓中年丧配为不幸,予独以老年丧配,倍觉伤怀。盖得其内助之力既久,则追念益自不胜耳。又况予终身穷约〔46〕,曾不得使其少一舒怀,先室顾处之泊然〔47〕。予虽无靖节之贤〔48〕,而先室殆有翟夫人风〔49〕。其为仁节先生之女、先节孝之子妇〔50〕,庶几无愧〔51〕!特自兹以往,内失所倚,恐未必非门祚之系〔52〕,则予所为深悼焉者也。

  (《愧讷集》卷九)

  【注释】

  〔1〕 先室:亡妻。〔2〕 仁节先生:陶琰(1597—1645),昆山人,明亡殉难,门人私谥仁节先生。〔3〕 先妣:亡母。〔4〕 秀杰之目:指视为秀杰之士。〔5〕 考妣:父母。〔6〕 来嫔(pín贫):来嫁,出嫁。〔7〕 世故:世事变故。指明清鼎革。〔8〕 见背:父母或长辈去世的婉辞。作者父集璜与陶琰同时殉节。〔9〕 荡析:动荡离散。〔10〕 安理:指安顿治理家事,使一切安定。〔11〕 箸头几脚:即筷子梢、桌子腿。此句比喻战乱之后家产荡然无存。〔12〕 灯残月落:夜将尽时。〔13〕 纬车:纺车。〔14〕 性严:性格严厉,为人严肃。〔15〕 先意承迎:揣摩父母之意而顺迎其心。语出《礼记·祭义》“先意承志”。〔16〕 脯:指当塾师的酬金。〔17〕 甘旨:侍养父母的食物。〔18〕 女工:女子所作纺织、缝纫、刺绣等事。此处指以女工所换之钱款。〔19〕 茹素:不吃鱼、肉等荤腥,只吃素食。〔20〕 终三年丧:指守孝三年。〔21〕 仆御:仆役、下人。原指驾车马者。〔22〕 诸姑:指作者妹妹。妯娌:兄、弟之妻的合称。〔23〕 人伦:传统人际关系。〔24〕 嗣子:自己无子,以兄弟或他人之子为后嗣。导诚:字诚之(约1650—?),作者弟用子。〔25〕 疾革:病情危急。〔26〕 大宗:古时以嫡系长房为大宗,馀子为小宗。《仪礼·丧服》曰:“为人后者孰后?后大宗也。”〔27〕 三党:父族、母族、妻族。〔28〕 冢嗣:嫡长子。〔29〕 衷悃(kǔn捆):内心的至诚之意。〔30〕 菲于财:指财力微薄。〔31〕 周洽:周到,普遍。指无失礼处。〔32〕 屑屑:特意,着意。〔33〕 信宿:两三日。〔34〕 窘诎:即窘绌,穷困匮乏。〔35〕 御下:管理下人。〔36〕 壶飱:用壶盛的汤饭熟食。泛指微小的物品。〔37〕 不苟焉以丰啬:不以多少而马虎。〔38〕 预图:预先计划。〔39〕 呕逆:气逆而产生呕吐的感觉。〔40〕 宿疾:拖延不愈的疾病。〔41〕 初度:指生日。〔42〕 著:显著。〔43〕 惠好:表示恩爱友好。〔44〕 觞祝:祝寿。〔45〕 凉德之齿:缺少仁义之人。〔46〕 穷约:穷困贫贱。〔47〕 泊然:恬淡无欲的样子。〔48〕 靖节:东晋大诗人陶渊明洁身自好,不愿同流合污,私谥靖节征士。〔49〕 翟夫人:萧统《陶渊明传》:“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与其同志。”〔50〕 节孝:作者父集璜殉难后,门人私谥节孝先生。子妇:儿媳。〔51〕 庶几:差不多。是赞扬之辞。〔52〕 门祚之系:指关系到家世盛衰。

  【评析】

  这篇《事略》是朱用纯为亡妻陶端而作。陶端是朱用纯的表妹、舅父陶琰之女,两人既是表亲,后又结为夫妻。

  文章以沉重凄伤的笔调,叙述了陶端入门朱家之后数十年的人生历程,突出她勤劳、善良、孝顺、识大体等多方面的品质。可以说,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式的贤妻良母的形象。

  刚入朱家时,陶端正好遭遇明清鼎革之际的社会巨变。在这场巨变中,朱用纯的父亲朱集璜死于国难,朱家在经济上也陷入了空前的窘迫之中,“箸头几脚,靡无遗者”。陶端“白手营家,日不暇给”,以纺织女工补贴家用,维持生计,近二十年时间里茹素不食肉。但就在这样困苦的条件下,她“殚力佐助”,先后将朱用纯几个弟、妹的婚事操办妥当,实属不易。文中用了一个带有细节特征的描写:“每当灯残月落时,犹闻纬车剪刀声不辍”,表现陶端日夜操劳、辛勤持家的情景,给人留下的印象尤深。在家庭生活中,婆媳关系历来是一个十分敏感而又很难处理的问题,而陶端十分孝顺。婆婆性严厉,晚年又多病。作为儿媳,陶端总是细心揣摩婆婆的心思,顺迎其心意,尽心服侍。朱用纯的弟弟病重不治,临终前放心不下年幼的儿子,执用纯手曰:“此子以累长兄嫂!”陶端“即携之同卧起,养之教之成立之,只以不负亡弟临殁一语”。从这些方面都可以看出陶端善良朴实的心地和人品。在为人处事方面,陶端是一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人。诸姑妯娌之间合宅而居四十多年,和睦相处,无片言交恶。亲戚之间往来,从不屑屑计较。有客人留宿、饮食,总是安排得十分周到,“事无大小,裁断悉得其要”。生活上她十分有计划性,曾说:“贫家作事,全贵预图。”通过以上叙述,一个贫寒之家贤内助的形象凸现纸面。

  朱用纯与陶端感情深厚,老年丧偶,形单影只,倍感伤怀。想起妻子因积劳成疾,自己却无力博求医药,致使殁亡;自己一生中穷困贫贱,从不能使妻子“少一舒怀”,因而深为负疚,使悼亡之情又深化了一步。文章最后以“予虽无靖节之贤,而先室殆有翟夫人风”作评价,充分肯定并赞颂了亡妻陶端的优秀人品。

  这篇《事略》篇幅不大,但通篇贯穿一个“情”字,忆往事而动情,述病因而伤情,平实的语言中包含着无限的思念,哀婉动人,令人叹息。

  陆鸠峰诗序

  【题解】此序写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九月,作者时年五十九岁,尚在太湖东山席家授徒为业。陆鸠峰,名燕,字大生,苏州城里人。明末诸生,博通古今。入清隐居东山之锦鸠峰下,教塾为生。诗集今佚,《七十二峰足征集》收诗三十三首。作者借序其诗,表述了自己对诗歌创作中性情与格律关系的看法,并批评了言必称“三唐”的诗学观念。

  乙丑秋暮〔1〕,鸠峰陆先生投所著诗二卷,令作题辞。受读,殆忘寝食〔2〕,惟恐卷之或竟〔3〕。大要先生之诗,不荡绳检〔4〕,不蹈畦封〔5〕。其才甚富,而不列锦铺绣;其气甚高,而不轻世肆志〔6〕:是固得《风》、《骚》之遗者与〔7〕?

  予因读先生诗,窃举夙昔所与友朋论诗者〔8〕,以质先生:性情,诗之本也;格律〔9〕,诗之末也。尝怪今人舍性情而尚格律,每见一诗,必先位置为何代之格律〔10〕。其近今与〔11〕,则斥之;其三唐与〔12〕,则称之:究徒得其貌似,而实近今之非近今,三唐之非三唐。性情者,诗人之格律也。舍性情而言格律,则无格律矣,且无诗矣!世以人成,人以性立〔13〕。性发乎情,而有哀、乐〔14〕;人值乎世〔15〕,而有常、变〔16〕。凡其为诗,皆哀、乐、常、变所彰,而格律行乎其中。如仅格律而已,恐圣人删《诗》不若是浅〔17〕。且《风》、《雅》各有正、变〔18〕,是即格律之不可概论〔19〕。

  臆见若此〔20〕,未知先生其许之否。若夫先生之学,宜受世知;而其诗为不得志于时之音,读者当自得之,无俟予赘言也。

  (《愧讷集》卷三)

  【注释】

  〔1〕 乙丑:指康熙二十四年(1685)的干支。秋暮:即暮秋,指农历九月。〔2〕 殆:几乎。〔3〕 或竟:有终。〔4〕 不荡绳检:不违规矩。〔5〕 不蹈畦封:不循界限,此指不沿袭前人。〔6〕 轻世肆志:藐视世俗,放荡心志。〔7〕 《风》、《骚》:《诗经》中的《国风》和《楚辞》中的《离骚》,后人视之为诗文创作之祖。〔8〕 夙昔:过去。〔9〕 格律:诗歌创作有关字数、句数、对仗、平仄、押韵等方面的格式和规律。〔10〕 位置:指分别所处地位。〔11〕 其近今与:如果是现在的格律吗。〔12〕 三唐:有关唐代历史的一种分期,此处指唐诗。〔13〕 人以性立:指人因有个性而成其为人。〔14〕 哀、乐:哀伤和欢乐。〔15〕 值乎世:在世上所遇到的。〔16〕 常、变:常态和变态。〔17〕 圣人删《诗》:据《史记·孔子世家》,现存《诗经》各篇,是经孔子从三千馀篇古诗中删汰选取者。浅:浅显,简单。〔18〕 《风》、《雅》:《诗经》中的《国风》和《大雅》、《小雅》。正、变:古人认为《诗经》中述朝政、民情之美者为正风、正雅,刺其恶者为变风、变雅。《毛诗大序》曰:“至于王道衰,礼仪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19〕 概论:一概而论。〔20〕 臆见:个人的私见,对自己观点的谦词。

  【评析】

  “性情,诗之本也”,这是一个具有浓厚中国文化色彩的诗学命题。什么是性情?“性”与“情”本代表两个各具内涵的不同概念,性指人的本性,情指情感,性在内而情在外,两者存在不可分割的联系,因此并称为性情或情性。

  《诗大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可见,早在先秦时期,“诗言志”已成为儒家诗论的开山纲领。汉儒在这一基础之上进一步提出诗歌“吟咏情性”的主张,作为“诗言志”的理论补充。此后,历代学人对性情在诗歌中的作用多有阐发,如陆机《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刘勰《文心雕龙》云“诗者,持也,持人情性”。清人乔亿说得更为具体:“诗学根于性情……所谓性情者,不必义关于伦常,意深于美刺,但触物起兴,有真趣存焉耳。”(《剑溪说诗》)这些都表明了一个道理:表现个体情感是诗歌的本质特征。今天,我们诵读那些脍炙人口的诗句,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等,无不感受到一种情感的涌动,正说明了这个道理。

  格律,是诗歌等关于字数、句数、对偶、平仄、押韵等方面的格式和规则,这一格式在唐代趋于成熟。然而,一首诗仅仅合乎格律而不渗入诗人的主观情感,是万万打动不了读者的。朱用纯说:“舍性情而言格律,则无格律,且无诗矣。”又说:“性发乎情,而有哀、乐;人值乎世,而有常、变。凡其为诗,皆哀、乐、常、变所彰,而格律行乎其中。”这就阐明了诗歌创作中性情与格律的关系。

  序言还批评了诗必称“三唐”的观点,认为以古今而不以内容、性情定诗之优劣是没有道理的。清人袁枚说:“尝谓诗有工拙,而无古今。自葛天氏之歌至今日,皆有工有拙,未必古人皆工,今人皆拙。即《三百篇》中颇有未工不必学者,不徒汉、晋、唐、宋也;今人诗有极工极宜学者,亦不徒汉、晋、唐、宋也。”(《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七)这段文字,可看作是对朱用纯观点的绝好诠释。

  王不庵先生六十寿序

  【题解】此文写作对象是一位明遗民,姓王名炜,不庵为字,改名艮,原籍徽州歙县,寓居苏州太仓。少从父学理学,以“毋自欺”示人。明亡时年约二十,略长于朱用纯。入清后持节甚严,人称“事苟不必为者断不为,友苟不必交者断不交”(黄容《明遗民录》)。文章约写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赞美王炜如云如风的处世风格和超乎时地的大隐风范。

  世未有可望而不可即者,而云也则然;世未有可亲而不可见者,而风也则然。今夫云之为物,或轻而舒卷太清〔1〕,或凝而雨遍天下。其高也,薄乎日月而往来泰华之巅〔2〕;其卑也〔3〕,湖海之蒸腾而郊野之磅礴扶舆〔4〕:此其所为用也。然而可望而不可即者,千古如斯也。若夫风之为物,静则青未起〔5〕,动则震荡山谷,万窍怒号〔6〕;远则周行乎六合之内〔7〕,而近不离乎襟袖:此其所为用也。然而可亲不可见者,千古如斯也。故麒麟凤鸟非不称瑞〔8〕,而必择时见焉;幽兰秀草非不信芳〔9〕,而必择地产焉。惟夫二物者,不择时地,日在人间,而卒非时地之所得而方体〔10〕,超遥尘滓〔11〕、逾迈霄壤间〔12〕。

  尝以是慨想夫人之为人〔13〕,其有能与之等者乎〔14〕?则予未之遇也。盖士君子生于世,时与地皆非吾所能为,不幸而处时、地之所难〔15〕,必欲遵海而处〔16〕、买山而隐〔17〕,曰:“吾以遁世〔18〕,吾以避地。”则究何时之可遁、何地之可避?故与其托为时、地之避而无一用于天下,孰若靡所择乎时、地而又超乎时、地之为善隐也〔19〕。

  予往者得交王不庵先生,窃以为其人殆不多见。盖先生之学不必《诗》、《书》、《易》、《礼》之有专家〔20〕,其才不必户口、财赋、水利、甲兵与夫阴阳〔21〕、医药之有专长,而其为用不必教授生徒、发蒙启聩及其方术所济〔22〕、轻财急难之有专功〔23〕;即其身所往来,亦不必黄山之为故乡而吴、越、江、淮之有定居〔24〕。世之人习闻其名,而未易觏其光仪也〔25〕;习与之处,而莫能窥其蕴藏也〔26〕:与人甚近,又未尝不与人甚远。则予向所慨想为可望不可即、可亲不可见者,先生之谓欤?

  故于先生六十而为是说以寿,先生其以予言为得一当于心焉否?若徒曰:“士君子穷为孤云之无依,达为蛟龙之云雨;穷以风起乎百世,达以风行而草从。”则恐犹未能尽先生也欤!

  (《愧讷集》卷四)

  【注释】

  〔1〕 太清:天空。〔2〕 薄:逼近,靠近。泰华(huà画):泰山和华山。〔3〕 卑:低下。〔4〕 磅礴:充满、迷漫。扶舆:盘旋升腾。韩愈《送廖道士序》云:“气之所穷,盛而不过,必蜿扶舆,磅礴而郁积。”〔5〕 青:浮萍。宋玉《风赋》:“夫风生于地,起于青之末。”〔6〕 万窍怒号:苏轼《十二琴铭·松风》云风是“极于万窍号怒而实无”。〔7〕 六合:天地四方,宇宙空间。〔8〕 称瑞:以为祥瑞。〔9〕 信芳:确实芬芳。〔10〕 得而方体:能够规范包容。〔11〕 超遥尘滓:远离尘埃。〔12〕 逾迈霄壤:超越天壤。〔13〕 慨想:感慨地思考。〔14〕 等(xié协):等量,一样。〔15〕 所难:难以自处。〔16〕 遵海:沿着海岸。〔17〕 买山:比喻贤士归隐。语出《世说新语·排调》“未闻巢、由买山而隐”。〔18〕 遁世:避世隐居。〔19〕 靡所择:无所选择。善隐:善于隐居。〔20〕 《诗》、《书》、《易》、《礼》:指儒家经典。此句意指王炜未必是有关方面的专家。〔21〕 阴阳:指有关星相、占卜、风水的方术。〔22〕 发蒙启聩:启发蒙昧。〔23〕 急难:解救急难。〔24〕 黄山:在徽州歙县境内。吴越:吴国、越国,即后来的江苏、浙江一带。〔25〕 光仪:光彩的仪容,对人容貌的美称。〔26〕 蕴藏:指深藏的内心世界。

  【评析】

  孔子云:“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就是说,政治清明时就出来建功立业,纲纪紊乱时就隐姓埋名。但隐有各种不同的隐法:陶渊明在亲身体验了“人为物役”、“心为形役”的官场生活后,毅然冲破“樊笼”,不为五斗米折腰,归居田园,在淳朴自然的生活中觅得人生的真趣。而陶弘景辞官后隐于句容句曲山,设帐授徒,自号华阳隐居,表面上看来超然物外,但内心却热衷于政治。梁武帝每遇吉凶征讨等大事,都派人向他咨询、请教,时人称之为“山中宰相”。可见隐与不隐,并不在于外在的形式。

  本序主人王艮,是一位由明入清的士子,持节甚严。大凡这样的“遗民”,都存在一个如何看待世道的问题。朱用纯认为,时代与所处的环境都不是人可以自由选择的,大丈夫不幸处在其时其地,并不一定非要“遁世”、“避地”。与其“托为时、地之避而无一用于天下,孰若靡所择乎时、地而又超乎时、地之为善隐也”。而王艮正是这样一位“可望而不可即,可亲而不可见”,才学卓具、深藏不露的善隐者,从而赞美了他的淡泊情怀和隐者风范。

  书醇叔《日记》

  【题解】醇叔为王生(1648—1728)之字。此人号素岩,昆山人,是朱用纯最器重的弟子。生为康熙二十一年(1682)进士,二十四年以翰林编修为会试同考官,撰《乙丑礼闱分校日记》,记载自己有关道德修养的思想言行。当年腊月遂乞归养母,从此居乡四十年,不复出仕。沉潜于理学,当时名儒张伯行赞其学为“精深博大”,所著《懿言日录》、《素岩文稿》、《纪年诗》今皆存。朱用纯此文写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初,他在所著《毋欺录》中郑重记下此事,并认为生“处极喧嚣之地、极得意之遇、极尘杂之务,而能步步收摄、刻刻检点;即其所记,详密端严,不间一日,不草一字”,极言其长;而此书是直接寄示弟子,则多有商榷:于此可悟教育之法和为人之道。

  淡然无欲乃能嶷然有守〔1〕、浩然有为,此理子固谙之熟矣。但以愚观〔2〕,子不难于有守、有为,而难于无欲。所谓淡然无欲者,非仅如财利声色——欲之大者能自扫除而已。凡夫肢体所接、耳目所御〔3〕,虽甚纤微外物,总不见其可欲〔4〕,才是淡然。何者?此纵纤微而一为所动,即是欲根未断,即非虚明本体〔5〕,即不能无阂于志节事功之磊落光明〔6〕。

  且此纤微者何自而来,要非财不办〔7〕,而其可欲亦犹夫声色之悦耳目。于此未之洒落〔8〕,则又安得声色财利毫无系吝哉〔9〕?今观《日记》中,虽严辨于欲之大端,而或动色于居处服玩之间〔10〕。先儒云:“人于外物奉身者〔11〕,事事要好,自家一个身心却已先不好了。”正谓身之得其可欲,不觉心之已失其可恶也。

  又诸葛公云〔12〕:“非澹泊无以明志〔13〕。”居处服玩之移情〔14〕,要未可谓澹泊也。即不当为公孙布被之诈〔15〕,然李文靖之栏敝不葺〔16〕,司马文正之〔17〕“衣取蔽寒、食取充腹〔18〕”,其风可尚,其意可思。醇叔当不河汉斯言〔19〕,故并书往。

  (《愧讷集》卷十)

  【注释】

  〔1〕 嶷然:卓异特立的样子。〔2〕 愚:对自己的谦称。〔3〕 所御:指所听所见。〔4〕 可欲:能够引起欲念的事物。〔5〕 虚明本体:清虚内心,纯洁自身。〔6〕 无阂:不妨碍。事功:功业,职责。〔7〕 非财不办:没有财力是做不到的。〔8〕 洒落:洒脱,摆脱开。〔9〕 系吝:不能割舍,眷恋。〔10〕 动色:因欣羡而表情有所变化。服玩:服饰玩好。〔11〕 奉身:养身,指供生活消费之物。〔12〕 诸葛公:三国蜀时诸葛亮。〔13〕 澹泊:恬淡寡欲。此句见诸葛亮《诫子书》。〔14〕 移情:改变情趣思想。〔15〕 公孙布被:汉代丞相公孙弘,外宽内深,沽名钓誉,同僚汲黯说他“位在三公,俸禄甚多,然为布被,此诈也”。见《汉书·公孙弘传》。布被,以布为被。〔16〕 李文靖:宋代李沆,官至平章政事,谥文靖。内行修谨,不求声誉。所居宅第墙壁颓败,不以为意。堂前栏杆损坏,其妻嘱仆人毋修葺,以试李沆。沆见之经月而不言,曰:“岂可以此动吾一念哉!”见《宋史·李沆传》。〔17〕 司马文正:宋代司马光,官至尚书左仆射,谥文正,著名史学家。〔18〕 充腹:吃饱肚子。此两句出自司马光教子书《训俭示康》。〔19〕 河汉斯言:以这些话为迂阔不当、不切实际。语出《庄子·逍遥游》“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

  【评析】 

  欲望是没有止境的,一个人如果被私欲所缠,就会在追逐物欲的道路上无休止地奔波,直至良知泯灭,沦为行尸走肉。两千多年前的老子看到这一点,提出了“少私寡欲”的主张。孟子也指出:“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尽心上》)认为过多的欲望会妨碍人培养高尚的道德情操。荀子则主张“以道制欲”,他说:“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荀子·乐论》)此后,历代学者,如董仲舒、王弼、王通、周敦颐、二程、朱熹等人,都提出了节欲或无欲的主张。

  受上述思想的影响,本文开篇即写道“淡然无欲乃能嶷然有守、浩然有为”,并认为,做到有操守、有作为还比较容易,做到淡然无欲则很难。因为外部世界,声色犬马,功名利禄,哪怕是“纤微而一为所动”,都会使人产生欲望,影响到“志节事功之光明磊落”。

  醇叔是朱用纯的弟子,朱因观其《日记》有所感触,于是写下这段文字,劝勉他要以历代先贤为榜样,时时检点自己的品行操守,澹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告诫他不要因“居处服玩”的生活小节而改变了自己的志向和情趣。谆谆教诲,语重心长。

  致徐俟斋之二

  【题解】此封书信约写于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作者正在吴县太湖洞庭东山席家任塾师。徐俟斋即吴县徐枋(1622—1694),著名节义之士。对于作者来说,既为挚友,又属表亲,然为代友人求其一篇序言,却需多方解说,可见两人乃君子之交、道义之友。

  童子归乃拜手削〔1〕,自后又复通问末由〔2〕,能不依依〔3〕?敝主人席献臣兄〔4〕,欲为其先刻求大序〔5〕,弟已婉辞。然伊念转笃〔6〕,请托转勤,不得不更一白于左右。虽其父子俱尝策名当世〔7〕,若难希附下风万一〔8〕。然弟向未与交,未审其梗概,今以授经为宾主〔9〕,而后知其父子之为人,洵有不可及也。

  献臣之尊人已见于其所辑《畜德录》及拙序〔10〕,然此犹得之著述与所传闻。及晨夕与献臣俱〔11〕,亲睹其事亲、治家、接物、应事,而后知其醇谨谦和,实由尊人之身教者深,非独其天性然也。以弟六十年中所见,如此家风,如此品概〔12〕,诚罕有其匹。且其书皆尊前言往行以训来兹〔13〕,初非《剧秦美新》之比〔14〕。使许献臣晋谒而假之华衮〔15〕,以重慰其表扬先烈之孝思、景仰有道之悃诚〔16〕,亦可谓无负名德〔17〕。

  区区世荣〔18〕,不过其雪中鸿爪〔19〕,特以持门户〔20〕;且往往穷年累岁,不一入州府。昔人身在朝宁而心超尘者〔21〕,犹谓之吏隐〔22〕;今特名挂仕籍而身老江湖〔23〕,直可谓之隐吏〔24〕。迹其行义之高,愚以为比于世之号为栖隐而实趋膻逐腐之不遑者〔25〕,奚啻相去倍蓰〔26〕。未可以其纤尘微翳〔27〕,而遂摈而不录也。若称谓之间〔28〕,则但举姓氏或别号,原不必具官爵。

  此而不惮假重〔29〕,亦君子与善成美之大端〔30〕,故敢代布其祷求。傥邀俞允〔31〕,献臣兄即当斋沐具书币〔32〕,匍匐踵门以请〔33〕。兹者竦候台命〔34〕,伏祈垂照,不宣〔35〕。

  (《柏庐外集》卷一)

  【注释】

  〔1〕 拜手削:拜读来函。手削指手书短札。〔2〕 末由:无由,无从。〔3〕 依依:依恋不舍。〔4〕 敝:自称的谦词。主人:聘其为塾师的东家。席献臣:名永(约1655—?),吴县东山人。〔5〕 先刻:先人所刻之书。〔6〕 伊念:此思。指求序的想法。〔7〕 策名当世:指在清朝做官。启图父子分别以岁贡生、例监生候补内阁中书舍人和国子监典籍,皆未谒选,无实授。〔8〕 附下风:处于下位。对对方的谦词,因徐俟斋是明遗民,固有此说。〔9〕 授经:讲授儒家经典,即作老师。〔10〕 尊人:对别人父亲的敬称。献臣父名启图(1638—1680),字文舆,家富资财,乐善好施。喜读书,手辑前贤嘉言懿行为《畜德录》二十卷,大儒陆陇其为之手定,今存康熙绳武堂刻本和日本安政三年(1856)刻本等多种版本。拙序:对自己所写序文的谦称。文见《愧讷集》卷三。〔11〕 俱:在一起。〔12〕 品概:品格,气节。〔13〕 尊:遵照,遵从。来兹:今后。此处指后来者。〔14〕 《剧秦美新》:文章名,汉代扬雄撰,贬斥秦朝,赞美王莽的新朝。后以此代称指斥前朝、美化新朝之作。〔15〕 晋谒:进见、拜谒。以下见上的敬词。华衮:古代王公贵族的礼服,比喻极高的荣宠。晋代范宁《春秋梁传序》曰:“一字之褒,宠逾华衮之赠。”〔16〕 悃诚:至诚之心。〔17〕 名德:名望和德行。〔18〕 世荣:世俗的荣华富贵,指官禄。〔19〕 雪中鸿爪:鸿雁在雪地上走过时留下的脚印。语出宋代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比喻过往之事遗留的痕迹。〔20〕 (zhī支)持:支撑,支持。〔21〕 朝宁:朝廷。尘(ɑì爱):飞扬的灰土。比喻俗世。〔22〕 吏隐:不以利禄萦心,身虽居官而心如隐者。〔23〕 仕籍:记载官吏姓名籍贯的簿册。江湖:指隐士的居处。东晋陶渊明《与殷晋安别》诗有“良才不隐世,江湖多贱贫”之句。〔24〕 隐吏:退隐不仕的官吏。〔25〕 愚:对自己的谦称。栖隐:隐居。趋膻逐腐:追逐膻臊臭腐之物,比喻对功名利禄的蝇营狗苟。不遑:无暇,来不及。〔26〕 奚啻:何止,岂止。倍蓰:数倍。倍,一倍;蓰,五倍。〔27〕 纤尘微翳:微小的尘垢。〔28〕 称谓:称呼,名称。〔29〕 假重:请人帮忙的敬词。〔30〕 与善成美:与人为善,成人之美。〔31〕 俞允:允诺,答应。〔32〕 斋沐:斋戒沐浴,以示虔诚郑重。书币:书写礼单。此指礼品。〔33〕 匍匐:爬行。表示尊敬。〔34〕 竦候:恭敬地听候。台命:对对方吩咐的敬称。〔35〕 不宣:不一一细说。旧时书信结尾的套语。

  【评析】

  请人作序,有两点恐怕是要注意的:一是须请名流贤达,借重其名而扩大书的影响,也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名人效应。二是由于序言通常要对书的思想内容、编纂体例、作者情况及有关问题进行介绍和阐述,因此须请那些思想观点相同或相近的人来写。如清初学者朱明德对顾炎武的为人和操守极为敬佩,视之为志同道合者,两人虽然未曾见过一面,但朱明德在辑成《广宋遗民录》后即寄书顾炎武请他赐序,顾亦欣然允诺。顾序刊出后广为流传,成为名篇,而《广宋遗民录》一书也因此而增色。

  此信因朱用纯受托请徐枋为吴县席献臣先人著述作序而写。徐枋才学富赡,以志节闻名于时,清初名列“海内三遗民”。川湖总督蔡毓荣慕其名,具书致名药厚币相赠,谢不受。汤斌抚吴时钦其节义,至山中拜访,卒不得见,叹息而去。近人罗振玉称:“明季节义之风,以吴中为最盛。而志弥贞、遇弥苦、学弥醇,予所尤敬者,莫如徐俟斋、顾亭林两先生。”(《永丰乡人杂著·徐俟斋先生年谱序》)以徐枋当时的声望与影响,如能得其序言,对求之者来说,无疑是一件幸事。

  但朱用纯的这封信却写得很艰难,原因是席氏父子(启图、献臣)曾分别以岁贡生、例监生候补清朝官员,虽然未曾谒选,无实缺,但毕竟是“策名当世”。这对像徐枋这样一个坚决不与新朝合作的明遗民来说,在思想上与感情上都是很难接受的。因此,朱用纯反复解释,分析其中原委。信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

  一是介绍席氏父子的为人。作者“亲睹其事亲、治家、接物、应事”,知其“醇谨谦和”,家风朴实。

  二是说明《畜德录》一书皆席启图汇集“前言往行以训来兹”的有关世道之书,而非《剧秦美新》一类的谄媚新朝之作。

  三是解释席氏父子穷年累月不入州府,虽然挂名为官,但身老江湖,不以利禄萦心,这与那些形为隐逸之士但一心趋名逐利之徒相比不知高出多少倍。

  作者因此恳请徐枋“未可以其纤尘微翳而遂摈而不录也”,求其允诺,成人之美。

  朱、徐二家本为表亲,徐枋又是朱用纯父朱集璜的弟子,但即使是这样密切的关系,朱用纯仍然是以道义为准则而不以私情相托,由此可见其为人处世之一斑。

  许希侠先生墓志铭

  【题解】许希侠(1602—1645)名士俭,苏州府常熟县(今常熟市)人,明诸生。清顺治二年,江南已降清,士俭坚不剃发以效忠明朝。奸民欲邀功于清军守帅,逮而杀之。墓志铭指置于墓里镌有死者事迹的石刻,包括志和铭两部分,分别用散文和韵文,叙述其事迹、赞扬其品德。作者此文写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距希侠之逝已四十一年。

  常熟许希侠先生尝著《三仁论》,其略曰:“子称‘殷有三仁’〔1〕,盖深叹殷周之际杀身成仁者之鲜也〔2〕!三仁者,伯夷、叔齐〔3〕、比干也〔4〕。夷、齐求仁得仁〔5〕,子已言之。至是而以比干之死,谓与夷、齐之死同其仁也。其以微、箕为言者〔6〕,正以去者〔7〕、奴者不若谏而死者之千载犹生。使谓微、箕与比干列〔8〕,则后世大臣或全躯苟活,或奉表劝进,皆可为仁,非先圣所以训世已〔9〕。微子抱祭器归周〔10〕,可以谓智,不可谓仁;箕子始被囚〔11〕,既陈《洪范》〔12〕,入朝鲜〔13〕,可以谓义,不可谓仁。若杀身成仁之比干,惟扣马而谏〔14〕、不食周粟之夷、齐可并论而无愧。世即咎斯言为无征〔15〕,予则愿从夷、齐于首阳之下。”是论也,作于乙酉七月〔16〕,则可以知先生之不复求生矣!

  先是甲申三月〔17〕,先生痛北都之变〔18〕,悲歌当泣,赋诗十章。巡抚都御史祁忠敏公见而叹曰〔19〕:“许生真国士〔20〕!先帝求贤若渴,惜吾按吴日〔21〕,未即荐为国用,俾早有树立。吾负许生,即负国也!”及是岁〔22〕,留都失守〔23〕。七月之朔〔24〕,先生泣祭先祠〔25〕,戒诸子以“读书淬志〔26〕,艺术、方外皆可为也〔27〕,必无堕我先烈!”

  居数日,城陷,竞强先生剃发〔28〕,遂作是论,令义士陈龙威间道上山阴大司马张公〔29〕。时奸民乘乱,所在焚掠〔30〕。先生以嫂婴难〔31〕,奔救于乡。贼见先生全发,遂执之,欲徼功于守帅。先生瞑目大骂〔32〕,遂被害。张公遣使驰书至,以监国命〔33〕,授先生兵部职方司主事〔34〕,则先生已死。公闻之,拊几叹曰〔35〕:“嗟哉,许生以全发死,可谓不辱君父矣!”

  后三十五年〔36〕,与配陶氏合葬于县之斜桥祖墓;又六年〔37〕,子本黄以释氏著德莅锡昆山〔38〕,来乞予铭,且曰:“吾父墓石昔欲一巨公为之文〔39〕,请命吾母。吾母怒不许,盖需其人有年矣!今以乞君,君必勿辞许,则吾先人皆安于地下。”乃不获谢而按其状〔40〕,以详其世系〔41〕、行实〔42〕。

  先生讳士俭〔43〕,字季约,别字希侠,宫詹石门先生之弟也〔44〕。先生耕读有隐行〔45〕,父〔46〕,封翰林院侍讲,学通文武,教子有法。宫詹虽官禁近〔47〕,先生自以其文行受当世知,为诸生,举明经〔48〕。少倜傥好大节,朔望必拜于先师〔49〕,跪读《孝经》〔50〕,即旅次不废〔51〕。尤好《易》〔52〕,深探程、朱奥义〔53〕。所与契洽〔54〕 ,皆当世之名德伟望〔55〕。有先达为先生世好〔56〕,或讽执弟子礼〔57〕,先生正色曰:“吾受先人命,师西溪缪先生〔58〕,师蓼洲周先生〔59〕,又安知其他?”先达者,即陶孺人所不许其铭者也。

  其居之西偏,为二黄书屋,则素与江上黄介子〔60〕、城黄陶庵二先生读书谈道处〔61〕。以故志节日益峻〔62〕,而才亦益裕。宫詹卒于京邸,子琪有隽才〔63〕,为蜚语所中,祸且不测。先生闻之,二子病不顾,疾走都下〔64〕,解其事,奉宫詹丧以归。其平生趋义若,类如此。不幸国步之倾〔65〕,先生矢以身殉,年仅四十有四。所著有《易纬》若干卷。世皆以“侠”目先生,乃考其经传之学〔66〕、忠孝之行,盖非徒侠而已。

  先生后孺人生一岁〔67〕,孺人后先生殁二十二岁〔68〕。子二,长瑶,隐于医;次琬,即本黄,学于释〔69〕,皆从先生命。本黄,释氏名也,披缁非儒者事〔70〕,要其所以然者,先生不剃发而死,琬又安能剃发而生?从释则庶几剃发而可无愧先生之死欤?铭曰:

  读书求友尚名节,耻蹈厌厌泉下辙〔71〕。

  惜遭天路早颠蹶,但得死所勇咆勃〔72〕。

  虞山片地藏其骨〔73〕,晶光犹吐千年血。

  能使山川产灵物,后之吊者拜荒碣〔74〕。

  一坯一草无毁折〔75〕,试念先生颠上发〔76〕。

  (《愧讷集》卷九)

  【注释】

  〔1〕 子:孔子。殷有三仁:殷代末年有三位仁人。语出《论语·微子》“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2〕 殷、周之际:殷代末年和周代初年之间。商代因都于殷,故又称殷代,于公元前十一世纪被周武王所灭。杀身成仁:指为了“仁”的最高道德准则而不惜舍弃生命。鲜:稀少。〔3〕 伯夷、叔齐:商末孤竹君长子、次子。武王灭商后,两人逃入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4〕 比干:商纣王叔父,因屡次劝谏纣王,被剖心而死。〔5〕 夷、齐:伯夷、叔齐。求仁得仁:《论语·述而》记子贡与孔子的问答:“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6〕 微、箕:微子、箕子。微子为商纣王庶兄,因数谏纣王而不听,遂出走(去之)。箕子为纣王诸父,因数谏纣王而不听,遂佯狂为奴。为言:指举例。许希侠认为孔子的“三仁”是指夷、齐、比干,而非微、箕、比干。〔7〕 去者:离开国家者。〔8〕 使谓:假使说。列:并列为三仁。〔9〕 先圣:对孔子的尊称。〔10〕 抱祭器:周武王灭商后,微子持祭器乞降。〔11〕 被囚:纣王曾囚禁箕子。〔12〕 陈《洪范》:商亡后,周武王问箕子之所以亡,箕子不忍言旧国之恶,托以它辞。后人将对话录入《尚书·洪范》篇中。〔13〕 入朝鲜:箕子不愿为周臣而被封之朝鲜。〔14〕 扣马而谏:周武王伐纣,夷、齐拉住马而谏阻。武王不听,两人乃逃入首阳山。〔15〕 斯言:指三仁是夷、齐、比干的解释。无征:没有证据。〔16〕 乙酉:清顺治二年(1645)的干支。作者是明遗民,所记为明烈士,故不提清代年号。此年七月清军已攻下江南。〔17〕 甲申:明崇祯十七年(即清顺治元年)的干支。〔18〕 北都之变:此年三月十七日李自成攻下北京,崇祯帝自缢于煤山,明亡。〔19〕 巡抚都御史:官名,即巡抚,因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故名。祁忠敏:祁彪佳(1602—1645),天启进士,南明弘光时任右佥都御史,巡抚江南。清军克杭州后,在家乡山阴自沉于水。南明隆武帝谥为忠敏。〔20〕 国士:国中才能最优秀者。〔21〕 按吴:明崇祯时,祁彪佳曾官御史,巡按苏州、松江两府。吴指吴地,今苏南上海一带。〔22〕 是岁:指南明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23〕 留都:明太祖建都南京,成祖迁都北京,以南京为留都。明亡后,福王在南京为弘光帝,五月被清兵攻下。〔24〕 朔:初一。〔25〕 先祠:祖宗祠堂。〔26〕 淬志:锤炼志节。〔27〕 艺术:泛指书画、医卜、风水等可以养家糊口的各种技能。方外:出家为僧、道。古人认为此二类皆与朝廷无关。〔28〕 竞强:竟然强迫。剃发:清朝攻下江南后,强迫汉人依满族风俗剃去前半部头发,当时是“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29〕 间道:取道于偏僻的小路。山阴:旧县名,浙江绍兴府治所在地。张大司马:张国维(1595—1646),天启进士,官至兵部尚书。弘光元年清兵陷南京后,于绍兴拥立鲁王监国,次年兵败投水死。大司马是兵部尚书的别称。〔30〕 所在焚掠:到处焚烧房屋、抢劫财物。〔31〕 嫂:许希侠兄已先亡,故此嫂为寡嫂。婴难:遭遇险难。〔32〕 瞑目:闭上眼睛。似应为“目”,瞪着眼睛,发怒的样子。〔33〕 监国:监管国事,此处指南明鲁王朱以海。弘光朝亡后,为钱肃乐等拥戴,于1646年监国于绍兴,率部抗清。〔34〕 职方司:兵部四司之一。掌舆图、军制、镇戍、简练、征讨等事。设郎中、员外郎各一人,主事二人。〔35〕 拊几:拍桌。〔36〕 后三十五年:指康熙十九年(1680)。〔37〕 又六年:指康熙二十五年(1686)。〔38〕 释氏:指僧人。莅锡:僧人出行,以锡杖自随,故称其来临为莅锡。〔39〕 巨公:地位显赫者。或指许希侠同邑之钱谦益,因以明代礼部侍郎降清而为人所轻。〔40〕 获谢:得以辞谢其请。按其状:查验、记录其履历、事迹。〔41〕 世系:家族世代相承的谱系。〔42〕 行实:生平事迹。〔43〕 讳:指死者的名。〔44〕 宫詹:太子詹事,官名。石门:许士柔(1587—1642)之号。天启进士,官至尚宝司少卿,卒赠詹事兼侍读学士。钱谦益为撰墓志铭。〔45〕 隐行:隐德,不为人知的善举。〔46〕 父:许,字伯彦,明代增生,因子士柔而获封官。〔47〕 禁近:禁中帝王身边。〔48〕 明经:明清称贡生为明经。〔49〕 朔望:农历每月初一和十五日。先师:明代嘉靖年间谥孔子为“至圣先师”。〔50〕 《孝经》:旧题孔子传,曾参撰,为儒家经典之一。〔51〕 旅次:旅途中暂作停留。〔52〕 《易》:《易经》,为儒家经典之一。〔53〕 程、朱: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兄弟和朱熹的合称,提倡性理之学,后称程朱理学,影响极大。〔54〕 契洽:指关系融洽者。〔55〕 名德伟望:德高望重者。〔56〕 先达:有德行学问的前辈。世好:世交。〔57〕 讽:劝说。〔58〕 西溪:江阴缪昌期(1562—1626)之号,明万历进士,因弹劾魏忠贤,被毙于狱中。〔59〕 蓼洲:吴县周顺昌(1584—1626)之号,明万历进士,因反对魏忠贤,被毙于狱中。〔60〕 江上:指江阴(今江苏江阴市)。黄介子:黄毓祺(1579—1649),字介子,江阴人,明天启贡生。顺治二年(1645)清兵攻江阴,起兵反抗。后亡命淮南,被捕死于狱中。〔61〕 城:地名,在苏州嘉定县(今上海嘉定区)南门外。此处指嘉定。黄陶庵:黄淳耀(1605—1645),号陶庵,嘉定人,明末进士,顺治二年清兵攻陷县城后,与弟渊耀自缢而亡。〔62〕 峻:指品行高洁。〔63〕 子琪:许琪(1607—?),字嘉生。据《明史》载,父卒后曾“诣阙辨诬,乃复(士柔)原官”。隽(jùn俊)才:出众的才智。〔64〕 都下:京城。〔65〕 国步:国家的命运。步指时运。〔66〕 经传之学:阐释儒家经典的学问。〔67〕 后孺人生一岁:即许希侠比其妻陶氏小一岁。〔68〕 后先生殁二十二岁:即陶氏卒于康熙六年(1667),享年六十七岁。〔69〕 释:释迦牟尼的简称,泛指佛教。〔70〕 披缁:穿上僧服,指出家。当时僧衣多黑(缁)色。〔71〕 厌厌:精神不振的样子。语出《世说新语·品藻》“曹蜍、李志虽见在,厌厌如九泉下人”。〔72〕 咆勃:发怒的样子。唐代白居易《效陶潜体》有“壮士磨匕首,勇愤气咆勃”之句。〔73〕 虞山:在今常熟市虞山镇西北,因西周虞仲葬此而得名,代称常熟。〔74〕 碣:墓碑。〔75〕 一坯(pī披):一捧土。〔76〕 颠上:头上,顶上。

  【评析】

  明清易代之际,围绕着剃发上演过一幕幕的悲剧。新主以衣冠发型的改变作为“征服”的标记,遗民则视剃发为莫大的耻辱。其原因,既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古训的影响,更是汉民族不甘忍受外族欺凌压迫的自尊心使然。黄宗羲《两异人传》中说:“自髡发令下,士之不忍受辱者,之死而不悔。乃有谢绝世事、托迹深山穷谷者,又有活埋土室、不使闻于此屋者。然往往为人告变,终不得免。”戴名世亦说:“明之士民死于饥馑,死于盗贼,死于水火,后又死于恢复,几无孑遗焉;又多以不剃发死,此亦自古之所未有也。”(《戴名世集·王学箕传》)清之剃发,实为剃去头发的前半部分,与禅宗剃发的样式不同。为强制实行这一习俗,也为了显示清朝统治者的淫威,时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之规。本文传主许希侠就是因为不愿剃发而被执遇害,由此可见当时境况之惨烈。黄宗羲痛斥清初之政为“暴秦”,由此观之,并不为过。

  许希侠是一位很有骨气的文人,所作《三仁论》,将自绝周朝的伯夷、叔齐列入仁者之列,可见他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在明朝倾覆、清军大举南下的严峻局势之下,他一方面“祭先祠,戒诸子”;一方面派人到浙江绍兴,与南明兵部尚书张国维取得联系,图谋复明大业。后因全发被捕,但他面无惧色,目怒骂,不屈而死。顾炎武主张“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许希侠可以算得上是一位身体力行者。

  文中还提到原想请一位“巨公”为许希侠撰写墓志铭,许夫人“怒不许”。这位“巨公”很可能就是许希侠同邑的钱谦益。钱谦益才华出众,堪称大家,但因官仕明清两朝,为人所不齿。由此可见遗民精神之执著与可贵。

徐子威六十寿序

  【题解】此文写于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作者与所祝寿者同为六十岁。文中以平静舒缓的笔调,描写出两人四十年心相契合的道义之交和平淡如水的君子之谊。徐子威(1627—?)名与岗,昆山人。诸生,无意功名,置书数千卷,闭户校雠,旁批侧注,朱黄烂然。

  予与子威交,盖四十年矣。谓之亲,则不可为亲也;谓之疏,则不可为疏也。未尝无故而往来聚处,未尝片语嘲谑杂于笑言〔1〕,未尝数数酒食会好相征逐〔2〕。里几于相望〔3〕,而恒邈若数十百里,是不可谓亲也。然事之当若何言者,子威谓予必如是言也,已而果如是言〔4〕;事之当若何为者,予谓子威必如是其为也,已而果如是为。不相要约而隐若有咨诹之契〔5〕,不相援附而隐若有凭籍之力〔6〕,心期倡和〔7〕,常犹合并〔8〕,是不可谓疏也。意古所谓君子之交“淡以成”者〔9〕,其道固如斯乎?

  夫论交于今日〔10〕,难矣!交之有道,由于行之克敦〔11〕;行之克敦,由于耻之能立〔12〕。耻立而后可以言行,行修而后可以言交〔13〕。圣门之论士也〔14〕,曰:行己有耻〔15〕,不辱使命;曰:称孝称悌〔16〕;曰言信行果〔17〕。孝悌,行己之大节也〔18〕;言行,亦行己之大闲也〔19〕。孝悌、信果未足以尽有耻之道,而砥砺廉耻者未有不孝悌、信果〔20〕。然则孝悌、信果正所以观士之有耻者也,而圣门论士又即其所以论交者欤?孝悌、信果,必与有耻不辱者游〔21〕;而有耻不辱,又岂曰此其出吾次者而不与合志同方也〔22〕。舍是,则非士之所以为士,即非友之所以为友。故曰:论交,今日之难也。

  子威于一切门庭角立〔23〕、声华驰骛〔24〕、怀刺望尘〔25〕、游谈聚议炫鬻之事〔26〕,概屏弗近〔27〕。即其群从名位震曜当世〔28〕,而亦素履自得〔29〕,退老诸生〔30〕。其所务者,门内之行之醇备被服〔31〕,造次之不违谨信而已〔32〕。推而宗亲忧患之恤〔33〕,必以诚感;邑里民生征求之困〔34〕,先事以图〔35〕。而复不尸名〔36〕,不任功〔37〕。广几木榻,终年穷经好古〔38〕,以造其子弟〔39〕。窥其户,求其人,类不可得见也〔40〕。是非屹然植己〔41〕、以耻为防者〔42〕,其孰能之?而岂仅为一乡一国之士欤〔43〕?

  予也菰芦匿影〔44〕,寡当世交〔45〕。子威生同里,又托通门之好〔46〕,得早定交,以迄于今,年皆六十〔47〕。而子威先予一岁固却觞祝〔48〕,此其不好纷华之襟期固然〔49〕。顾惟一二知交既不以筐篚壶餐为礼〔50〕,并废其文辞,又何以为同心之言也〔51〕。于是敷文叶丈首作歌诗〔52〕,予亦不揣浅弊〔53〕,继寿以序。然初不敢为扬厉之言〔54〕,以重失子威之意〔55〕,特叙夙昔交情,使复世知予与子威之所以交者,其道固如是也;抑使后之投契定分者〔56〕,或亦有取乎此也,则未始非寿子威于未有艾也欤〔57〕。

  (《愧讷集》卷四)

  【注释】

  〔1〕 嘲谑:调笑戏谑。〔2〕 数数:屡次,常常。征逐:交往过从。〔3〕 里(hàn汗):里门,乡里。〔4〕 已而:不久,后来。〔5〕 要约:约定。隐若:隐约好像。咨诹(zōu邹)之契:商量后的契合。〔6〕 援附:依附。凭籍:即凭藉,依靠,依赖。〔7〕 倡和:以诗词相酬答。〔8〕 常犹合并:时常却能聚会。〔9〕 淡以成:《礼记·表记》引孔子曰:“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坏。”指贤者之交平淡如水,而能久远。〔10〕 论交:结交,交朋友。〔11〕 行之克敦:能够厚重自己的品行。〔12〕 耻:羞耻之心。〔13〕 行修:品行端正。〔14〕 圣门:孔门,儒家。〔15〕 行己有耻:立身行事有知耻之心。〔16〕 称孝称悌:被人称为孝悌之士。善事父母为孝,善事兄长为悌。〔17〕 言信行果:言要诚信,行要果断。以上三句,出自《论语·子路》:“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18〕 大节:品德操守的主要方面,相对小节而言。〔19〕 大闲:基本的行为准则。宋陆游《自勉》诗有“节义实大闲”之句。闲指法度、界限。〔20〕 砥砺廉耻:磨炼道德品质。〔21〕 不辱:指不辱使命。〔22〕 出吾次者:称孝称悌和言信行果在孔子看来都是次于行己有耻的行为准则。合志同方:指交友的同一志向和原则。语出《礼记·儒行》。〔23〕 角立:对峙,争胜。〔24〕 声华驰骛:于声誉荣名之事求取奔竞。〔25〕 怀刺:怀揣名片,准备谒见。望尘:望尘而拜,神态敬畏。此句是指趋附权贵。〔26〕 游谈:闲谈,清谈。炫鬻:夸耀,吹嘘。〔27〕 概屏:一概屏弃。〔28〕 群从:堂兄弟及子侄。震曜当世:名位显耀于当时。子威堂兄子乔乃顺治十八年(1661)进士;同高祖的堂弟乾学为康熙九年(1670)探花,时任内阁学士;乾学弟秉义为康熙十二年(1673)探花,时任右春坊右中允;乾学长子树谷上年(1685)刚中进士,次子炯为康熙二十一年(1682)进士,时官行人司行人。〔29〕 素履:白色鞋子,语出《周易·履》。后以此比喻质朴无华、清白自守的处世态度。〔30〕 退老诸生:以普通秀才的身份而退隐终老。〔31〕 门内之行:家庭中的行为。醇备:淳厚完美。被服:感化别人。〔32〕 造次:仓猝匆忙之间。谨信:恭敬诚信。〔33〕 宗亲:宗族亲友。恤:周济,救济。〔34〕 邑里:乡里。征求:钱粮方面的征收需求。困:困乏,缺少。〔35〕 先事以图:事先予以谋划。〔36〕 尸名:享名,居名。《文子·符言》引老子曰:“欲尸名者必生事。”〔37〕 任功:承当功劳之名。〔38〕 穷经:极力钻研儒家典籍。好古:爱好古代学问。〔39〕 造其子弟:培养子侄。〔40〕 类:皆,大抵。〔41〕 屹然植己:指立身严正分明。〔42〕 以耻为防:以耻辱之事为防备。此处认为有耻与防耻是不同的道德层次。〔43〕 一乡一国之士:语出《孟子·万章下》:“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此句是指徐子威是天下性的优秀人物。〔44〕 菰芦:菰和芦苇,比喻隐者所居之处。〔45〕 当世交:同时代的友人。〔46〕 通门:即同门,同出一师门下。〔47〕 年皆六十:此句说明两人同年出生,即生于明天启七年(1627)。〔48〕 固却觞祝:坚决辞却祝寿之事。〔49〕 襟期:襟怀,志趣。〔50〕 筐篚壶餐:薄礼。筐篚为盛物的竹器,壶餐指用壶盛的食物。〔51〕 同心:志同道合。〔52〕 叶丈:指叶方蔚(1631—1696),字敷文,昆山人,隐士。〔53〕 浅弊:浅陋蔽塞。〔54〕 扬厉:发扬光大,此处指赞颂美德。〔55〕 重失:过多违背。〔56〕 投契定分:指因意气相投而定交。〔57〕 未始:未必。未有艾:指其寿享无穷。

  【评析】

  君子之交是平和的,因为它是以共同的志趣、学识、理想为基础的,需要经过时间的考验、情感的积蓄,来得和缓,而持续则很长远。朱用纯与徐子威,居所相近,里巷相望,鸡犬之声相闻,四十年来,却未尝无故往来聚处、酒食相逐。然而,他们在思想上、观点上却出奇地一致与吻合,“不相要约而隐若有咨诹之契,不相援附而隐若有凭籍之力,心期倡和,常犹合并”。因此,到了花甲之年,作者追忆往昔,引为知己。小人则不同,小人之交是以利害关系为基础的,“求利则托刎颈之欢,争路则构刻骨之恨”(《晋书·潘尼传》),今朝鳞集,明日鸟散,一时甘甜如饴,但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朋友。古语云:“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坏”(《礼记·表记》),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本文分析了君子之交的基础在于敦厚各自的品格,怀有羞耻之心,刻苦磨砺,付诸言行。认为只有那种具备了优秀品行并且“合志同方”的人,方“可以言交”,而徐子威正是这样的一位道义上的挚友。文章热情歌颂了徐子威高洁的人品:淡泊名利,不慕纷华,终年穷经好古,热心教育子弟——而这一切和朱用纯的人生又何其相似。因此,这篇寿序虽然是为徐子威而作,实际上也是在倾诉作者自己的衷曲与情怀。

  祭叶二泉文

  【题解】叶奕苞(1629—1686),字九来,号二泉,昆山人。出身名门望族,家业富有,才华超众。幼师葛芝、叶宏儒,工诗善书。康熙十八年(1679)应博学宏词不中,归而流连诗酒、徜徉林壑。急公好义,曾赠贫友张恕良田五十亩;热心乡邦文献,历多年终成县志二十二卷。所著诗文词曲今存者甚众,以文学名著于清初。朱用纯祭文写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于感伤悲惋之中,描述其品格风范,缅怀其道德文章。

  呜呼!君之年少予二岁〔1〕,而中表行辈则尊者也〔2〕。虽属尊者而年比肩随〔3〕,故与君幼同师学,稍长而各随其父兄同患难〔4〕,及老而同往来游处悲愉之事者,逮五十年。其交好也,不以戚属〔5〕,而以友情。不幸而君今殁矣,不二十日三临君丧,哭之辄恸。予素寡泪,于君不自知泪之何从。其致哀也,亦不以戚属,而以友情。盖君没而遐迩疏戚哀之者众〔6〕,予特于其中一人焉耳。然哭者虽众,而所以哭之要或一二端。其一二端者,皆予之所同也。予虽一人,而所以哭之非特一二端。其非特一二端者,又予之所独也。

  君文章峭厉〔7〕,诗词赡雅〔8〕,挥洒毫素〔9〕,龙蛇飞走。古人畏其凌轹〔10〕,当代奉为宗工〔11〕。自君没而文采风流倏与俱往焉〔12〕,可哀也。

  往昔金石之刻〔13〕,秘异之书,珍奇之玩,睹闻苟接〔14〕,不惮重购远搜,期于必致。自君没而博物好古罕其俦焉〔15〕,可哀也。

  意气倜傥〔16〕,与世之贤豪冠盖争相投分〔17〕,履倒辖投〔18〕,殆无旷日。自君没而缟定交者徙倚而寥落焉〔19〕,良可哀也。

  周急济乏〔20〕,类为族属倡〔21〕,而穷交故好辄复经纪其敛葬、婚娶其子弟。自君没而亲朋倚庇待泽者皆望闾而返焉〔22〕,又可哀也。

  邑里备荒赈饥之役,水利财赋之事,靡不悉心筹画,忘劳任怨。自君没而桑梓绸缪之交谁与共焉〔23〕,更可哀也。

  君又少腾才誉〔24〕,数踏闱门不利〔25〕,及登荐剡、膺征命〔26〕,又卒报罢〔27〕。方慨有文憎命达〔28〕,而复赍志不禄〔29〕。即达士大观〔30〕,要亦深可哀也。

  然是数者,皆人之所同哀。而予于君之所哀者,则自予早岁沦废以来〔31〕,沉忧积中,君固旷爽〔32〕,又雅乐与骚人怨士友〔33〕,以予交自羁贯〔34〕,结契尤深〔35〕。君傍文庄故第〔36〕,踵水部馀业〔37〕,开池馆,治磴〔38〕。花月之辰,觞咏之会〔39〕,辄招致予。以宣导其志气,披豁其愠〔40〕,销沉岁月,不知老至。今而后小有堂前、春及轩下〔41〕,复何忍忆旧欢、追往事?岂不哀哉!

  君施于予者良殷〔42〕,予效于君者蔑如〔43〕。友朋之节,忠告为重。君即惟义是谋,而予自顾生平,切切焉抒其胸膈〔44〕、布其恳款〔45〕,曾几何事?是不可谓无负于君也。今虽欲冀荛之采〔46〕,而又何从,岂不哀哉!

  太夫人春秋高〔47〕,都佥君既以禄养〔48〕,君复板舆娱侍〔49〕。去年举八十觞〔50〕,属予为文寿者数四〔51〕。适遭妇丧〔52〕,迁延未应。今君迫于大化〔53〕,奄违膝下〔54〕,其含痛重泉者必深〔55〕。而予曾不得以是慰其万一,岂不哀哉!

  君止一子汝济,早从予游。君在而且以力学砥行委责于予〔56〕,君没而予又将谁委?汝济性醇谨〔57〕,顾年少,予又老,未揆得底学之成〔58〕、行之立,以不孤君委焉否〔59〕,能不哀哉!

  人所同哀者予悉兼之,予所独哀者莫或分之,而得谓予三临君丧不知泪溢为过情哉〔60〕?君之殡在小有西偏〔61〕,予既奠君于此,今又为文以致其哀思。酒之薄,君所素〔62〕;言之不文〔63〕,君所素谙:独不复得君一举卮〔64〕、一寓目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愧讷集》卷八)

  【注释】

  〔1〕 少予二岁:作者生于1627年,故叶氏生于1629年。〔2〕 中表:指姑表和姨表等亲戚关系。行辈:辈分。〔3〕 年比肩随:因年龄相近而忝在同列。〔4〕 父兄同患难:奕苞父国华明末官榷杭州关,清兵南进时,奕苞兄奕荃往探,被乱民所杀。〔5〕 戚属:亲戚关系。〔6〕 遐迩:指距离远或近。疏戚:指关系远或近。〔7〕 峭厉:文笔奇特锋利。〔8〕 赡雅:富丽高雅。〔9〕 毫素:书法绘画所用笔和纸。据《鹤征录》载,奕苞善画,曾赠人水墨山水便面,“极淡雅之致”。〔10〕 凌轹:压倒,欺压。〔11〕 宗工:宗匠,为众所推崇之人。〔12〕 倏(shū束):忽然。〔13〕 金石:古代镌刻文字的钟鼎碑碣。叶奕苞曾辑秦汉以来金石碑刻,成《金石录补》,人称辨证“最详核”。〔14〕 睹闻苟接:假如被他看见和听到。〔15〕 博物:通晓各种事物的人。〔16〕 倜傥:豪爽洒脱,卓异不凡。〔17〕 冠盖:指达官贵人。投分:定交,意气相合。〔18〕 履倒辖投:殷勤接待。履倒指急于出迎而换倒了鞋子,辖投指为留客而将来车的轴键投入井中。〔19〕 缟定交:指一见如故,遂友谊深厚。《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吴季札“聘于郑,见子产,如旧相识。与之缟带,子产献衣焉”。徙倚:徘徊彷徨,形容孤寂。寥落:稀少,冷清。〔20〕 周急济乏:以财物帮助困难者。〔21〕 族属:同族的亲属。其堂兄弟方恒、方蔼等多为贵人。〔22〕 依庇待泽:投靠庇护,待其帮助。泽指恩德、恩惠。〔23〕 桑梓:指乡里或乡亲父老。绸缪(móu谋):指事前做好准备。桑梓绸缪之交是指那些关心本地公益事业,经常相聚谋议的人。〔24〕 腾:传扬,传播。〔25〕 闱门:科举考场之门。〔26〕 登荐剡、膺征命:指康熙十七年(1678)被荐参加博学宏词考试。荐剡指推荐人的文书,征命指征召应试的命令。〔27〕 报罢:考试落第,没考取。〔28〕 文憎命达:表面意思为文章憎恶命运亨通者,实指文章虽好而命运不顺。语出杜甫《天末怀李白》“文章憎命达”。〔29〕 赍志不禄:怀着未遂的抱负而死去。不禄指短寿,叶氏享年仅五十八岁,故称。〔30〕 达士:通达、旷达之士。大观:宏观之观察,指看得很开。语出汉贾谊《鸟赋》“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31〕 沦废:废弃。此处指自弃,不事科举。〔32〕 旷爽:心胸开阔。〔33〕 骚人怨士:心怀幽怨的文人。〔34〕 羁贯:童年。古代儿童发式,女曰羁,男曰贯。〔35〕 结契:结交相好。〔36〕 文庄:奕苞七世祖叶盛(1420—1474),官至吏部侍郎,谥文庄。其故居在城内东城桥北。〔37〕 水部:工部的一个分司,全名都水清吏司。奕苞父国华(1584—1669)官至工部主事,故称。馀业:未竟的事业。此处指修葺园林。国华在此建茧园,拓地二十馀亩。〔38〕 磴彴(zhuó卓):浅水中用于渡涉的踏脚石。〔39〕 觞咏:饮酒赋诗,文人雅聚。〔40〕 披豁:敞开,坦露。愠(yǔn lún允仑):蕴积于心而不便表达之情事。〔41〕 小有堂、春及轩:均是叶国华茧园有关厅堂之号。〔42〕 良殷:很多。〔43〕 蔑如:微细,微少。〔44〕 切切:诚挚深切。胸膈:胸怀,己见。〔45〕 恳款:恳切忠诚。〔46〕 荛:即刍荛,割草采薪。比喻浅陋的见解。〔47〕 太夫人:尊称他人之母。春秋:年纪、岁数。〔48〕 都佥:武官名。国华三子即奕苞弟名豹文,字道子,康熙三年(1664)武进士,官江西宁州铜鼓石都司佥事。禄养:以官俸养亲。〔49〕 板舆:古代一种人抬的代步工具,为老人乘坐。晋潘岳《闲居赋》有“太夫人乃御板舆,升轻轩”之句,后遂代称侍养父母之词。〔50〕 举八十觞:庆八十寿。〔51〕 数四:多次。〔52〕 遭妇丧:由此可知用纯妻陶端逝于1685年。〔53〕 大化:人生的重要变化。《列子·天瑞》曰:“大化有四:婴孩也,少壮也,老耋也,死亡也。”此处指后者。〔54〕 奄违膝下:忽然离开父母身边。此处指突然去世。〔55〕 重泉:九泉,地下。〔56〕 砥行:砥砺品行。〔57〕 醇谨:淳厚谨慎。〔58〕 未揆:不知道。得底:能够达到。〔59〕 不孤:不辜负,对得住。〔60〕 过情:超过实际情形,虚情。〔61〕 殡:灵柩。小有西偏:小有堂的西侧。〔62〕 (jiào叫):饮尽杯中酒。〔63〕 不文:没有文采。〔64〕 举卮:举起酒杯。

  【评析】

  祭文与墓志不同,墓志以记述亡者的生平、赞颂亡者的功业德行为主,多为请人代笔之作;祭文则不然,它侧重于对亡者的追悼哀思,多是亡者的亲朋故友执笔,虽也追记生平,但感情色彩比较浓厚,所谓“祭奠之楷,宜恭且哀”(徐师曾《文体明辨·祭文》),因此祭文多带有抒情性。如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款款叙述作者与侄儿的骨肉之情和生离死别的哀痛,情真意切,凄婉感人,被后人誉为“祭文中的千古绝唱”。

  本篇是朱用纯为哀悼表亲叶奕苞而作,虽然难以和韩文相媲美,但全篇用血泪凝成,字字出自肺腑,动人肝肠,亦不失为祭文中的一篇佳作。

  朱用纯与叶奕苞虽然辈分不同,但年岁相仿,幼时同师学习,长而勤相往来,五十年中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因此,作者这样一个平素“寡泪”之人,“三临君丧,哭之辄恸”。一句“不知泪之何从”,突出反映了悲哀的程度。悲哀的原因,“不以戚属,而以友情”,这是真正刻骨铭心的痛楚。

  叶奕苞是当地一位颇有名气之人,因此,“遐迩疏戚哀之者众”。但作者认为,别人之哀,往往是取其“一二端”,或于文学,或于金石珍秘,或于意气倜傥,或于周急济乏,或于乡邑事务,或于文憎命达。而作者除了兼具众人之哀外,还有其独自的哀伤。

  朱用纯自明清鼎革、家庭遭遇变故以来,废弃举业,心中郁闷。而叶奕苞生性旷达,广交文人雅士,每逢花月之辰、觞咏之会,总是招致朱用纯前往,“宣导其志气,披豁其愠”,在患难之中给人以友情、以温暖。正是有了这种精神上的慰藉,才使作者度过艰难的岁月,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老年。数十年的交往,他们“结契尤深”;而在这样的交往中,叶奕苞给予作者的帮助良多,作者给予叶奕苞的却很少。而今回忆往事,物是人非,怎不使人悲痛欲绝!

  作者还想到叶奕苞母八十寿庆时请自己写一篇寿辞,“适遭妇丧,迁延未应”,因而深感歉疚。又想到叶奕苞将其子的学习教育托付给自己,但自己年事已高,恐有负重托。想到这些,又增加了一份悲痛。

  祭文以一个“情”字贯通全篇,通过自己情感的倾诉烘托出叶奕苞高尚的人品与道德精神。在写法上以众人之哀与自己独哀相映衬。写众人之哀,连用六个“可哀也”作排比;写自己独哀,则以四个“岂不哀哉”相渲染,极富感染力。

  《听松图》后记

  【题解】《听松图》是昆山叶奕苞请邑人冯翊所画友人雅聚图,所描绘的是大约康熙十八年(1679)间各地朋友于其家半茧园欢会之事(参钱澄之《田间诗集·客隐集》)。朱用纯所撰《后记》,是因为先已有了南昌彭士望的《听松图记》。用纯此文写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半茧园主始逝世周年,故文末流溢着思念故人的浓浓伤感。

  图中听松者凡十人。率二人坐立为耦〔1〕,两手踞地按膝,若有所思者,万贞一言〔2〕;展卷陈笔墨〔3〕,若苦吟垂就〔4〕,挥毫有待者,桐城钱饮光澄之也〔5〕。叶九来奕苞〔6〕,以子从,倚石指画〔7〕,使执经问于先生〔8〕;先生手执如意〔9〕,危坐而讲论者〔10〕,朱致一用纯也。又其左二人为张汉章雯〔11〕、茅康友蕃〔12〕,谈禅并坐〔13〕。又其左前后行者,万季野斯同〔14〕、徐季重开任〔15〕。季野遇断崖,迷失路,指问季重所欲之者而后进。荫竹林深处〔16〕,陈列酒果,盘狼戾〔17〕,一人斟酒挽臂强饮,一人摇手固辞、酣笑为欢者,陈躬一觉先〔18〕、叶敷文方蔚也〔19〕。

  此十人者所遇不同,要皆嵚崎恬荡放废之士〔20〕。而九来构半茧园〔21〕,以自著书悦性。峦嶂多植长松,时时邀此数人听松涛其下,飞觞赋诗〔22〕。松无大夫之爵命〔23〕,人不宰相于山中〔24〕,相与忘形共适,不异餐芝洗耳〔25〕,致足乐也。

  九来恐后者之无传,令汉来冯君作图像之〔26〕,而属用纯为记,逡巡未逮〔27〕。后见南昌彭躬庵士望已有《记》〔28〕,意可不复作。无何而汉章最先没〔29〕,次康友,次季野〔30〕,躬一且以病废〔31〕。昨岁首春〔32〕,而九来复奄弃矣〔33〕。俯仰今昔,不胜存亡之感。而风清月白,松声之谡谡如故〔34〕,其益不能为怀也。叶生汝济复请题〔35〕,因继躬庵于邑作《后记》〔36〕。亦见予于九来,既以半茧为西州〔37〕,足迹不忍辄过,而聊以是为墓剑之挂云尔〔38〕。

  二万宁波人〔39〕,康友青浦人〔40〕,馀皆昆山人;汝济即问业于用纯〔41〕,九来子也。丁卯四月记〔42〕。

  (《柏庐外集》卷三)

  【注释】

  〔1〕 率二人:首二人。当指居于画面中心位置者。为耦:相对。〔2〕 万贞一:名言,鄞县(今属浙江)人。出身史学世家,由副贡生与修《明史》,独成《崇祯长编》,能秉笔直书。晚为五河知县,忤大吏几死。〔3〕 展卷:展开纸卷。〔4〕 垂就:接近完成。〔5〕 钱饮光:原名秉镫,改名澄之(1612—1693),桐城(今属安徽)人。明诸生,南明参加抗清,著名学者、文人和遗民。〔6〕 叶九来:名奕苞(1629—1686),昆山人,名门望族之后,怀才不遇,流连觞咏。〔7〕 指画:用手指示意。〔8〕 执经:手持经书。先生:老师。朱用纯为叶奕苞之子的老师。〔9〕 如意:古代器物名,长尺许,前端如手指形,搔痒可如人意,因而得名。〔10〕 危坐:严肃端庄地正身而坐。〔11〕 张汉章:名雯,昆山人,事迹不详。〔12〕 茅康友:名蕃,青浦(今上海所辖区)人,事迹不详。〔13〕 谈禅:谈说佛学教义。〔14〕 万季野:名斯同(1638—1702),鄞县人,万言叔父。南明时官户部主事,参与抗清。后隐居治史,著《明史稿》五百卷。〔15〕 徐季重:名开任(1610—1694),昆山人,明诸生,入清隐居,长于明史研究。〔16〕 荫竹林:“荫”字或为衍文。《朱柏庐先生编年毋欺录》(年谱)引此篇,文字为“竹阴”。〔17〕 盘(jiǎ假):菜盘和酒器。狼戾:散乱摆放。〔18〕 陈躬一:名觉先,号十园,昆山人,顺治三年举人,官青浦教谕。〔19〕 叶敷文:名方蔚(1631—1696),昆山人,奕苞堂弟,淡泊名利,好行义举。〔20〕 (qīn钦)崎:山势险峻不平,比喻品格卓异超群。恬荡:淡泊坦荡。放废:放浪自弃。〔21〕 半茧园:奕苞父国华园林名茧园,清初一分为三,奕苞得其一,重新修葺,遂号半茧园。〔22〕 飞觞:举杯敬酒。〔23〕 大夫之爵命:《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上泰山,避雨松下,因封之为五大夫。〔24〕 宰相于山中:《南史·隐逸传》载陶弘景隐于句曲山,梁武帝聘之不出,国有大事遂往咨询,人称“山中宰相”。〔25〕 餐芝:修身养性,不慕名利。传说仙家以芝草为食。洗耳:表示厌闻功名仕宦之事。晋代皇甫谧《高士传》载上古贤人许由听说尧欲召其为九州长,遂洗耳于颍水之滨。〔26〕 汉来:冯翊之字,昆山人,善丹青,尤工写照,曾应曲阜衍圣公招画《圣迹全图》。〔27〕 逡巡:拖延,推延。〔28〕 彭躬庵:名士望(1610—1683),南昌(今属江西)人,少立名节,入清隐居宁都翠微山,名列“易堂九子”,著有《耻躬堂诗文集》今存。〔29〕 无何:不久。没:没世,去世。〔30〕 次季野:再次是季野去世。此句有误。万氏死于康熙四十一年,此处言其已殁,当系传闻不确所致。〔31〕 病废:因病废弃,因病致残。〔32〕 首春:农历正月。〔33〕 奄弃:忽然舍弃,即去世。〔34〕 谡谡(sù素):劲风之声。〔35〕 汝济:叶奕苞子,朱用纯弟子。〔36〕 于邑:呜咽,低声哭泣。〔37〕 西州:古城名,即今江苏南京。《晋书·谢安传》载,东晋谢安死于此地,其友人羊昙遂终身“行不由西州路”。后为典故,表示感旧伤怀,悼亡故人。〔38〕 墓剑之挂:《史记·吴太伯世家》载,吴季札出使路过徐国,徐国国君爱其剑,季札心许之,待出使返回时赠剑,徐君已死,遂将剑挂其墓上,以了心愿。后为典故,表示对亡友守信。〔39〕 二万:指万言、万斯同。宁波人:鄞县清属宁波府所辖,故称。〔40〕 青浦:旧县名,清属松江府辖,今为上海市辖区名。〔41〕 问业:请教学业,即为弟子。〔42〕 丁卯: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的干支。

  【评析】

  在“人化”的自然中,松树被赋予了多重象征的意义。孔子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突出的是松树的气节与品格。左思有感于晋代重门阀、轻才德的选才制度,发出“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的感叹,以松树比喻那些沉为下僚的俊彦之士。李白才华横溢,生性耿直,他的诗歌“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抒发的是一种“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不平之气……总之,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松树是跟人的精神与品格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本篇是为《听松图》一画所作的后记。入图者十人,多为清初隐逸狷介之士,其中包括著名的史学家、《明史稿》一书著者万斯同。图中人物“听松涛其下,飞觞赋诗”,或“两手踞地按膝,若有所思”;或“展卷陈笔墨,若苦吟垂就”;或“手执如意,危坐而讲论”:神态各异,栩栩如生,而松树则寄托着他们的情怀与志向。“松无大夫之爵命,人不宰相于山中”,进一步点明他们淡泊的襟怀与情操,虽然没有更多的文字阐释,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文章的后半段写图中人物相继离世,而“风清月白,松声之谡谡如故,其益不能为怀”,借松树表达对逝者的怀念,寄托自己的哀思,烘托他们的人格价值,这就进一步深化了文章的主旨,也给读者留下了对人生的思索与联想。

  题西庄陈先生画梅册

  【题解】陈西庄名兰征,西庄为号,昆山陆家滨人,为明诸生,崇祯十三年(1640)忽弃去举业。在明代,与用纯父集璜和用纯岳父陶琰最相善;入清后,足迹所至惟佛寺禅院,或偕溪翁山僧坐荒村孤冢间仰天啸歌。所著《遗民阅清录》、《西庄笔记》、《壁观斋诗》、《林籁集》多种,惜与其画皆未见传世。此文撰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作者借题其画册而赞颂已故父执的“长者之风”。

  西庄先生,昔与先节孝素友善〔1〕,而尤与先舅氏仁节先生数相往来〔2〕,以居相近也。

  用纯少时,亦于先舅氏斋尝遇先生,布袍皂帽,苍颜修髯。终日凝坐〔4〕,谈论曾无疾言愠色;即甚喜,亦不至噱〔5〕。触物感兴,动成诗章,出入陶、白〔6〕,怡然自得。雅好画梅,求者辄与不吝。又善鼓琴,瓶无储粟,囊无完褐〔7〕,当其困乏〔8〕,即一抚弦命操〔9〕,以谢妻子而已。

  西庄,其别业〔10〕,在吴淞江西〔11〕。荒畦数亩中,仅老屋三楹,环以广池,几与世隔。用纯尝一过之,先生已不复居,正不胜“所谓伊人”“在水中央”之慕也〔12〕。康节诗云〔13〕:“当中和天〔14〕,同乐易友〔15〕,吟自在诗,饮欢喜酒。”先生之酒,多不过东坡三蕉叶〔16〕,然亦非所不乐,故于康节四者有其三。顾独晚丁世乱〔17〕,而不得遭中和之天,是则先生之不幸也。

  近叶征君奕苞修辑邑志〔18〕,用纯令为先生作传,列之《隐逸》。盖先生为邑诸生,早弃去,故于斯世尤不见有去就之节〔19〕,良可尚已,而不知征君果为立传与否。先生姓陈氏,名兰征,字猗之,号西庄,昆山菉葭镇人〔20〕。丁卯十月〔21〕,其孙某请题画梅,因附识之;亦以见吾生犹及睹先生长者之风,盖不胜今昔之感云。

  (《愧讷集》卷十二)

  【注释】

  〔1〕 先节孝:作者父亲朱集璜因抗清殉难,门人私谥节孝。先指已亡。〔2〕 舅氏:古人称母之兄弟或妻之父皆为舅。仁节先生:陶琰(1597—1645),既为用纯母之兄(同父异母),又为用纯妻之父,与妹婿集璜同时殉难,门人私谥仁节先生。〔4〕 凝坐:静坐。〔5〕 噱:大笑。〔6〕 陶、白:古代大诗人陶渊明、白居易,诗风皆平易浅近。〔7〕 完褐:不破的粗布衣衫。〔8〕 困乏:贫困匮乏。〔9〕 命操:弹奏。〔10〕 别业:别墅。〔11〕 吴淞江:在今苏南沪北,东经昆山。〔12〕 所谓伊人:《诗经·秦风·蒹葭》有“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之句,表示对意中人的思念和追寻。〔13〕 康节:宋代理学家邵雍的谥号,所著有《伊川击壤集》等。〔14〕 中和:天地万物均各得其所、达于和谐的境界。此处指太平盛世。〔15〕 乐易:和乐平易。〔16〕 东坡:宋代大文学家苏轼之号。苏轼不善饮酒,所撰《书东皋子传后》云:“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蕉叶:浅底酒杯,是常用酒杯最小的一种,古人以不胜蕉叶为不善饮。〔17〕 丁:遭逢。〔18〕 叶征君奕苞:叶奕苞(1629—1686),字九来,昆山人,用纯友。征君:指不受朝廷征聘的隐士。邑志:县志。直隶董正位于康熙九年至十四年(1670—1675)任昆山知县期间,聘叶氏等纂辑《昆山县志》,至董氏离任尚未脱稿,后由叶氏纂成。稿本现藏苏州市图书馆。〔19〕 去就:离去或接近,指退隐或出仕。此句是指其在明代就是隐士。〔20〕 菉葭镇:即今陆家浜,在玉山镇东南十二公里处。〔21〕 丁卯:康熙二十六年(1687)的干支。

  【评析】

  这是作者为陈西庄先生画梅册题写的一段识语,也可以说是一篇简略的人物传记。

  陈西庄,名兰征,昆山人,与朱用纯的父亲、舅父皆友善。因在吴淞江西荒野中别置老屋三间,称西庄,遂以自号。

  作者首先回忆年少时见到西庄先生的印象:“布袍皂帽,苍颜修髯,终日凝坐”,与人交谈时和颜悦色,高兴了也不至大声喧笑。以词章见长,有陶渊明、白居易馀风;爱好画梅,善鼓琴。但和古代许多有才华的知识分子一样,他空怀满腹诗书,生活却过得十分窘迫,常常“瓶无储粟,囊无完褐”。每遇这种“困乏”处境,西庄“即一抚弦命操,以谢妻子而已”。这不由令人想起孔子所云:“贤者,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西庄先生所具备的,正是孔子所倡导的这种虽处困境,但为自己的人生信条而“不改其乐”的乐观豁达精神。

  陈西庄在明末为邑诸生,后弃举业。入清后隐居山村,足迹所至,荒山萧寺。然勤于著述,作品甚丰,惜未流传。

  识语的后半段借用宋康节先生邵雍的诗云:“当中和天,同乐易友,吟自在诗,饮欢喜酒。”意在说明陈西庄晚年遭遇明清鼎革之际的世乱,“不得遭中和之天,则先生之不幸也”这一主旨。这既是对西庄先生人生多舛的感叹,也反映了作者本人对这段痛心疾首的历史的鲜明态度。

  游西金山小记

  【题解】西金山为吴县太湖武山之主峰,武山位于洞庭东山之东,旧时水断桥连,今则不知成为一体否。此文约写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作者正在东山席永家任教。二百年后(1880年)嘉兴金吴澜补编《朱柏庐先生编年毋欺录》,将该文系于朱氏康熙八年(1669)四十三岁时,不足为据。

  余欲游西金山,朝宗放棹〔1〕,并邀兰石〔2〕、绳武〔3〕、观三〔4〕、德焕〔5〕、诚儿偕行〔6〕。观三、德焕欲访次程〔7〕、灵昭〔8〕,余因并过次程许〔9〕。留饭过,从季子祠步至西金山〔10〕,朝宗已携酒馔以待。

  其地有石磴参差,延袤不下数百武〔11〕,俯瞰太湖。使在灵岩〔12〕、虎阜之间〔13〕,岂容淹晦于丛蒿荒壤若此也〔14〕?相与拂苔坐少顷〔15〕,分席把酒。山衔落日,水泛明霞,渔帆远近,烟岚出没〔16〕,观湖胜致〔17〕,不胜赏心。

  已而冥色催归于波际〔18〕,莺声送客于林端。同游各别,余与兰石诸君仍鼓而返〔19〕。平湖如掌,繁星满空,醉者高谈,醒者静听,而不觉舟已次岸矣〔20〕。

  (《柏庐外集》卷三)

  【注释】

  〔1〕 朝宗:席永渤之字,吴县东山人,永劼幼弟,即朱用纯所教之弟子。放棹:行船,放船。〔2〕 兰石:吴县东山人,姓氏待考。〔3〕 绳武:吴县东山人,姓氏待考。〔4〕 观三:姓董,昆山人,作者弟子。〔5〕 德焕:吕廷章之字,昆山人,作者弟子,诸生,师殁刻其遗集,并建祠于城内马鞍山。朱用纯《毋欺录》康熙二十七年(1688)记有“观三、德焕来,朝宗同二生登莫厘峰”之事。〔6〕 诚儿:朱导诚,字诚之,作者弟用子,作者嗣子。〔7〕 次程:吴永颐之字,吴县东山人,吴时雅次子,曾受业于作者。〔8〕 灵昭:吴县人,姓陆,名瑞麟,其父陆燕在吴时雅家为塾师,遂寓东山。〔9〕 许:处所,居所。〔10〕 季子祠:即吴季子祠。春秋时吴季札,为吴王寿梦少子,不受君位,封于延陵,号延陵季子,有高风亮节。天下吴氏,多以其为始祖。祠在太湖武山锦鸠峰下,由其裔孙吴逢辰建于元代至正五年(1345),至清康熙二十四年吴时雅等又重修。〔11〕 延袤:绵延伸展。武:古以六尺为步,半步为武。亦泛指脚步。〔12〕 灵岩:山名,在今苏州城西南二十三里处(木渎镇西北),山中多奇石,以灵芝石为最,为吴王阖闾馆娃宫遗址所在地。〔13〕 虎阜:山名,即虎丘,在今苏州城西北阊门外山塘街,吴王阖闾葬此。与灵岩山皆为吴中古今名胜。〔14〕 淹晦:遮蔽,凋零。〔15〕 拂苔:拂去石上的苔藓。〔16〕 烟岚:山间水面蒸腾的雾气。〔17〕 胜致:优美的景致。〔18〕 冥色:暮色,夜色。〔19〕 鼓(yì义):划桨,泛舟。〔20〕 次岸:靠岸,到岸。

  【评析】

  朱用纯隐居乡里,教书授徒,一生很少出门游玩,但徜徉于山水佳处、纵情于泉石林壑之间,仍然是他内心十分向往的胜事。本篇记述了他与弟子们一起游历太湖武山主峰西金山的经过,虽然篇幅短小,但充满了诗情画意。一些段落写得相当精彩,充分展示了作者驾驭文字的功力。如“山衔落日,水泛明霞,渔帆远近,烟岚出没”,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幅落日馀辉下的优美动人的湖光山色图;“平湖如掌,繁星满空,醉者高谈,醒者静听”,则再现了太湖夜色下的幽静安谧和游者的勃勃兴致,一静一动,情趣盎然。游记以“放棹”始,以“鼓而返……不觉舟已次岸”收束,戛然而止,留下了对湖山胜景的美好回忆,给人以意犹未尽之感。

  游西洞庭山记

  【题解】西洞庭山即洞庭西山,俗称西山,位于今苏州市吴中区西山镇境内,距苏州市区三十七公里。康熙二十七年(1688)十月,六十二岁的朱用纯在弟子席永渤等人的陪同下,首次(当亦是惟一的一次)畅游了此山。前后历时七天,可谓尽兴。这次经历,算得上是其后半生的一段美好时光。由于此篇游记篇幅较长,为便于阅读,故分几段予以注释。

  古今来赏叹西洞庭山者不容口〔1〕。予在东山五载〔2〕,相距不半日程,独未褰裳一往〔3〕。每逢人问:“曾游西山否?”对曰:“未也。”则面若欲然〔4〕。

  戊辰之岁十月四日癸卯〔5〕,朝宗席生为予具舟舆〔6〕、集宾从〔7〕,先期装〔8〕。候晨将发而箕毕作〔9〕,好似故抑游兴之勇〔10〕,而又不欲于快游之际来败人意也。五更风雨交作〔11〕,越宿乃放棹〔12〕。同游者赵子伟〔13〕、席素民二翁〔14〕,许既受〔15〕、吴楚山二君〔16〕,朝宗及予子导诚〔17〕,凡七人。而朝宗之伯氏献臣〔18〕,以适忧采薪不与〔19〕。

  初次镇下〔20〕,步上洞山〔21〕,市民舍〔22〕,栉比而居〔23〕。从檐隙林端〔24〕,瞥见奇峰乱石,蜂攒猬簇〔25〕,便已诧为异观。及至林屋〔26〕,有王文恪公“第九洞天”〔27〕、赵凡夫山人“左神虚幽之天”题于石〔28〕。洞口可舒顶〔29〕,踵不数武〔30〕,便须俯身帖地而入。予怅不能〔31〕,与子伟、素民登其巅;既受、朝宗、导诚则挈二三从者,短衣蒯屦〔32〕,秉烛求道〔33〕,达“隔凡”〔34〕,意甚勇之。予方披冒枳棘〔35〕,从石丛中奋步。楚山亦自后至,携予手行。其石千形万状,莫可拟肖〔36〕。子伟指示其尤胜者为曲岩,欹整参错〔37〕,俯仰迭承〔38〕,削立千寻〔39〕,横穿百道。范文穆公记其来游月日〔40〕,想见为昔贤赏心处〔41〕。

  复别从石丛中步下,有题为“伏象岩”者〔42〕,书法遒健〔43〕,惜忘其名。闻昔有杜氏构园于此,二石绝似大象,此当是也。复有大字刻石曰“玩花台”〔44〕,想亦其园中物。及既下,则见游于洞者。中皆泥淖,少入胸背,并已沾〔45〕,且便眩瞀〔46〕,遂出。从人或扑取洞中蝙蝠,此时所入较深。王凤洲司马谓林屋不能强入轻趋〔47〕,少年亦罕至隔凡。其信然已!

  后予以问东山故人金君平仲〔48〕,平仲故尝抵隔凡者。其言曰:“由洞口石屋深二十尺许,为穴;由穴口再伛偻行〔49〕,再得石屋,初约行四五丈,继减十之五,屋视洞口差小。悬石乳〔50〕,扣之声如钟,故名石钟。旁为石鼓。又伛偻行,如洞口入穴尺数,有石床可坐。其右石屋,石皆斜倚,此不可入,蝙蝠窟焉;左一小穴,侧肩可进,又如洞口入穴之数,得小石室,曲身稍立。其侧石柱长仅二尺,半丽于石〔51〕、莹洁如玉者四。前即隔凡之窦〔52〕,窦径三尺有奇,中拒以柱〔53〕,石质同前四柱,圆腻如人工所琢,上书‘隔凡’,是相传为‘金庭’、‘玉柱’也〔54〕。”平仲之道洞中景物如是。

  然予考诸记载,亦间有入隔凡者,言人人殊〔55〕。盖黝暗之境〔56〕,所见恍惚,自不能以一概〔57〕。而灵威丈人之事〔58〕,则益荒杳不可稽矣〔59〕。予七人分游于洞之内外,而游外者所得甚多,游内者困而后反〔60〕,以是知探索幽异不如求诸可见〔61〕。然天以虚而负地,地以虚而负山水,华岳河海〔62〕,不重不泄,斯洞盖足征之。

  乃共循麓而东〔63〕,为丙洞,为谷洞,顷所入为雨洞,是为“林屋三门”。中悉相通,丙洞隘不容人〔64〕,其上丹嶂插云〔65〕,文恪题曰“伟观”。谷宽深可步,磨崖刻无碍居士《记》〔66〕。居士〔67〕,宋尚书李弥大也〔68〕,退老于此。再东即无碍庵〔69〕,少坐。将暝,寓宿神景观〔70〕,宋改“灵”〔71〕。

  【注释】

  〔1〕 不容口:不绝口。〔2〕 东山:即洞庭东山,位于今苏州市东山镇,距市区四十公里,与西洞庭山对峙。朱用纯自康熙二十二年(1683)秋至东山席启图家为塾师。〔3〕 褰裳:撩起下裳而行。〔4〕 (chēng称)然:脸红的样子。〔5〕 戊辰之岁:指康熙二十七年(1688),戊辰乃该年的干支。癸卯:是该年农历十月四日(公历10月27日)的干支。〔6〕 席生:指其弟子席永渤(1669—?),字朝宗,启图幼子。具舟舆:准备船只和车轿。东山席氏乃富商。〔7〕 宾从:宾客和随从。〔8〕 (chù处)装:整理行装。〔9〕 箕毕作:即风雨交作。箕、毕为二星宿名,传说箕星主风,毕星主雨。〔10〕 好似:好像是。此下两句意指未行而风雨交加,虽然影响游兴,但总比在畅游之时遭此要好。〔11〕 五更:天将明时。〔12〕 越宿(xiǔ朽):越过夜晚,指次日晨。放棹:开船。〔13〕 赵子伟:吴县东山人。〔14〕 席素民:吴县东山人,当为永渤叔伯辈。〔15〕 许既受:许永镐,字既受,例贡生,吴县东山人。曾官金坛训导等教职。〔16〕 吴楚山:吴永臧,字楚山,吴县东山人。岁贡生,曾因事戍宁古塔十四年。〔17〕 导诚:用纯弟用子,用纯嗣子。〔18〕 伯氏:兄长。献臣:席永(约1655—?),字献臣,吴县东山人。启图长子,天性孝友。例监生,候补国子监典籍。〔19〕 忧采薪:有病的委婉说法。语出《孟子·公孙丑下》。采薪指打柴,采薪之忧指因病不能打柴。〔20〕 次镇:停留在西山镇。〔21〕 洞山:在西山的东部。〔22〕 市:街市店铺。〔23〕 栉比:形容排列紧密,房屋众多。〔24〕 檐隙:房檐之间的空隙。林端:树梢。〔25〕 蜂攒猬簇:形容聚集紧密,数量众多。〔26〕 林屋:即林屋洞,在洞山上。〔27〕 王文恪:王鏊(1450—1524),吴县东山人,明成化十一年(1475)探花,官至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谥文恪。〔28〕 赵凡夫:赵宧光(1559—1625),字凡夫,明代吴县寒山人。山人:隐居在山中的学者士人。〔29〕 舒顶:指挺立。〔30〕 踵不数武:走不几步。〔31〕 不能:指不能爬进洞内。〔32〕 蒯屦:草鞋,以防地滑。〔33〕 求道:探求道路。旧时林屋洞内黑暗无路。〔34〕 隔凡:明代兵部尚书吴县人徐有贞(1407—1472),曾率众数十人探洞,至最深处令石工凿“隔凡”二字于壁。〔35〕 披冒:拨开、顶着。枳荆:枳树和荆树,均是多刺的杂木。〔36〕 拟肖:形貌上的比拟形容。〔37〕 参错:参差错落。〔38〕 迭承:交替相连,形容此起彼伏。〔39〕 削立:陡峭壁立。千寻:形容极高。古以八尺为一寻。〔40〕 范文穆:范成大,宋代吴县人,官至参知政事,谥文穆。〔41〕 赏心:怡情娱志。〔42〕 伏象岩:在洞山,为二石,绝似大象。题字出自明万历时吴县张元举之手,体学文徵明。〔43〕 遒健:刚劲有力。〔44〕 玩花台:据徐崧、张大纯编《百城烟水》载,此台为“马舍人筑,分列可坐”。〔45〕 沾(wò卧):沾污,弄脏。〔46〕 眩瞀:昏乱,迷糊。当因洞内空气稀薄所致。〔47〕 王凤洲:王世贞(1526—1590),号凤洲,苏州太仓人,明嘉靖进士,官至南京刑部尚书。司马:刑部尚书的通称。轻趋:轻易进入。〔48〕 故人:老友。金君:金衡,字平仲,吴县东山人。〔49〕 伛偻(yǔlǚ宇吕):弯腰曲背。〔50〕 石乳:即钟乳石,石灰岩洞中悬在洞顶上的锥状物体。〔51〕 半丽于石:半边连着石壁。〔52〕 窦:洞。〔53〕 中拒:中间挡着。〔54〕 “金庭”、“玉柱”:指洞中两石柱,见《震泽志》。另太湖中有金庭山和玉柱山,参清金友理《太湖备考》卷五《湖中山》。〔55〕 言人人殊:各人说的都不一样。〔56〕 黝暗:深黑幽暗。〔57〕 以一概:以一种意见来概括。〔58〕 灵威丈人:唐代陆广微撰《吴地记》引《洞庭山记》曰:“昔阖闾使灵威丈人寻洞,秉烛昼夜而行,继七十日,不穷而返。……石几上有素书三卷,持回,上于阖闾,不识,乃请孔子辨之。”云云,显系传说。〔59〕 荒杳:荒诞虚无。稽:查考。〔60〕 反:即返。〔61〕 幽异:幽深奇异。南朝宋谢灵运《石室山》诗有“清旦索幽异”之句。〔62〕 华岳:高大的山岳。以下两句出自《礼记·中庸》:“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63〕 循麓而东:沿着山脚向东去。〔64〕 隘:狭窄。〔65〕 丹嶂:赤色的岩壁。插云:指高耸入云。〔66〕 磨崖:磨平山崖石壁镌刻文字。《记》:全名《道隐园记》。〔67〕 居士:佛教称在家信佛者。〔68〕 李弥大:字似矩,号无碍居士,宋代吴县人,历官户部、工部尚书。〔69〕 无碍庵:在洞山,一名草庵。〔70〕 神景观:道观,在林屋洞旁,唐高宗乾封二年(667)诏建。〔71〕 灵:宋真宗天禧五年(1021),诏郡守康孝基重建,赐“灵观”额,遂为此名。

  翌日乙巳〔72〕,将游包山寺〔73〕。饭未熟,羽客吴函谷延入其圃〔74〕,观天禧间敕赐“灵观”额,碑文字体与昨伏象岩绝类〔75〕。已而登舆〔76〕,问途入寺〔77〕。夹道梅林迤逦〔78〕,因忆梅花盛时景色。既至,松长五里〔79〕,岩分一径〔80〕,皮、陆之咏〔81〕,洵不虚传〔82〕。寺已废复兴,金碧烂然〔83〕。居方丈者曰柯庵〔84〕,楚人〔85〕,辞致爽悦〔86〕。见其所书,运腕亦雅〔87〕。导登大悲阁,山光供牖〔88〕,不知即是当年空翠阁否,惜失问之。寺后有金刚坛〔89〕,请其侍者导往。石势错落眩目,侍者谓昔慈寿禅师诵经坛上〔90〕,四金刚辄左右立〔91〕,故名此。其事孰知有无〔92〕?然正东坡所谓“不妨妄听之”也〔93〕。又谓此亦观梅胜地,初春万木未叶,一望十馀里,梅花下接平湖〔94〕,波光花色,如白云千里,令予跃跃动包山看梅之想〔95〕。

  出寺,欲访毛公坛〔96〕。素民曰:“吾尝往,一片荒榛〔97〕,无用纡辔为也〔98〕。”予坚意去,至则所谓丹台、丹井安在〔99〕?二新冢〔100〕、一破〔101〕,土人谓即故址〔102〕,因顾素民惘然〔103〕。然今昔存亡之感,正当勿失凭吊〔104〕,如是类者,何可胜数!窃怪今世竞好神仙,何独于此莫顾而问〔105〕,是又不可解也。

  自坛而东五六里,为橘香庵〔106〕,是同岑和上选胜卓锡之所〔107〕。同公嘉兴人,项襄毅公后〔108〕,向与俟斋徐孝廉善〔109〕,予亦雅闻风概〔110〕。比知应故乡请〔111〕,去主楞严寺,然访其庐,如见其人。踵门果不遇〔112〕,其徒昙瑞居守。松竹环绕,柿栗参列,萧森数楹〔113〕,居然有崇堂复殿之规〔114〕。素民曰:“即此便见同公干局超人〔115〕。”布席竹阴之下〔116〕,少饮。且令昙上人造饼充馔〔117〕。

  自庵而上为福源寺〔118〕,殿前俗名罗汉松者,伟干合抱,盘囷甚古〔119〕。其阁杰然〔120〕,开窗延伫〔121〕,三面峻岭皆鹄峙〔122〕,亦观山胜地。时已晡刻〔123〕,度尚可达石公〔124〕。亟返灵别羽客,沿流鼓〔125〕。从目所之〔126〕,少陵“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之句〔127〕,直为此写照。

  既泊,寻信宿所〔128〕,子伟谓:“无如石公庵〔129〕。”七人联袂容与〔130〕,在丹苞朱实中行〔131〕,觉竟体皆挟霜果香色。过归云洞〔132〕,稍憩,未入庵。坐磐石,观落照。进而燃烛禅院,啜瓯茗〔133〕,命儿子抚琴一曲,颇解倦思〔134〕。晚酌毕,复出庵,看新月西沉,澄湖万顷〔135〕,波光煜爚〔136〕。当日之落,直是紫磨金世界;及月之落,又如身置碧琉璃内。世即果有空王仙子〔137〕,断绝尘凡,对此当亦爱不胜情〔138〕。良久乃就寝。是日下包山寺,无从寻访陆叔平先生遗迹尚有存否〔139〕,亦一怅事。

  【注释】

  〔72〕 乙巳:该年十月六日的干支。〔73〕 包山寺:在西山中部,林屋洞西。原为禅院,南朝梁大同二年(536)建,唐高宗上元年间改今名。〔74〕 羽客:神仙或方士,此处指灵观的道士。〔75〕 绝类:极其相似。〔76〕 登舆:乘轿。〔77〕 问途:寻问路径。〔78〕 迤逦(yǐ lǐ以里):宛延曲折,连接不断。〔79〕 松长五里:唐代诗人皮日休《雨中游包山精舍》诗首句为“松门亘五里”。〔80〕 岩分一径:唐代诗人陆龟蒙《雨中游包山精舍》诗有“岩开一径分”之句。〔81〕 皮、陆:即指晚唐诗人皮日休、陆龟蒙。〔82〕 洵:实在,确实。〔83〕 烂然:灿烂辉煌的样子。〔84〕 方丈:寺院长老、住持的居室。柯庵:释本皙弟子,名元慈,善书画,康熙二十五年(1686)为住持,大悲阁为其所建。〔85〕 楚人:今湖北人。〔86〕 辞致:言辞谈吐的情致意趣。爽悦:明快秀逸。〔87〕 运腕:指运用手腕操纵笔锋的书法技巧。〔88〕 山光:山中景色。供牖(yoǔ有):供奉的佛龛。牖此处指窗形的石龛。〔89〕 :即闻,听说。〔90〕 慈寿:北宋末年居此寺。〔91〕 金刚:佛教指执金刚杵的侍从力士。〔92〕 孰知:谁知。〔93〕 东坡:北宋大文学家苏轼,号东坡居士。其被贬黄州时,诙谐放荡,强人谈神说鬼,云:“汝妄言之,吾妄听之。”指随便说,随便听,皆不认真对待。〔94〕 平湖:平坦的太湖之水。〔95〕 跃跃:因急切期待而激动的样子。包山:即西洞庭山,因其四周皆为太湖所包。〔96〕 毛公坛:在包山寺后,传为汉代刘根得道处。此人成仙后,身长绿毛,人称毛公。〔97〕 荒榛:杂乱丛生的草木。〔98〕 纡辔:回车,返回旧道。〔99〕 丹台、丹井:炼丹台、炼丹井。〔100〕 新冢:新坟。〔101〕 破:破旧的民宅。〔102〕 土人:世代居住本地的人。〔103〕 惘然:心情失落的样子。〔104〕 凭吊:对着遗迹遗物,感慨往古人事。〔105〕 顾而问:即顾问,指存问、注意。〔106〕 橘香庵:在福源寺前,清顺治年间(1644—1661)始建。〔107〕 同岑和上:即同岑和尚,名大灯,字同岑,浙江嘉兴人,俗姓项,著有《洞庭诗稿》今存。选胜:寻访名胜之地。卓锡:植立禅杖。意指僧人居留某处。橘香庵是专为释大灯所建。〔108〕 项襄毅:项忠(1421—1502),明正统进士,官至兵部尚书,谥襄毅。〔109〕 俟斋:徐枋之号,为明末清初吴县人,用纯挚友。孝廉:举人。徐枋为明崇祯十五年(1642)举人,入清隐居。〔110〕 雅闻:颇闻,甚闻。风概:风度节概。〔111〕 比知:近知。〔112〕 踵门:登门。〔113〕 萧森:花木茂密的样子。数楹:数间房屋。〔114〕 崇堂复殿:高敞的厅堂,重叠的宫殿。〔115〕 干局:办事的才干气局。〔116〕 布席:摊开席垫。〔117〕 上人:对和尚的尊称。〔118〕 福源寺:在西山后堡攒云岭南,南朝梁武帝大同二年(536)始建。〔119〕 盘(qūn逡):盘结屈曲的样子。〔120〕 杰然:高耸雄伟的样子。〔121〕 延伫:指引颈眺望。〔122〕 鹄峙:形容山峰挺立。〔123〕 晡刻:相当今下午三至五时。〔124〕 石公:石公山,在今西山东南端。〔125〕 鼓(yì义):划桨,泛舟。〔126〕 所之:指目光所及之处。〔127〕 少陵:唐代大诗人杜甫,号少陵野老。〔128〕 信宿:连宿两夜,此指住宿。〔129〕 石公庵:在石公山上。〔130〕 联袂(mèi妹):衣袖相联,指携手偕行。容与:从容闲适的样子。〔131〕 丹苞朱实:形容秋冬之际夕阳下的花果一片赤红。〔132〕 归云洞:在石公山,面向西。〔133〕 啜瓯茗:喝一杯茶。瓯为杯、碗。〔134〕 倦思:即倦意。〔135〕 澄湖:清澈的湖水。〔136〕 煜爚(yuè乐):光辉灿烂。〔137〕 空王仙子:指超然出世的仙人。〔138〕 爱不胜情:爱不够。胜情即尽情。〔139〕 陆叔平:陆治(1496—1576),字叔平,明吴县西山人,以孝友称,多次让贡于从弟洽。

  丙午〔140〕,不待早餐即东游夕光洞〔141〕。又东为云梯,严天池太守题〔142〕;稍北为联云嶂,王少傅题〔143〕,皆敞逾列屋〔144〕、巍比浮图〔145〕。自奇章之嗜〔146〕、艮岳之采以来〔147〕,世之园林台馆罗致而鼎峙者〔148〕,皆是山之石。舟输舆载,谁悉几何?然不知者则直诧为巨灵擘就〔149〕,其知之者则疑造物产是灵异〔150〕,岂故藉彼椎凿之者〔151〕,既公而致之天下,而复成此岝峉瑰伟之观耶〔152〕?

  从联云下临湖流,为石坂。《震泽编》谓可坐数人〔153〕,何隘视之!即数百人当不至摩肩侧足,况其突走湖中者又奚啻寻丈〔154〕?水更落,当益出。旁有石立如人,因号石公、石姥〔155〕。昔人有云:何来此公,遂得主领此山〔156〕。然俗谓以公、姥呼之辄应,则恐未然。

  凭崖而上,过穿云涧,右为风弄,左为一线天,皆上出山头。庵僧导出一线天,拔地石罅〔157〕,扳石如蟹行〔158〕,径陡沙滑,不能驻足,或推或挽,乃得跨玄谷而乘青冥〔159〕,风弄当不过是。虽趋此失彼,无憾。越落照台〔160〕,正当夕光洞之上,寻径庵后〔161〕,壁乃下。

  饭过,访凤翁起咸〔162〕,陪登明秀阁,阁为王君叔介所构〔163〕。昨蹑蹬到庵〔164〕,回盼山墅中,丹牖碧檐,悬崖耸置〔165〕。予顾谓子伟、素民曰:“是必有异。”以问庵僧,僧曰:“此家楼也,客无登者。”予不之听,子伟请介于凤翁〔166〕,果延入。广不容两筵〔167〕,而崇山供其前,巨浸缭其外〔168〕,石公、石姥近可提携,烟帆云岫远相隐现〔169〕。王氏故有弄珠楼,未审视此何如。穿云涧亦叔介所就,前未曾有,固知为泉石性癖者〔170〕。相见后,便手擎园橘饷客,嘉其礼意,不觉倾盘啖之。子伟欲访秦君九功〔171〕,予亦留意此中人文一二,遂造焉〔172〕。同其族父存古出见客〔173〕,存古善诗,九功攀留缱绻〔174〕,有倾盖如故之意〔175〕。

  返舟,转遵山麓而东〔176〕。其石之状,向之游者以为飞梁〔177〕、秘室、堂房、井釜〔178〕,未易称数〔179〕。今湖流虽缩,尚没水〔180〕,但从篷窗望之,山之为石,或眩美冈峦〔181〕,或骋长洞壑〔182〕,不能两兼〔183〕。独石公高则雄丽,下则幽〔184〕,非作三级盘旋凌历〔185〕,弗尽其致。故予谓西峰名胜无过石公〔186〕,质之今古,当不谓诬〔187〕。

  舟移石坂,仍少留连,还坐归云洞。或曰其上为落照台,洞特危崖少空其腹〔188〕,亦自严太守刳辟而榜之〔189〕。夕光之石,片片倒注〔190〕;归云之石,片片陡拔〔191〕。谁为为之,技巧至是!心赏之下,开樽引酌。再观落照、新月〔192〕,初不意虞渊近在波末〔193〕,却笑夸父之愚〔194〕;而冰魄西垂〔195〕,湖光东闪,双眸所属〔196〕,并涌玉塔千层百座,幻怪惶惑。举坐豪畅,不知风露之侵衣。返庵,禅灯幢幢向黯矣〔197〕。

  【注释】

  〔140〕 丙午:此年十月七日的干支。〔141〕 夕光洞:在石公庵东北,面向南。〔142〕 严天池:当指严经,明代吴县东山人,弘治进士,历官吉安、漳德知府。太守:明清时对知府的俗称。〔143〕 王少傅:即王鏊,曾以文渊阁大学士加少傅。〔144〕 敞逾列屋:宽大超过并列的房屋。〔145〕 巍比浮图:高峻可与佛塔相比。〔146〕 奇章:奇异的石材。章原指大木材。〔147〕 艮岳:宋徽宗政和七年(1117)于东京汴梁之艮方(东北方)筑土山,广求奇花异木和太湖奇石。〔148〕 鼎峙:鼎足并立。〔149〕 巨灵:传说中劈开华山的河神。〔150〕 造物:创造万物者。此指自然界。〔151〕 椎凿之者:石匠。椎凿指用锤子捶、用凿子凿。〔152〕 岝峉(zuò è坐饿):山势参差不齐。瑰伟:奇异雄伟。〔153〕 《震泽编》:明代吴县西山蔡撰、王鏊重修,为有关太湖地理的史书。震泽为太湖古名。〔154〕 奚啻:何止。寻丈:泛指八尺至一丈之间。〔155〕 石公、石姥:石公山下,傍水有大石二,俗称石公、石婆。〔156〕 主领:主持管理。〔157〕 拔地:耸出地面。石罅(xià下):石头中的缝隙。〔158〕 蟹行:爬行。〔159〕 玄谷:幽深的山谷。青冥:高远的青天。〔160〕 落照台:在石公庵上。旧俗每年九月十三日,日落时天晴,于此看日月对照。〔161〕 寻径:寻路。〔162〕 凤翁:凤起咸,吴县西山人。当即明崇祯贡生凤翕如。〔163〕 王君:王叔介(一作),吴县西山人。〔164〕 蹑蹬:踩踏石级而上。〔165〕 耸置:高高地坐落。〔166〕 请介:请人介绍。〔167〕 两筵:两丈。建筑物长度,古以一丈为筵。〔168〕 巨浸:巨大的湖泽,指太湖。〔169〕 烟帆:烟波中的帆船。云岫:云雾缭绕的峰峦。〔170〕 泉石性癖:爱好山水成癖。〔171〕 秦九功:吴县西山人。〔172〕 造:造访,拜访。〔173〕 族父:同族的伯叔。存古:秦嘉铨,字存古,吴县西山人,明末嘉兴籍诸生,所著《既耕堂诗集》今存。〔174〕 攀留:挽留。缱绻(qiǎn quǎn浅犬):情意恳切,感情眷恋。〔175〕 倾盖如故:初次相逢,即如故交。倾盖指车上的伞盖靠在一起,语出《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176〕 遵:遵循,沿着。〔177〕 飞梁:凌空飞架的桥梁。〔178〕 井釜:井和锅。当指井栏和灶台。〔179〕 称数:指与实际相符。〔180〕 没水:淹没于水中。〔181〕 眩美:炫耀其美景。〔182〕 骋长:展示其优长。〔183〕 两兼:指兼有山峦伟丽和洞壑幽深之美。〔184〕 幽:幽深奇异。〔185〕 三级盘旋凌历:指上下反复,迂回留连,登上游历。〔186〕 西峰:即西山。〔187〕 诬:夸张,吹嘘。〔188〕 特:只是。危崖:高耸的山岩。〔189〕 刳辟:挖空开辟。榜之:指题署其名。〔190〕 倒注:倒垂。〔191〕 陡拔:陡直,峻峭。〔192〕 新月:农历月初的弯形月亮。此际为十月七日黄昏,故云。〔193〕 虞渊:传说为日落处。波末:水边。〔194〕 夸父之愚:指夸父至死亦未能追上太阳。此处为风趣话,并无深意。〔195〕 冰魄:月亮的美称。〔196〕 所属:所瞩,所见。〔197〕 幢幢向黯:形容灯光晃动将灭,即将燃尽。

  丁未〔198〕,侵晨趣行〔199〕,旁湖〔200〕,越杨坞、明月湾〔201〕,横销夏湾而抵大龙渚〔202〕,洵亦岩穴殊尤处也〔203〕。独怪冯夷何不奋其威灵〔204〕,益叱涛濑退避〔205〕,使崎毕献其形〔206〕,龙宅鼍宫尽供客好〔207〕。乃涵演磅礴〔208〕,沉浮犹半,仅投足于坂之可徙倚者〔209〕,其他亦如石公舟中仰睐俯窥。惟既受、楚山、朝宗腾踔贯穿〔210〕,而历险乎其上;诸从人背负者〔211〕、揭跣者然潜入〔212〕,呀然跃出〔213〕,蛇行鸟而穷幽乎其下〔214〕:予并心羡而已,然已挹其大概〔215〕,叹所未见。及后知赵山人游此〔216〕,弃屣徒袜,厉行水中〔217〕,则又愧何见不及也。子伟、素民云昔尝布毯群饮于之间〔218〕,抑更不胜神往。

  其南则石佛寺〔219〕,创自萧梁〔220〕,今几兴废。而矮屋数楹,瓜蔓满檐,尘溷喷人〔221〕,不堪暂伫。独洞中石像甚古,一视即出。反至小龙渚,入销夏。或谓小龙无甚足观,竟过。然昔人两龙并称〔222〕,特大龙尤奇,恐有觌面失之者〔223〕。大约龙渚之游,一阻于水,一病居停无地〔224〕,必须还石公止宿,遂不逮纡回〔225〕。周悉如小洞庭〔226〕,以一石具七十二峰梗概〔227〕。龙头石鳞甲森森〔228〕,骧首欲飞〔229〕,为吴兴人厌胜〔230〕,披其下颔〔231〕,皆在大龙,未究诘也〔232〕。

  具区三万六千顷〔233〕,销夏独于其中深入八九里,三面峰环,一门水汇,若私有之而为池沼〔234〕。今已葭半蚀于内〔235〕,然而亭台鱼鸟觉与岩壑卉木别呈森秀〔236〕。想昔阖闾避暑离宫之日〔237〕,举湾如练〔238〕,风景更复奚若〔239〕?昆明〔240〕、太液罢敝财力〔241〕,终是人工,岂似此地设天成者之不可名言其妙〔242〕。

  泊西蔡〔243〕,从缥缈峰之下而上〔244〕,为道四里,半舆半步〔245〕。近峰斗绝〔246〕,舆步俱困,辄用两人扶掖。其巅有草无木,多土少石,神祠?硞〔247〕,殊乏近玩。然湖之峰,包山为大;山之峰,缥缈为尊〔248〕,几于逼象纬〔249〕,排阊阖〔250〕。飞鸟往来,率视其背;天水迷茫〔251〕,溟一气〔252〕。此如人之造道既高〔253〕,而其胸襟正自超乎无何有之乡也〔254〕。子伟复近指五湖〔255〕,遐指姑苏〔256〕、晋陵〔257〕、庑酥钌缴跸ぁ8飨⑵淅停傧刈隆?

  出销夏,风从西北相送〔258〕,波不凌空,舟不击汰〔259〕,瞬息数里,亦舟行快事。抵明月湾,风渐紧,顾谓子伟、素民:“盍陆行,以审风物、畅襟抱〔260〕。”于是不畏风者留于舟,而予三人并步。举目见楼阁参差、湖山辉映,便令人作三山五城观〔261〕。陟高冈,下平麓,自明月至石公,不啻五六里,寒林霜树,柑橘居多,苍翠交加,丹黄纷竞。一步一赏,无非蜀锦〔262〕。而山家衡宇相接〔263〕,杨坞为盛。然门无吠犬,途无走妇,负担偶值〔264〕,静若夜行。予尝见俗逢元旦,率遍街里帘垂户闭如无事者〔265〕,以为举世不知有此风土否〔266〕,而岂期兹山果然。风大作,舟次晚酌〔267〕,乃至庵宿。庵僧曰慧目,以爱山水而披缁〔268〕,甚淳朴,暮诵可消洒思〔269〕。

  【注释】

  〔198〕 丁未:此年十月八日的干支。〔199〕 侵晨:天快亮时。趣(cù促)行:从速而行。〔200〕 湖(ruán阮,阳声):湖边。〔201〕 明月湾:在石公山西二里,即今大明湾。〔202〕 横:横渡。销夏湾:即消夏湾,在西山缥缈峰东南,三面环山,传为吴王避暑处。大龙渚:与小龙渚并为龙头山。〔203〕 殊尤:特别奇异。〔204〕 冯夷:传说中的水神。〔205〕 涛濑:波涛和急流。〔206〕 (qīn钦)崎(wěi伟):山势险峻高耸。〔207〕 龙宅鼍(tuó陀)宫:传说中的水下神宫。〔208〕 涵演:包含,容纳。〔209〕 投足:举步,脚踏。徙倚:徘徊。指其地可供涉足。〔210〕 腾踔:跳起,此处指登高。〔211〕 背负:指由仆人背着。〔212〕 揭跣:提起衣服,赤足涉水。(yǎo咬)然:怅惘忐忑的样子。〔213〕 呀然:开口欢笑的样子。〔214〕 鸟:像水鸟一样跷脚而行。穷幽:穷尽幽深之地。〔215〕 挹其大概:指已睹胜景的主要部分。以瓢舀取为挹。〔216〕 赵山人:即明代吴县寒山赵宧光。〔217〕 厉行:疾行,快速行走。〔218〕 布毯:铺设垫毯。(hān xiā酣虾):深山幽谷。〔219〕 石佛寺:在西山圻村,石壁镌有佛像。〔220〕 萧梁:南朝梁代(502—557),帝王为萧氏,故称。〔221〕 尘溷(hùn混):污秽。〔222〕 两龙:指大、小龙渚。〔223〕 觌(dí笛)面:当面。〔224〕 病:缺点,弊端。居停:寄居,住宿。〔225〕 不逮纡回:未能够曲折回旋于其中。〔226〕 周:四周,周围。〔227〕 七十二峰:相传太湖中有七十二山。〔228〕 森森:威严可畏的样子。〔229〕 骧(xiāng香)首:昂首抬头。〔230〕 吴兴:郡名,即今浙江湖州。厌胜:古代通过巫术以诅咒制胜,压服人或物。〔231〕 披:割开,割断。〔232〕 究诘:追究查考。〔233〕 具区:太湖别名之一。〔234〕 池沼:池塘。此句是指销夏湾好像是将太湖水作为自己的池塘。〔235〕 葭(jiā tǎn家坦):芦与荻。〔236〕 森秀:清秀,秀异。〔237〕 阖闾:春秋末年吴国之君,都城在今苏州。离宫:供帝王外出巡游时居住的宫室。〔238〕 如练:形容水波闪闪如白绢。〔239〕 奚若:何如。此句是说当年风景是如何之美。〔240〕 昆明:池名,汉武帝时在长安西南郊所凿。〔241〕 太液:池名,亦为汉武帝时所凿。罢(pí皮)敝:疲劳困敝。〔242〕 地设天成:自然生成。〔243〕 西蔡:西山地名。〔244〕 缥缈峰:在西山中西部。〔245〕 半舆半步:一半坐轿,一半步行。〔246〕 斗绝:极其陡峭。〔247〕 (jué liáo决了):空旷冷落。〔248〕 缥缈为尊:该峰为西山主峰,海拔三百三十六米,为太湖七十二峰之首。〔249〕 象纬:星象经纬,指日月星辰。〔250〕 排:推开。阊阖:传说中的天门。〔251〕 天水:天空和湖水。〔252〕 溟:自然之气混沌迷之状。〔253〕 造道:指追求品德修养。〔254〕 无何有之乡:虚无境界。〔255〕 五湖:菱湖、莫湖、胥湖、游湖、贡湖,为太湖东岸五湾。〔256〕 姑苏:指苏州城。〔257〕 晋陵:郡名,即今常州。〔258〕 (biāo liáo标了):即飙,风速迅疾。然从上下文看,此处似指不疾不徐。〔259〕 击汰:拍击水波。〔260〕 襟抱:襟怀抱负。〔261〕 三山五城:泛指神仙的居所。〔262〕 蜀锦:古代四川生产的彩锦,以色彩鲜艳著称。〔263〕 衡宇相接:房屋众多。〔264〕 负担偶值:偶尔遇见挑担者。〔265〕 街里:街坊里巷。〔266〕 风土:风俗习惯。〔267〕 舟次:行船途中,船上。〔268〕 披缁:穿上缁衣,指出家为僧。旧时僧服多黑色。〔269〕 暮诵:傍晚诵经。洒思:荡涤心中的俗念。此处似指俗念。

  戊申〔270〕,拟放回棹〔271〕,寻云梯、云嶂故径。觇湖中风势,石公、石姥几欲漂坠,万浪澎湃,不敢言归。庵后皆石壁,东引夕光〔272〕,西薄归云〔273〕。有仙芦数茎产其下,坚似竹,冬夏皆抽笋,逾二三年乃枯,又名达摩芦〔274〕。慧公邀观良久,移坐庵左右台。仰视〔275〕,予欲大书“振衣千仞”四字于其上、及题同游名字于归云洞,既受复极旁赞。顾尝笑杜元凯立碑岘山为好名〔276〕,无乃近是,遂止。

  先是,闻王氏又有挟仙楼可登,寻其主人,不值。乃登朗西阁,亦王氏居,为叔介犹子〔277〕,曰纶音,亦爱客。从慧公散步曲岑〔278〕,其乔林皆乌桕〔279〕、鸭脚〔280〕,分明月、杨坞之一二,已堪瞻玩。过满愿庵,佛氏有四十八愿,庵阶之级适满是数,故以名。寻王氏墓,其兆域左右皆湖石累置〔281〕,即墓碑亦嶙峋小湖石,所植皆春梅秋桂。虽不合古〔282〕,故标“幽躅”〔283〕。问之,即叔介葬其先人及生圹也〔284〕。

  日未下舂〔285〕,再游杨坞,宋少师杨别墅之地〔286〕。昨特涉其外径,兹更环瞩途巷〔287〕,屋舍不殊〔288〕,风景自别。里门之榜曰“仁里”〔289〕,愚以为此直上古遗民,并无用分仁、义之为名也。问其居者,自西蔡东皆蔡氏。山中秦、王并著姓〔290〕,而蔡为最〔291〕。思访林屋山人之子孙〔292〕,搜其逸事,又不敢不介而前,回翔久之〔293〕。谋再醉归云,风未寂〔294〕,乃已。

  己酉〔295〕,梦觉,诵放翁诗云〔296〕:“颇忧昨暮云吞日,犹幸今朝雨压风。”盖亦有是忧而窃觊不验〔297〕。及盥栉〔298〕,果风雨俱不作。始知昨者山灵惜别〔299〕,故特遣屏翳挽驾〔300〕,更为一日周旋。顾乃迫于人事,不复能留。揖洞山〔301〕,辞缥缈,谢石公,放舟乎中流,然犹首不停回,而自此魂梦皆西山矣!

  袁中郎铨部《西山记》云〔302〕:“一峦半壑,可列名山;败址残石,堪入画图……耳目听睹与之为配者,其惟圆峤、方壶〔303〕。”此或者抑扬太过,然予固酷爱其山水,尤醉心于土俗〔304〕,既邀幸俦侣之欢〔305〕、风日之美,以有兹游。若夫杖履所未至者,犹多胜地,则俟重游于他日。而予雅有卜居西山之志〔306〕,顾老矣,未知此生得栖迹于明月、杨坞之间,采山钓鲜〔307〕,而与风月少共酬酢〔308〕、故老少话羲皇否也〔309〕。亦姑纪之,而特书一本贻朝宗,以志其逸韵。

  (《愧讷集》卷六)

  【注释】

  〔270〕 戊申:此年十月九日的干支。〔271〕 放回棹:驾船返回。〔272〕 夕光:夕光洞。〔273〕 归云:归云洞。〔274〕 达摩:天竺高僧,南朝梁时入中国,为中华禅宗始祖。〔275〕 :险峻的山崖。〔276〕 顾:但是。杜元凯:杜预,字元凯,西晋时人,曾官大将军,并为学者。立碑岘山:杜预曾刻石为碑,记其勋绩,立于岘山,史称其“好后世名”。〔277〕 犹子:侄子。〔278〕 曲岑:起伏的山峰。或为地名。〔279〕 乔林:树木高大的丛林。乌桕:树名,子多脂肪,可制肥皂和蜡烛。〔280〕 鸭脚:银杏树的别名,叶似鸭掌。陆游《十月旦日至近村》诗有“鸭脚叶黄乌臼丹”之句,可见朱用纯这里是与前此所谓“明月至石公”沿途“丹黄纷竞”之美景相互映衬而言。〔281〕 兆域:墓地四周的疆界。〔282〕 合古:合于古代礼制,指墓碑需用石材、所植应为松柏等。〔283〕 幽躅:独自徘徊。〔284〕 生圹:生前预造的坟墓。〔285〕 下舂:日落之时。〔286〕 少师:太子的老师。杨:字子宽,官通奉大夫,充敷文阁待制,赠少师,谥懿。〔287〕 途巷:村路和街巷。〔288〕 不殊:没有区别。〔289〕 里门:闾里之门,村口之门。〔290〕 著姓:大姓望族。〔291〕最:最为著名。〔292〕 林屋山人:蔡羽(?—1541)之号,字九逵,擅诗文,功名坎坷,与沈周、文徵明交往甚密。〔293〕 回翔:逗留,徘徊。〔294〕 寂:静止,停息。〔295〕 己酉:此年十月十日的干支。〔296〕 放翁:宋代大诗人陆游,晚号放翁。〔297〕 窃觊:私下指望。〔298〕 盥栉:漱洗梳发。〔299〕 山灵:山神。〔300〕 屏翳:传说中的风神之名。〔301〕 揖洞山:与洞山拜揖辞别。〔302〕 袁中郎: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明万历进士,文学家。万历二十三年至二十五年(1595—1597)任吴县知县。铨部:主管选拔官吏的部门,指吏部。宏道官至吏部郎中,故称。〔303〕 圆峤(jiào轿)、方壶:传说中的仙山。《列子·汤问》:“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以上两句袁氏原文为“与洞庭为配者,或者圆峤、方壶乎”。〔304〕 土俗:风土人情。〔305〕 邀幸:侥幸,幸运。〔306〕 卜居:择地居住。〔307〕 采山钓鲜:采果钓鱼。〔308〕 风月:指文人雅士。酬酢:主客相互敬酒,此处指诗文倡和。〔309〕 故老:前朝遗老。话羲皇:指谈论过去的美好岁月、淳朴民风。羲皇即伏羲,传说中的三皇之一。

  【评析】

  西洞庭山即洞庭西山,又名包山、禹迹山、林屋山。在苏州西南,今属吴中区,距东洞庭山四公里,四面环水,面积约九十平方公里,是太湖的第一大岛。主峰缥缈峰,为太湖七十二峰之首。岛上重冈迭岭,幽谷深洞,怪石嶙峋,湖岸逶迤,有山环水绕、峰回路转之趣。相传大禹曾在此治水;春秋时的吴王曾在此避暑消夏;秦汉间号称“四皓”的东园公等四人曾在此隐居;东汉刘根在此得道成仙;白居易、皮日休、范仲淹、赵孟、文徵明等历代文人曾到此赏玩题咏;名闻遐迩的太湖石也开采于此。岛内古木浓荫,柑橘馥郁,佛寺隐隐,民居点点。明人王思任在《游洞庭山记》中称:“洞庭之山,西胜于东。”又称:“太湖如月,洞庭诸山,睨之则月中之桂影也。”以“月中桂影”来形容洞庭山的秀色,信不为过。

  朱用纯是在已过花甲之年的六十二岁时游历西洞庭山的。此次游览历时七天,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乃至慨叹:“自此魂梦皆西山矣!”本篇游记详细地记录了这段历程,篇幅之巨,在历代游记中恐不多见。

  纵观全篇,作者是以时间为顺序,以游踪为线索来铺叙文字的。从“具舟舆,集宾从,先期装”,到步行上山,经林屋、包山寺、金刚坛、归云洞、石坂、一线天,到明秀阁、石公、销夏、缥缈峰,由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步步推进,层层展开,并将各景点的方位、距离、特点都交待得十分清楚。读者的思绪跟着作者的笔触移动,有身临其境、徜徉于山水佳处之感。

  在写法上,本篇有这样两个特点:

  一是借景抒情,因景发议论,记叙过程中随时融入自己的感受与联想。如游包山寺,见夹道梅林迤逦,便想到初春时节,“万木未叶,一望十馀里,梅花下接平湖,波光花色,如白云千里”的盛况,跃跃而动包山看梅之想。又如作者寻访毛公坛,至则只见两座新冢、一间破屋,昔日的“丹台”、“丹井”已不复存在,一行人相顾惘然,因感叹:“今昔存亡之感,正当勿失凭吊,如是类者,何可胜数!”再如游历销夏,遥想当年吴王阖闾避暑离宫之日,举湾如练,风景如画,“昆明、太液罢敝财力,终是人工,岂似此地设天成者之不可名言其妙。”这些议论与联想,拓展了读者的思路,深化了游记的内涵。

  二是对比、呼应等手法的运用。文中写晴日下的湖景:“天水迷茫,溟一气”;写朗月下的景色:“新月西沉,澄湖万顷,波光煜爚”,并总结道:“当日之落,直是紫磨金世界;及月之落,又如身置碧琉璃内。”游记开篇与结束都提到“风雨”。开头写先期整理行装、候晨将发,“五更风雨交作,越宿乃放棹”。结尾处则写:“梦觉,诵放翁诗云:‘颇忧昨暮云吞日,犹幸今朝雨压风。’盖亦有是忧而窃觊不验。及盥栉,果风雨俱不作。始知昨者山灵惜别,故特遣屏翳挽驾,更为一日周旋。”这种首尾呼应的写法,使游记平添了一番情趣。

  本篇的一些段落颇为精彩。如写“出销夏,风从西北相送,波不凌空,舟不击汰,瞬息数里,亦舟行快事……自明月至石公,不啻五六里,寒林霜树,柑橘居多,苍翠交加,丹黄纷竞。一步一赏,无非蜀锦”。这些描写情景交融,倾注了作者真诚热烈的情感,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甓斋陶表兄像赞

  【题解】像赞是为人物画像所作的赞辞。此文写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是作者垂暮之作。所赞对象陶鄄(1620—1692),号甓斋,昆山人。明崇祯十五年(1642)诸生,自父陶琰于清初殉难后,遂遁世隐居。陶鄄之于作者,既是其表兄,又是其妻兄,志节、经历亦近全同。故面对遗像,回首彼此平生遭际,少小之欢乐,成年之悲感,不禁同时涌上笔端。

  兄长于予七岁〔1〕,以中表故〔2〕,未髫龀从吾母过舅氏家〔3〕,则便到兄读书处,往往乱翻书帙弄笔墨,舅氏辄以为喜,兄亦不嗔予也。其后予渐长,颇知学问通文义,舅氏益喜,兄亦辨论往复,居然视予为益友。

  旋同受知于学使者江右宗公〔14〕,先后为诸生〔15〕,而舅氏又室予以次女〔16〕。舅氏,别峰先生也〔17〕。由是过从益数〔18〕,尝对砚文战〔19〕,予学不逮兄,然旗鼓不肯相下。是时意气伟然,指顾高远〔20〕,不离骤致〔21〕,若巍科上第近在足下然者〔22〕。

  讵知不转瞬而丧乱迭乘〔23〕,山颓海沸,家君与舅氏同日殉难〔24〕。覆巢之下,几无完卵,遂绝意尘世矣。矢志埋名〔25〕,曩时豪兴尽逐烟飞,而坚授生徒以终吾生〔26〕。兄前四年七十三岁而殁,予今亦年七十矣。虽比于孺子、幼安之高〔27〕,未敢希附〔28〕;而庶几所谓初终一节者〔29〕,此予与兄生平之大概也。

  兄独雅好禅悟〔30〕,襟期通傥〔31〕,绝不似予屑屑拘方〔32〕,以故皋比亦早自谢去〔33〕。茅檐著述〔34〕,虽饭甑生尘〔35〕,卒常晏如〔36〕。而予至今犹潦倒于佔毕之间〔37〕,以是为终不逮兄。然如兄旷怀〔38〕,宜享多寿而不得,是又不可解也。

  兄讳鄄〔39〕,诸生之名曰甄〔40〕,字康令,号甓斋,别峰先生之长子。子锷,持像请赞。赞曰:

  邛邛其貌〔41〕,穆穆其神〔42〕。当夫少年豪上〔43〕,莫敢逼视,几如救巨鹿之楚军〔44〕。忽焉壮气销归何处,而如南郭子嗒焉不自见其身〔45〕。固志节之穷且益坚,亦道力之老而弥醇。若以衣冠无新制,谓是避秦人〔46〕,则但得其形似,而犹未遇其真。

  (《愧讷集》卷七)

  【注释】

  〔1〕 长于予七岁:作者生于1627年,故陶鄄生于1620年。〔2〕中表:此处指与舅舅子女的亲戚关系。用纯母与陶鄄父为异母兄妹。〔3〕 髫龀(tiáo chèn条衬):幼年。未髫龀则极言其幼小。舅氏:指母舅陶琰。〔14〕 学使者:即督学使者,一名提学使。省级教育行政长官,负责诸生的考试。江右:一般指长江下游以西,即今江西。此处似指四川。宗公:宗敦一,号凌霄,四川宜宾人,明崇祯四年(1631)进士,十五至十六年任应天提学使。〔15〕 先后为诸生:陶鄄为崇祯十五年诸生,用纯为十六年诸生。〔16〕 室:以女嫁人。陶琰于明崇祯十七年(1644)将女陶端嫁给作者。〔17〕 别峰:陶琰的号。〔18〕 益数:更加亲密。〔19〕 文战:比赛作文。〔20〕 指顾:指点顾盼。高远:高尚远大的志向抱负。形容气宇轩昂。〔21〕 不离骤致:指很快能实现。〔22〕 巍科上第:指进士功名。〔23〕 不转瞬:极言时光迅速。转瞬指转眼。〔24〕 家君:对己父的尊称。同日殉难:时在清顺治二年七月六日(1645年8月26日)。〔25〕 矢志:立志,立下誓愿。〔26〕 坚授:坚持教授。〔27〕 孺子、幼安:分别指东汉徐稚和三国魏时的管宁,皆为古代著名的坚守节操的隐士。〔28〕 希附:仰攀,攀附。〔29〕 庶几:差不多,近似。初终:始终。〔30〕 禅悟:禅宗顿悟之学,泛指佛学。〔31〕 襟期:襟怀,志趣。通傥:放达洒脱。〔32〕 屑屑:劳瘁匆忙的样子。拘方:拘泥刻板。〔33〕 皋比:虎皮,古人坐虎皮讲学。此处指教职,教席。〔34〕 茅檐著述:形容在艰苦条件下治学。另据《昆山先哲遗书目录》,陶鄄著有《茅檐丛话》。〔35〕 饭甑生尘:形容生活困苦,经常断炊。饭甑指蒸饭的器具。〔36〕 晏如:安宁恬适,处之泰然。〔37〕 佔(chān搀)毕:指教师诵读经典以授徒。〔38〕 旷怀:心怀旷达。〔39〕 讳:对亡者之名的尊称。〔40〕 诸生之名:报考诸生时所用之名。〔41〕 邛邛:传说中一种善走之兽。云其与蹷兽相依为命,平时蹷以美草供邛邛,遇险时邛邛负蹷而逃。〔42〕 穆穆:端庄静默。〔43〕 豪上:豪爽不羁。〔44〕 巨鹿:今河北平乡,秦末项羽率领楚军渡河,大败秦兵于此。〔45〕 嗒焉:怅然若失的样子。语出《庄子·齐物论》:“南郭子隐机而坐,仰天而啸,嗒焉似丧其耦。”〔46〕 避秦:用陶渊明《桃花源记》“先世避秦时乱”之语,暗指因明亡而隐居。

  【评析】

  本篇是朱用纯七十岁时为其已故表兄陶鄄而作。陶鄄长朱用纯七岁,两人从小亲密相处,感情深厚。

  文章首先从回忆幼小时到舅舅家,在表兄读书处乱翻书帙、玩弄文具入手,写到二人同为学政宗敦一所赏识,先后成为诸生、成为益友的经过,并突出一个细节:“对砚文战”,“旗鼓不肯相下”。当是时,两人气宇轩昂,意气风发,志向高远,视科举及第、功成名就,近在足下。

  写到这里,作者笔锋陡然一转:讵知转瞬之间,丧乱迭起,山颓海沸,明朝倾覆。在明亡之际,“君亡与亡”、“城亡与亡”成为一时天下士人认可的道德取向。正是在这种“忠君报国”思想的驱使下,“家君与舅氏同日殉难”。共同的遭遇,国仇家恨,使二人突然从理想的巅峰坠入绝望的谷底,从此绝意尘世,隐姓埋名,以教授生徒为业,了此馀生。这既是气节所致,也是当时特殊境遇下的无奈之举。

  文章后段以对比的手法,表现陶鄄旷达的襟怀与在艰难困苦条件下孜孜不倦地著书立说的情形:“茅檐著述,虽饭甑生尘,卒常宴如。”君子安贫乐道,气节不移,诚如孔子所言:“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陶鄄的高风亮节,正是孔子所提倡的精神的写照。

  文章通过上述这些描述,将一个“志节之穷且益坚,道力之老而弥醇”的士人形象栩栩如生地凸现在了读者面前。

  不捕鼠猫说

  【题解】“说”为古代文体之一种,是以阐述某种道理为主的文章,近于今之论说类杂文。作者利用不捕鼠之猫而借题发挥、别出心裁,反对人类以贵杀贱、以黠杀愚,对清初统治的残忍暴戾,颇含褒贬之机锋。

  偶来一猫,见人辄避。家人以其无从得食也,食之〔1〕,遂渐与人亲。家人以为是可畜也〔2〕,日食之。然所以食之者,以其能捕鼠也。而是猫饥则鸣,鸣则求食;食则饱,饱则徜徉暇豫〔3〕,跳掷上下〔4〕,或熟睡而已,不知有鼠之可捕,亦不知己之当捕鼠也者。家人又以为是可弃也。

  予乃谓之曰:何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耶?孟子曰:“兽相食,且人恶之〔5〕。”是猫于鼠固不当食也;又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6〕。”人之有贵贱愚黠〔7〕,犹物之有大小强弱也。人之不当以贵杀贱、以黠杀愚,犹物之不当以大杀小、以强杀弱也。何也?贵贱愚黠其为人类也〔8〕,大小强弱其为兽类也。予固不解夫猫之何为捕鼠而以大食小、以强食弱也;予又恶夫天下之人之靡不以贵杀贱、以黠杀愚也!

  谓是猫也,非独兽之异,抑亦人之所不如。是当奉之为嘉祥〔9〕,宠之以异数〔10〕,昔人所谓饰茵而栖〔11〕、给鲜而茹者〔12〕,而且弃乎哉〔13〕?且嗜杀者,不嗜杀之所弃;不嗜杀,嗜杀者之所弃:弃者,取者之资。是猫也,非人之所弃,予又安得而蓄之?而予又将弃以资于人乎哉?

  (《愧讷集》卷十二)

  【注释】

  〔1〕 食之:喂之以食。〔2〕 畜:饲养。〔3〕 徜徉:来回走动,盘旋往返。暇豫:悠闲逸乐。〔4〕 跳掷:即跳踯,上下跳跃。〔5〕 且人恶之:人尚且厌恶它(兽类自相残杀)。语出《孟子·梁惠王上》。〔6〕 能一之:指能够统一天下。语出《孟子·梁惠王上》。〔7〕 愚黠:愚笨和聪明。〔8〕 其为人类:指都是属于人类。〔9〕 嘉祥:祥瑞之物。〔10〕 异数:特殊的礼遇。〔11〕 饰茵:铺设垫褥。〔12〕 给鲜:供应鱼类。茹:吃,吞咽。〔13〕 且弃:何弃、岂弃。

  【评析】

  借物喻理、说物明理是写作中的一种惯用手法,如苏东坡诗云“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表达了一种怜悯同情弱者的情感、一种恻隐之心。事实上,人类为了维护自身良好的生存环境,并不会真的这样做,而是侧重表达一定的寓意,本篇文章亦属此类。

  人们养猫的目的,大抵是为了捕鼠,而文中之猫,“饥则鸣,鸣则求食;食则饱,饱则徜徉暇豫,跳掷上下,或熟睡而已,不知有鼠之可捕,亦不知己之当捕鼠也”。这样的猫,弃之乃情理中事。但作者独不赞同,他认为:动物有大小强弱之分,以大杀小、以强凌弱,表现的是一种兽性,不应提倡。因此,“是猫于鼠固不当食也”。与动物相比,人类有贵贱愚黠之分。以贵杀贱、以黠杀愚无异于自然界中的弱肉强食,这是每个有人性者深恶痛绝之事,这就由自然现象引向了人类社会,含意是深刻的。在明清鼎革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在清朝统治者对反抗者的野蛮杀戮面前,作者的指向是一目了然的。

  文章还援引孟子的话“兽相食,且人恶之”和“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说明只有实行仁政,方能获得民心,一统天下。

  这篇短文譬喻生动,文笔跳荡活泼,在朱用纯的文集中尚不多见。

  劝言四则

  【题解】《劝言》是一篇以普通人为对象的劝世文,分为《敦孝弟》、《尚勤俭》、《读书》、《积德》四节,虽分四篇,实有密切的内在关联。孝亲敬长是人之本心,勤俭治家是人之本业,读好书是为了做好人,行善事始能有益于社会。正如其小序所言,这只是一个“乡党自好之士”所应遵循的生活之道、为人之道,以四者为基础,则德业无量;若并此而不能,则将归于下流。《劝言》本于修身律己,切近世态人情,说理恳挚,言浅意深,可与其《治家格言》参看,是将《治家格言》的最基本思想提出详论,两文互为一体,实为姊妹篇。此文在后世影响颇大,乾隆时陈弘谋将之收入《训俗遗规》,并评之曰:“其义则该括而无遗,充其量可以希圣贤,否也不失为寡过。”同时指出,读之可以了解朱用纯“制行之笃而教人之切”的风范。

  敦孝弟

  “孩提之童〔1〕,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可知孝亲悌长是天性中事〔2〕,不是有知者有不知者、有能者有不能者。吾独怪今人财宝本是身外之物,强欲求之,不得为耻〔3〕;孝弟是身内固有〔4〕,不得如何不耻?又怪今人功名本如旅舍〔5〕,一过便去,苟其得而复失,则又深耻;孝弟乃是不可复失者,放而不求,如何不耻?

  不必言古圣贤孝弟之行,如大舜〔6〕、武周〔7〕、泰伯〔8〕、伯夷各造其极〔9〕,只如晨省昏定〔10〕、推梨让枣〔11〕,有何难事?而今人甘心不为,极而至于生不能养、死不能葬,大不孝于父母;有无不通,长短相竞,大不友于兄弟,亦恬不为怪〔12〕。噫,是岂不孝不弟之人哉!即当孩提之时,顷刻不见父母,则哭泣不止,兄弟同床共席,则相怜相爱之孝子悌弟也。人皆望长而进德〔13〕,奈何反至于此,亦不敦孝弟之故耳〔14〕。要之大舜、武周、泰伯、伯夷,不过是敦孝弟。敦,笃厚也,敦笃乎孝弟而已。

  今且就人所易能者立一榜样:昔老莱子行年七十〔15〕,身著五色斑烂之衣,作婴儿戏,欲亲之喜;司马温公兄伯康年将八十〔16〕,公奉如严父,保如婴儿。每食少顷,则问曰:“得无饥乎?”天少冷,则拊其背曰:“衣得无薄乎?”老而如此,未老可推〔17〕;一事如此,他事可推。

  有子曰孝弟“为仁之本”〔18〕。乌有孝子悌弟而不修德行善者。孔子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19〕,光于四海。”乌有孝子悌弟而不为乡党所称〔20〕、书策所载〔21〕、皇天所佑者。其不孝不友者反是〔22〕,何不勉之!

  (《愧讷集》卷十)

  【注释】

  〔1〕 孩提:二三岁时。孩指小孩笑,提指可提抱。语出《孟子·尽心上》。〔2〕 悌(tì剃)长:敬爱兄长。〔3〕 不得为耻:因得不到而感到耻辱。〔4〕 孝弟(tì剃):孝顺父母,敬爱兄长。〔5〕 旅舍:旅馆。〔6〕 大舜:对舜的尊称。舜是传说中父系氏族后期部落联盟领袖,其少时不得父母之爱,异母弟象十分傲狠,但舜仍以孝闻,不失为子之道。〔7〕 武周:武王、周公的合称。武王继承其父文王遗志,建立西周王朝;周公为武弟,助兄灭商。《礼记·中庸》引孔子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8〕 泰伯:周太王的长子,太王欲立幼子季历,遂避之于荆蛮之地,成为周代吴国的始祖。〔9〕 伯夷:商代孤竹君之长子,其父遗命立其弟叔齐,父卒,叔齐让之,伯夷曰此为父命,遂逃去。〔10〕 晨省(xǐng醒)昏定:孝顺父母。早上省视问安,晚间服侍就寝。〔11〕 推梨让枣:兄弟友爱。汉末孔融兄弟七人,融居第六,四岁时与兄共食梨,即主动取小者。南朝王泰幼时,祖母集其诸孙,散枣栗于床,群孙皆取,泰独让之。〔12〕 恬:满不在乎。〔13〕 进德:增进道德。〔14〕 敦:敦厚笃实。〔15〕 老莱子:周朝楚国人,古代著名年老而孝亲者。〔16〕 司马温公:宋代司马光,著名政治家,官赠太师温国公。伯康:司马旦之字,司马光之兄,年八十二卒,与弟友爱。〔17〕 推:推想,推知。〔18〕 有子:春秋鲁国人有若,字子有,孔子弟子。所言见《论语·学而》。〔19〕 神明:天地间的神灵。语出《孝经·感应》。〔20〕 乡党:乡里乡亲。〔21〕 书策:书册,书籍。〔22〕 反是:与此相反。

  【评析】

  孝悌是儒家伦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孝指子女对父母尊敬与尽心侍奉,以报答养育之恩;悌指弟弟对兄长顺从与尊重,体现了手足亲情与长幼之序。儒家认为,孝悌是“仁”的核心,孔子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基于这一观点,作者将《孝弟》篇置于《劝言》诸篇之首。

  文章认为,孝亲悌长是人的“天性中事”,因此不存在“有知有不知,有能有不能”的问题,关键在于一个人是否愿意去做。在慨叹重钱财、求功名而轻孝悌的世风之后,作者以舜、武王、周公、泰伯、伯夷、孔融以及老莱子、司马光等古代贤哲为例,劝诫人们遵奉孝悌之道,回归人之本性。文章的观点对当时社会上驱逐名利财富而漠视亲情道义的现象无疑是有力的鞭挞,对当今社会的道德教育也不无启迪作用。我们可以借鉴古代的孝悌思想,用以谐调、亲和家庭成员的血亲关系,促进家庭的和睦与稳定,进而在社会上形成尊老爱幼、互助友爱的风尚,促进精神文明的建设。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孝悌思想具有双重性质。封建社会中,统治阶级“移孝为忠”、“移悌为顺”,将家庭道德规范引申到国家政治的君臣关系、尊卑区别上,使孝悌发生蜕变。所谓“君要臣死,臣不死,为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为不孝”就是典型的愚忠愚孝思想。其实,这并不符合儒家孝悌的本义。

  古代有关孝的理论集中在《孝经》一书中,而孝道的典范在《二十四孝》中有形象性的概括,但其中的某些孝行迂腐而不近情理,如“为母埋儿”、“卧冰求鲤”等故事,曾受到鲁迅先生的尖锐批评:“以不情为伦纪,诬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图》)因此,正确地对待传统的孝悌思想,吸取其精华,剔除其糟粕,尤为重要。

  尚勤俭

  勤与俭,治生之道也〔1〕。人情莫不贪生而畏死,然往往自绝其生理者〔2〕,不勤不俭之故也。不勤则寡入,不俭则妄费。寡入而妄费,则财匮;财匮,则苟取〔3〕,愚者为寡廉鲜耻之事,黠者入行险徼幸之途〔4〕。生平行止〔5〕,于此而丧;祖宗家声〔6〕,于此而坠。呜呼!生理绝矣!又况一家之中,有妻有子,不能以勤俭表率,而使相趋于贪惰,则既自绝其生理,而又绝妻子之生理矣!

  勤之为道,第一要深思远计。事宜早为、物宜早办者,必须预先经理。若待临时,仓忙失措,鲜不耗费。第二要宴眠蚤起〔7〕。侵晨而起〔8〕,夜分而卧〔9〕,则一日而复得半日之功。若早眠宴起,则一日仅得半日之功。无论天道必酬勤而罚惰〔10〕,即人事赢亦已悬殊〔11〕。第三要耐烦吃苦。若不耐烦吃苦,一处不周密,一处便有损失耗坏。故事须亲自为者,必亲自为之;须一日为者,必一日为之。人皆以身习劳苦为自其生〔12〕,而不知是乃所以求生也。

  俭之为道,第一要平心忍气。一朝之忿,不自度量,与人口角斗力,构讼经官〔13〕。事过之后,不惟破家,或且辱身,悔之何及。第二要量力举事。如土木之功〔14〕,婚嫁之事,宾客酒席之费,切不可好高求胜,一时兴会〔15〕,所费不支〔16〕。后来补苴〔17〕,或行称贷〔18〕,偿则无力,逋则丧德〔19〕,何可乃尔〔20〕?第三要节衣缩食。绮罗之美〔21〕,不过供人之叹羡而已。若暖其躯体,布素与绮罗何异〔22〕?肥甘之美〔23〕,不过口舌间片刻之适而已。若自喉而下,藜藿与肥甘何异〔24〕?人皆以薄于自奉为不爱其生〔25〕,而不知是乃所以养生也。

  此在故家子弟〔26〕,尤宜加意。盖不勤不俭,约有二病〔27〕:一则纨袴成习〔28〕,素所不谙〔29〕;一则自负高雅,无心琐屑〔30〕。乃至游闲放荡、博弈酣饮〔31〕,以有用之精神而肆行无忌,以已竭之金钱而益喜浪掷〔32〕。此又不待苟取之为害,而已自绝其生理矣。

  孔子曰:“谨身节用〔33〕,以养父母。”可知孝弟之道、礼义之事,惟治生者能之,又奈何不惟勤俭之为尚也〔34〕。

  (《愧讷集》卷十)

  【注释】

  〔1〕 治生:经营家业,维持生计。〔2〕 生理:生计,生活。〔3〕 苟取:任意求取。〔4〕 行险徼幸:做冒险之事以求意外成功。语出《礼记·中庸》“小人行险以徼幸”。〔5〕 行止:品行。〔6〕 家声:家族世传的声名美誉。〔7〕 宴眠蚤起:晚睡早起。〔8〕 侵晨:天将亮时,拂晓。〔9〕 夜分:夜半。〔10〕 天道:天理。〔11〕 人事:人力所为。赢(qū曲):增与减、多与少、进与退。〔12〕 自其生:伤害自己生命。〔13〕 构讼:造成诉讼。经官:经过官府,指打官司。〔14〕 土木:指盖房建屋。〔15〕 兴会:兴致所致。〔16〕 不支:不能支撑。〔17〕 补苴:补缀、弥补。〔18〕 称贷:向人借债。〔19〕 逋(bū不):拖欠不还。〔20〕 乃尔:如此。〔21〕 绮罗:华贵的丝绸衣服。〔22〕 布素:布衣素服。〔23〕 肥甘:肥美的食品。〔24〕 藜藿:粗劣的饭菜。〔25〕 自奉:自己日常生活的供给消费。〔26〕 故家:世家大族,世代仕宦之家。〔27〕 约:主要,总要。〔28〕 纨袴:细绢制的裤子,古代贵族子弟所穿,后代称富贵人家子弟。〔29〕 素所不谙:平素一无所知。指不谙世事。〔30〕 琐屑:烦琐细碎。指经营家业的日常事务。〔31〕 博弈:博戏和围棋。后泛指赌博。〔32〕 浪掷:随意花费。〔33〕 谨身节用:修身饬行,节省己用。语出《孝经·庶人》。〔34〕 为尚:尊崇,重视。

  【评析】

  勤俭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勤指勤劳,俭指俭朴。勤能开源,俭能节流,开源节流,自然家道中兴。推而广之,则能富国强邦。唐代诗人李商隐《咏史》诗云:“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

  既然勤俭如此重要,就不由得作者不大书一笔了。

  文章首先从不勤不俭的危害性入手,说明,不勤,则收入少;不俭,则浪费多。入少出多,收支失衡,必然导致家庭财产的匮乏。此时便很容易走上“苟取”之途,即用不正当的手段攫取财物。其结果,只能使自己的道德沦丧,而祖宗的声名扫地。另一方面,作为一家之主,如果不能在勤劳俭朴上作出表率,势必影响到妻子儿女,使他们染上贪婪与懒惰的习性,加速家庭的衰败。

  那么,怎样才能做到勤俭呢?

  先谈“勤”。作者将“勤”概括为三点:一要心勤,深思远虑,未雨绸缪,凡事预作准备。二要身勤,晚睡早起,珍惜每一分时光。三要耐烦吃苦,就是说,遇事考虑周密,不怕麻烦,同时又要勤于劳作,身体力行,一日事一日毕。作者认为,这三条乃是“求生”之道。

  如何才能做到“俭”呢?文章也归纳了三条:一是平心忍气,奉行“恕道”,以避免因睚眦之怒的小事而引发口角诉讼,进而造成破家辱身等不必要的损失。二是量力行事,举凡婚丧喜庆、土木之兴,切忌好高求胜,讲排场,摆阔气。三是节衣缩食,不追求绮罗绸缎、珍馐美食,而以粗布疏食为满足。作者认为,此三条乃是“养生”的根本。

  文章阐述勤俭的各项准则,论点鲜明,丝丝入扣,平实的语言中时见警世之句。如谈到惜时,文中云:“侵晨而起,夜分而卧,则一日而复得半日之功。若早眠晏起,则一日仅得半日之功。”以“复得”、“仅得”半日之功作强烈的对比,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

  当然,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们观念的更新,文中的一些提法或许已不合时宜。如一味强调“节衣缩食”,未免过于刻苦;认为“自喉而下,藜藿与肥甘何异”,也并不科学。但是,如果我们能从文章的基本精神,即勤奋、俭朴、戒惰、去奢等方面着眼,那么,在物质财富快速增长、人们的物欲急遽膨胀的今天,本文给人的启示良多。

  读书

  读书须先论其人,次论其法。所谓法者,不但记其章句〔1〕,而当求其义理〔2〕;所谓人者,不但中举人〔3〕、进士要读书〔4〕,做好人尤要读书。中举人、进士之读书,未尝不求义理,而其重究竟只在章句;做好人之读书,未尝不解章句,而其重究竟只在义理。故曰:读书先论其人,次论其法。

  先儒谓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5〕,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此教人读书,识义理之道也。要知圣贤之书,不是为后世中举人、进士而设,是教千万世做好人,直至于大圣大贤。所以读一句书,便要反之于身〔6〕:我能如是否?做一件事,便要合之于书:古人是如何——此才是读书。若只浮浮泛泛,胸中记得几句古书,出口说得几句雅话,未足为佳也。

  所以又要论所读之书。尝见人家几案间摆列小说、杂剧〔7〕,此最自误,并误子弟,亟宜焚弃。人家有此等书,便为不祥。即诗词歌赋,亦属缓事。若能兼通六经及《性理》〔8〕、《纲目》〔9〕、《大学衍义》诸书〔10〕,固为上等学者;不然者,亦只是朴朴实实将《孝经》〔11〕、《小学》〔12〕、《四书》本注置在案头〔13〕,尝自读,教子弟读。即身体而力行之,难道不成就好人,难道乡闾不称为自好之士〔14〕?究竟实能读书、精通义理,世间举人、进士舍此而谁?不在其身,必在其子孙。

  (《愧讷集》卷十)

  【注释】

  〔1〕 章句:剖章析句,指对儒家经典句义的注释。〔2〕 义理:有关儒家经义的思想内容。〔3〕 举人:明清两代被乡试录取者,由此既可选官,又可参加会试。〔4〕 进士:参加会试考中者再经殿试,中试者为进士,为古代最高科举称号。〔5〕 《论语》:儒家经典之一,孔子弟子有关孔子言行的记录,宋代以后列入《四书》。〔6〕 反之于身:自我检束,要求自己。〔7〕 杂剧:古代戏剧的一种形式。此泛指剧本。〔8〕 六经:六部儒家经典,即《诗经》、《尚书》、《周礼》、《周易》、《春秋》和《乐经》。《性理》:即《性理大全》,明初胡广奉旨编纂,七十卷,将宋代儒学有关人性与天理的论述汇于一书,颁行天下官府和学校。〔9〕 《纲目》:即《资治通鉴纲目》,南宋朱熹撰,五十九卷,据司马光《资治通鉴》增删改编而成,体例仿《左传》,大书为纲,分注为目。纲乃朱熹自作,多寓褒贬之意。〔10〕 《大学衍义》:南宋真德秀撰,四十三卷,自谓此书可作朱熹《大学章句》之辅佐。〔11〕 《孝经》:儒家经典之一,旧题孔子传,曾参撰。〔12〕 《小学》:旧题朱熹撰,实为其门人刘子澄纂述,六卷,为旧时儿童道德、礼节、行为教育读本。〔13〕 《四书》: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始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合称,后成为科举考试的必读教科书。本注:有注释讲解的版本。以上各书历代注释本甚多。〔14〕 乡闾:乡亲,同乡之人。

  【评析】

  自书籍产生之日起,读书就伴随着人类文明前进的步伐,成为人们交流思想、获取知识、陶冶性情的基本手段和重要途径。但如何读书呢?古往今来,众说纷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本文作者认为,读书一要重目的,二要重内容。重目的,就是要明确,读书不是为了中举人、中进士,而是为了“做好人”,“直至于大圣大贤”。重内容,则是要懂得,读书不但要记其章句,更要求其“义理”,即内在的道理。这就是文中所说的“先论其人,次论其法”。作者还认为,读书应力戒浮泛,每读书中一句话,都要对照自己,想一想我能做到否;每做一件事,都要使之合于书中的教诲,“身体而力行”,使读书与做人两者结合起来。这与我们今天所说的联系自己、学以致用是同样的道理。但我们也应看到,随着时代的进步与人类对未知世界认识的深化,知识需要不断更新,如果一味地遵循古训、死守教条,并不可取。从这个意义上说,书能使人智,也能使人迂。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孟子·尽心下》)茫茫宇宙,漫漫人生,非文字之书可以穷尽;三坟五典,圣贤垂训,也并非都是至理名言。因此,批判地继承文化遗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更为重要。读万卷书,是为了吸取前人的成果,继承前人的知识与智慧;行万里路,指的是了解社会,实践人生,探求真知,开拓未来,这是更为重要的无字之书。

  作者倡导读书明理,做一个“好人”,是应该肯定的。但他反对读小说与戏剧,认为这些“亟宜焚弃”,即诗词歌赋“亦属缓事”,惟有儒家经典及《性理大全》、《通鉴纲目》、《大学衍义》诸书,方为上等,则又陷入了偏颇之中。

  积德

  积德之事,人皆谓:惟贵者然后其力可为,惟富者然后其财可为。抑知富贵者,积德之报〔1〕。必待富贵而后积德,则富贵何日可得?积德之事何日可为?惟于不富不贵时能力行善,此其事为尤难、其功为尤倍也!盖德亦是天性中所备,无事外求〔2〕;积德亦随在可为〔3〕,不必有待。假如人见蚁子入水〔4〕、飞虫投网,便可救之。此救之之心,不待人教之也。又如人见乞人哀叫,辄与之钱,或与之残羹剩饭。此与之之心,亦不待人教之也。即此便是德,即此日渐做去,便是积。独今人于钱财田产,皆他人所有者,却去孜孜〔5〕、经营日积;而于自己所全副完备之德,不思积之,又大败之〔6〕,所不可解也。

  今亦须论积之之序。首从亲戚始。苟于吾宗族亲党中有贫乏孤苦者〔7〕,量力周给。尝见人广行施与,而不肯以一丝一粟援手于穷亲〔8〕,亦倒行而逆施矣。次及于交与与凡穷厄之人〔9〕。“朋友有通财之义”〔10〕,固不必言;其穷厄之人,虽与我素无往来,要知亦是人类,本吾一体。况我生不幸,安知不遂至此?生则赈给〔11〕,死则埋骨,亦当惟力是视,以全我恻隐之心〔12〕。次及于物类〔13〕。今人多好放生〔14〕,究竟此为末务〔15〕,有馀力则行之,然此犹是费财者也。至有不须费财者,如任奔走、效口舌,以解人之厄、急人之病、周旋人之患难〔16〕,不过劳己之力,更何容吝?又有不费财并不劳力者,如隐人之过、成人之善;又如启蛰不杀〔17〕,方长不折〔18〕。步步是德,步步可积。但存一积德之心,则无往而不积矣;不存一积德之心,则无往而为德矣。

  要知吾辈今日不富不贵、无力无财,可以行大善事、积大阴德〔19〕,正赖此区区恻隐之心。就日用常行之中、所见所闻之事,日积月累,成就一个好人。亦不求知于世,亦不责报于天〔20〕,但庶几生顺死安〔21〕。若又不为,是真当面错过也。不富不贵时不肯为,吾又未知即富即贵之果肯为否也。

  (《愧讷集》卷十)

  【注释】

  〔1〕 报:报应,果报。〔2〕 外求:求之于外。〔3〕 随在:随处。〔4〕 假如:譬如,例如。〔5〕 孜孜:勤勉不懈。〔6〕 败之:败坏道德。〔7〕 亲党:原指亲信党羽。此当即族党,聚居的同族亲属。〔8〕 穷亲:贫穷的亲戚。〔9〕 交与:交游,朋友。穷厄:穷困,困顿。〔10〕 通财:互通财物。语出朱熹《朱子语类》卷二十九。〔11〕 赈给(jǐ几):救济施与,即周济。〔12〕 恻隐:同情,怜悯。〔13〕 物类:泛指他人和一切生物。〔14〕 放生:把别人捕获的小动物买来放掉,古人视为善举。〔15〕 末务:次要之事。〔16〕 周旋:古代行礼时进退揖让的动作。此处指替人奔走斡旋。〔17〕 启蛰不杀:不杀春天的动物。启蛰即惊蛰,节气名,时在正月初春。动物至此复出活动,交配繁殖。〔18〕 方长不折:不砍伐幼小的植物。方长指正在生长而未成材者。〔19〕 阴德:暗中做的好事。〔20〕 责报:求取报答。〔21〕 庶几:希望。生顺死安:意指平安一生。

  【评析】

  儒家重视修身,把培养高尚的道德情操作为人生的第一要义。《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中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古人认为,立德不是一句空话,它包括立身持节、修己爱人、谦恭礼让、廉洁诚信等许多方面,而就好施行善这一方面而言,便是本文所说的“积德”。

  作者不同意那种“必待富贵而后积德”的观点,认为行善是人的天性中事,如果一个人在不富不贵时,或者说是在贫贱时就能助人为乐、身体力行,岂不是更为可贵吗?他认为积德不必等待时机,随时都可以实施。也并不一定要行大善事才叫积德,解人困厄,急人患难,隐人之过,成人之美,凡此种种,皆为积善积德。一个人只要存有怜悯恻隐之心,从身边之事做起,日积月累,便会有所收获。在积德的顺序上,作者主张先从亲戚邻里做起,次及朋友,次及一切善事。

  如何对待他人、对待人生,历史上有过各种学派。战国时的杨朱,提倡一切“为我”,主张“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是典型的利己主义。虽然在百家争鸣的时代,成一家之言,然而终不能成为显学,后世也没有人愿意公开恭维。而作为我们民族传统道德的一个组成部分的积德行善,因为展示了人性中善良美好的一面,历来受到颂扬与提倡,也成为人们经常议论的话题。

  ●诗选

  答友

  【题解】此诗所答之友和所写之时均已不详,但从内容来看,约写于明清鼎革之际,对象当是一位有志守节而意尚彷徨者。江都人卓尔堪康熙末年辑刻明代《遗民诗》,于朱氏仅选此一首。在小传中称用纯“能于岩岩气象中不失风味”,可谓得其神似。

  尽忠尽孝己操权〔1〕,莫信人言事在天。

  若到临时牵一念,平生气节总徒然〔2〕。

  (卓尔堪辑《遗民诗》卷九)

  【注释】

  〔1〕 操权:掌权,具有决定权。〔2〕 气节:志气节操。

  【评析】

  人不能逃离他的时代就好比不能挣脱他的皮肤,无论社会如何进化,“知人论世”永远是文论必须首先攻占的关隘。抛开具体的社会环境和个性人格,我们就无法真正理解一位作家和他的作品。有人说诗当言志,有人说诗应抒情,有人说诗既要言志又要抒情,都没错;但我们不能反过来说,言志的才是诗,抒情的才是诗,或既言志又抒情的才是诗。为什么?因为不同的时代对文学和作家有不同的要求,不同的作家对时代和文学有不同的感受与理解。清人章学诚《文史通义·文德》篇要求人们“论古必恕”,并解释说:“恕并宽容之谓者,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对于遗民作家朱用纯和他的诗,我们也必须用辩证的眼光设身处地地加以理解,尤其当我们了解到朱用纯身处国破家亡的易代之际,尤其当我们了解到朱用纯偏偏是一位恪守忠孝大义和民族节操的理学家时。丁兹乱世,国恨家仇集于一身,最需要的首先是旗帜和呐喊,为信仰而牺牲一点艺术情有可原,而推敲锻炼、隐讽蕴藉、嘈嘈切切,这时倒成了一种奢侈与背叛。《三国演义》第四十三回写诸葛亮舌战严、程德枢:“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兴邦立事?”“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唯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1942年,王了一(即语言学家王力)先生也在《龙虫并雕斋琐语》一书的序言里写道:“不管雕得好不好,在这个大时代,男儿不能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檄文、捷报一类紧急文书——引者注),而偏有工夫去雕虫,恐怕总不免一种罪名。”可见,乱世更需要的是斗士而不是文士。何况在朱用纯的诗作中,也颇多情真意切、结构巧妙、语言优美的佳制。像《答友》这样直抒忠孝大义、不讲究艺术技巧的诗篇,并不是朱诗的全部。

  倘使我们具备了这样的“恕”德,就可以来拜读朱用纯的诗篇了。为臣死忠,为子死孝,忠、孝是封建时代知识分子信仰的双翅,进可以当征伐世途的旗帜,退可以当抵御风雨的门扉。风雨飘摇之时,世海浪涛之中,忠、孝是他们的舵和桅。然而,艰难险阻中的苦心孤诣是需要激励和鞭策的呀,否则孤独、疲惫和创伤会随时扯断生命的航线。《答友》一诗正是这样的一首励志诗。既以励人,亦以自励,励人即自励。诗中写到,忠、孝是我们的根本,自己一定要抓牢呀,别借口天命、有所企图而随波逐流,否则一生的大节就此功亏一篑了。直切恳挚,语浅义重,情深意长。既能如此,非诗而何,非好诗而何!卓尔堪《遗民诗》于朱氏仅选此一首,自有他的巍巍高标和风味。

  粘壁告亲友诗

  【题解】顺治二年(1645)清兵下江南,攻下昆山城后,作者之父投河死难。年仅十七的作者本人,因上要养寡母、旁有诸幼弟,而不得随父殉节,故十五年来一直生活在生与死、孝与节的生命矛盾中。顺治十六年(1659)写此诗贴于住所墙壁,再次公然向世人表白与新朝廷的决绝态度。此题诗共四首,今选其二。

  户庭日夜转风烟〔1〕,悔杀尘踪十五年〔2〕。

  只为饥驱犹教授,误人多废蓼莪篇〔3〕。

  入俗深知与俗违,闲云野水是吾师。

  亲朋莫漫相惊讶,只是吾人已死时。

  (张潜之、潘道根辑《国朝昆山诗存》卷二)

  【注释】

  〔1〕 风烟:比喻战乱。当年六月,郑成功、张煌言率部沿长江攻至南京近郊,江南局势极为动荡。〔2〕 十五年:昆山于顺治二年被清军攻陷,至今十五年。〔3〕 蓼(lù路)莪:《诗经·小雅》篇名,提倡孝道,有“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之句。

  【评析】

  人贵有信仰。有信仰的人你可以打败他,却打不死他——他虽死犹生。但另一方面,信仰在世俗的生活面前,却永远像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笔下那张无法兑现的百万英镑的大钞。无他,信仰总是超前耳。忠与孝之所以无法兼得两全,原因就在于忠是抽象的信条,而孝却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前者必须公而忘私,后者却需要自私自利。妄想插上忠孝的双翅去飞翔,只能是徒然的挣扎。

  存在主义哲学家说,人生像一棵树,枝叶翘首理想的阳光,根须深扎世俗的土壤;枝叶愈是要翘首阳光,根须愈是要深扎土壤,真是所谓“入俗深知与俗违”。参天巨木,原是吮吸苦痛长成!看来,有理想、有信仰的人生注定要与不幸厮守。但是,生命的芦苇是那么地渺小、平凡、短暂和脆弱,倘没有理想与信仰,还谈什么意义与永恒!从这个意义上说,朱用纯的痛苦和挣扎便拥有了殉道者的圣洁光辉。

  这里所选二诗,前者写忠与孝的矛盾对作者灵魂的煎熬,后者写万般无奈之下的折中和自慰;前者揭示伤痛的深沉,后者祈求疗救的处方;前者是愤激,后者是麻醉;前者坐落现实,后者指向虚空。

  诗人说:“故国覆亡以来,仁人志士前仆后继英勇赴难,风烟日转,我却因为要养家糊口而开塾执教,每诵《诗经·小雅·蓼莪》,我总不免悔恨交加。唉,为了母亲和幼弟,我只能屈忠君大节去尽孝悌之道,忍辱偷生。这种矛盾的日子越过越伤心,什么时候才能像高人隐士一样,在闲云下、野水滨参悟,获得彻底的解脱?我的亲戚朋友呀,你们不必对我的言行动辄表示惊讶、不解,我已是心如槁木、万念俱灰。”

  孝,美德也;孝,至善也。现在,遗民孤子朱用纯却因为有忠当头而对它心怀芥蒂,足见他对忠是多么地看重。他甚至还要把这样的诗贴到墙壁上昭示公众、督策自我,又可见其毅然决然的态度。当然,我们知道,这壮烈只是无边悲凉中的一点红。生活在改朝换代之际,身为遗民本是一件痛苦的事。虽然我们现代人对古人近于愚呆的忠节不以为然,但我们却不能不为他们坚毅、高尚的人格和执着、果敢的精神而思接千载、心潮澎湃。

  赠别武陵诸远之

  【题解】诸远之,明末清初武陵(今湖南常德市)人,是以卜筮为生的术数之士,康熙四年(1665)一月来昆山,遂驾船沿长江西去。朱用纯此际与之过从甚密,并留下深刻印象,他在所著《毋欺录》中,于二十二年后尚清晰记下此事的始末。

  远之诸君,武陵奇士也,精于识鉴〔1〕,一语品题,不下汝南月旦〔2〕,巨公名士交游满四方。乙巳春王〔3〕,寄迹宝云山寺,与余得亲晨夕,酒怀道谊,快人〔4〕。奈何俗薄难留〔5〕,仲春下浣〔6〕,又挂片帆西问矣〔7〕。临歧握别〔8〕,怅惘不禁,因赋短章,以识永怀云尔。

  寂寞穷村老鹬冠〔9〕,客窗与子共盘桓〔10〕。

  烟霞骨相逢姑布〔11〕,冰雪襟怀许伯鸾〔12〕。

  山寺落梅伤别易,天涯芳草寄愁难。

  西陵南浦应相忆〔13〕,月满中庭各倚阑。

  (朱用纯编、金吴澜补编《朱柏庐先生编年毋欺录》“丁卯六十一岁”条,又载张潜之、潘道根辑《国朝昆山诗存》卷二)

  【注释】

  〔1〕 识鉴:鉴别人才的能力。此指算命看相之术。〔2〕 汝南月旦:品评人物。语出《后汉书·许劭传》“汝南俗有‘月旦评’焉”。〔3〕 乙巳:康熙四年(1665)的干支。春王:正月。〔4〕 (wěi伟):谈论生动,令人不知疲倦。〔5〕 俗薄:人情浇薄。〔6〕 仲春下浣:二月下旬。〔7〕 西问:向西问路而去。〔8〕 临歧:分手之地。歧指岔路。〔9〕 鹬(yù玉)冠:用鹬毛做成的帽子。古代术数卜筮之士多戴之。〔10〕 盘桓:徘徊,逗留。〔11〕 骨相:骨骼相貌。姑布:复姓,指姑布子卿,春秋晋国赵简子时官大夫,善相术。〔12〕 伯鸾:汉代梁鸿之字,家贫好学,不求仕进。后称隐逸不仕者。〔13〕 西陵:西陵峡,长江三峡之一,位于今湖北宜昌至巴东境内。南浦:南面的水边。语出《九歌·河伯》“送美人兮南浦”,后称送别之地。

  【评析】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交往对象也可以反映一个人的志趣与品位。志同道合既是人们交友的前提,也是友谊牢靠的保障。对友人、友情的描述,对诚挚、高尚友谊的赞美,已成为文学的母题之一,代有佳话,代有佳作。朱用纯和他的这首《赠别武陵诸远之》亦在此列。

  诗歌首联有两个作用,一是交代友人的身份特征,二是回味与友人交游的快乐,引入下文对友人的描写和赞誉,并为伤别作好铺垫。于是,颔联便集中描写友人奇异、拔俗的相貌、本领,以及高洁的襟怀。卓荦、脱俗是作者与友人交往的前提和基础,它既是诗人对友人的夸赞,亦是夫子自道。颈联接着说,情投意合的好朋友要挂帆西行了,自然难舍难分,浓郁的离愁终于从毫端滴落,湿铺开的宣纸。友人离去时已是仲春二月的下旬,梅花正落,野草渐浓,想起南朝陆凯《赠范晔诗》中“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唐朝武元衡《鄂渚送友》诗中“江上梅花无数落,送君南浦不胜情”之类的句子,想起汉朝淮南小山《招隐士》赋中“王孙游矣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南唐李煜《清平乐》词中“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之类的句子,伤感与忧愁真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了。这首诗的标题虽是“赠别”,主旨和灵魂却是礼赞人格、精神;有了颔联,才会有首联的回味、颈联的伤别和尾联的遐思。另一方面,如果说颔联是全诗题旨的关键,则颈联是全诗艺术的凸现。此联缘事而发,触物生情,逐景联想,把有关典故、诗文如盐化水般地溶解在现实情景、感怀里,不知典者自被感动,知典者更可深会。语言浅近,情意丰蕴,而流水对的使用不仅使上下联有了递进的关系,而且又自然过渡到尾联写别后相互思念的情景。由此看来,理学家朱用纯于诗艺并非门外汉,虽然他一般的诗文往往有理胜其词的遗憾,但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比如与挚友分别之际,感情的潮水也会漫过他理学的围堰,浸湿读者的视野!

  清人何瓦琴有联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观朱用纯斯作,其与诸远之亦知己之交也。既是志同道合的知交,则誉友之词亦可移评作者,诚所谓高人雅士,相得益彰。

  寿李映碧先生

  【题解】此首祝寿诗的赠予对象是著名明遗民李清(1602—1683),映碧乃其字,直隶兴化(今江苏市名)人,在明末以进士历任崇祯、弘光两朝官员,抗清失败后拒降新朝而隐居著述,活至康熙二十二年。当时前朝的贤公名卿多已凋零,惟映碧先生老且寿,故以德高望重而为海内交相推赞。诗或写于康熙十年(1671)李清七十寿辰时。此题共二首,今选其一。

  举世皆尚年,所重在平生。

  不见期颐寿〔1〕,适以摧令名〔2〕。

  省阁旧才贤〔3〕,朝章多建明〔4〕。

  汉廷有张于〔5〕,民自无冤声。

  忠亮炳千古〔6〕,岂直松乔龄〔7〕。

  天心笃所佑〔8〕,以持世道倾。

  弱草萎疾风,寒松弥晚荣。

  要使仰止下〔9〕,感慕有馀情。

  韦编况夙好〔10〕,著书万卷成。

  (张潜之、潘道根辑《国朝昆山诗存》卷二)

  【注释】

  〔1〕 期(jī机)颐:指百岁。语出《礼记·曲礼》“百年曰期,颐”。〔2〕 令名:好的名声。〔3〕 省阁:省、阁为古代中央官署名。李清在明末和南明历任刑、工、吏三科给事中、大理寺丞等职。〔4〕 朝章:朝廷的典章制度。建明:对国事有所建议和陈述。李清著有《三垣奏议》。〔5〕 汉廷:汉代朝廷。张于:西汉著名官吏张汤、于定国,皆曾官廷尉等职,前者用法严峻,后者决狱宽平。〔6〕 忠亮:忠诚坚贞。〔7〕 松乔:传说中的仙人赤松子和王乔,指长寿者。〔8〕 天心:天意。〔9〕 仰止:敬慕。语出《诗经·小雅·车舝》“高山仰止”。〔10〕 韦编:韦指熟牛皮,古时在竹简上写书,以之编联起来。此指著述写作。

  【评析】

  祝寿是诗文创作的传统题材,其下者沦为逢迎和谄谀,其中者发乎祝寿亦止于祝寿,但其上者每借祝寿之机、之名礼赞俊杰、讴歌贤明,虽名为祝寿而实为言志抒怀之作。朱用纯《寿李碧映先生》当属此列。

  李碧映乃声名卓著的遗民李清,道德文章日月同辉。朱氏此诗可看作是对李清生平事迹的全面概括和高度颂扬。

  诗篇开宗明义:“举世皆尚年,所重在平生。”寿,世人皆所欲也;义,壮士之所重也。既寿且义,鲁殿灵光,硕果仅存,诚可祝颂矣。所以,对于李清这样的耆老,如果不能长命百岁,那不过是对其令名不公平的挫伤罢了。为什么这样说?李先生来头大着呢。且听一一道来:一、他是“省阁旧才贤,朝章多建明”;二、他有如“汉廷有张于,民自无冤声”;三、他“忠亮炳千古,岂直松乔龄”;四、他“以持世道倾”;五、他如“寒松弥晚荣”;六、他“著书万卷成”。如此非凡耆硕,怎能不“要使仰止下,感慕有馀情”!

  与一般祝寿诗大吹法螺、大言不惭的夸颂甚至阿谀相比,《寿李碧映先生》一诗却是言必有据,剀切详明,虽云祝李先生寿,实祝浩气长存,大义永生。以此准之,朱氏此诗亦可谓厚德薄酬、秉公不私者也。

  为自己崇敬的长者祝寿,尤其是寿主德隆望尊的地位,作为理学家的诗人虽然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但热情还是不时有所流露,或正话反说(“不见期颐寿,适以摧令名”),或直接称颂(“忠亮炳千古,岂直松乔龄”),或对比描写(“弱草萎疾风,寒松弥晚荣”),最后终于忍不住说出“要使仰止下,感慕有馀情”的话。惟其如此,才能叙议相生,声情并茂,滔滔。

  夏景初八十寿诗

  【题解】此诗写于康熙十年(1671)。夏元圭(1592—1680),字景初,明末诸生,入清隐居,精于《易》学,以孝义称于乡里。性情鲠直,是非不苟,遇人兄弟龃龉者,必委屈调解,以扬善励俗为己任。作者另于《愧讷集》中撰有《夏景初先生像赞》(卷七)、《祭夏景初先生文》(卷八)。

  淳风委流波,去去何时复。

  赖有耆旧存〔1〕,嶷然立颓俗〔2〕。

  家学擅当世,弓冶递相续〔3〕。

  早岁经术精,亦曾摧五鹿〔4〕。

  剑光欲射斗〔5〕,虹气还韫椟〔6〕。

  青箱老平生〔7〕,素心媚幽独〔8〕。

  幼安务慈爱〔9〕,太丘尚雍穆〔10〕。

  息机观自得〔11〕,齐物保无欲〔12〕。

  何求三岛青〔13〕,不羡双瞳绿〔14〕。

  但凭仁寿理〔15〕,耄耋犹朝旭〔16〕。

  况复得象贤〔17〕,再世联芳躅〔18〕。

  既龙虎文〔19〕,岂向林泉伏。

  抚此乐事多,遥遥跻百福〔20〕。

  斯晨进新醪,正值开黄鞠〔21〕。

  却笑陶渊明〔22〕,委心大化逐〔23〕。

  犹羡草木姿,欲驻颓龄促〔24〕。

  (张潜之、潘道根辑《国朝昆山诗存》卷二)

  【注释】

  〔1〕 耆(qí齐)旧:年高德重者。〔2〕 嶷(nì逆)然:特立,超绝。〔3〕 弓冶:指世代相传之业。语出《礼记·学记》。〔4〕 五鹿:指精通儒学且能言善辩者。〔5〕 斗:星斗,天空。〔6〕 韫椟:藏在匣子里。语出《论语·子罕》“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后比喻怀才未用。〔7〕 青箱:《宋书·王淮之传》:“家世相传,并谙江左旧事,缄之青箱。”后指世代相传的家学。〔8〕 素心:心地淳朴、纯洁。幽独:静寂孤独。〔9〕 幼安:三国魏人管宁之字,此人高寿八十四。〔10〕 太丘:汉末陈曾任太丘长,亦高寿八十四。雍穆:和睦。〔11〕 息机:息灭机心。〔12〕 齐物:《齐物论》,《庄子》的一篇,主张一切事物皆无确定的是非标准。〔13〕 三岛:传说中的蓬莱、方丈、瀛洲等三处仙境。〔14〕 双瞳绿:修道成仙者的眼睛颜色。〔15〕 仁寿:有仁德的人长寿。语出《论语·雍也》“仁者寿”。〔16〕 耄耋:古称七八十岁者。〔17〕 象贤:能效法先人之贤德。〔18〕 芳躅:前贤的遗迹。〔19〕 (mǎn满)龙虎文:读过道书。语出汉班固《答宾戏》“龙虎之文旧矣”。龙虎文指道教论丹诀书《龙虎经》。〔20〕 百福:泛指多福。〔21〕 黄鞠:即黄菊花。〔22〕 陶渊明:东晋大诗人,因不愿同流合污而辞官退隐,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名句。〔23〕 委心:倾心尽力。大化:人生的重大变化,指生命。陶渊明有“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之诗句。〔24〕 颓龄:衰老之年。

  【评析】

  这也是一首祝寿诗,寿主是明末为诸生、入清做隐士的夏元圭。夏元圭性情耿介、重孝守义、扬善励俗,与李清一样,也是一位品行高尚的遗民,是作者的同道。但与大名人李清不同,夏元圭的人生呈现出另一番景观:怀才不遇,终老林泉,却怡然自得,于平凡、踏实中显示出伟大。

  全诗三十二句,大致可分为四个意群:首四句开宗明义,概括夏元圭一生特立流俗的操行和人生价值;第五句至第十二句,回顾夏元圭深厚的家学渊源和怀才不遇的命运;第十三句至第二十四句,写夏元圭息机返朴、安常乐道、怡然自得的生活境界;最后八句回到祝寿本身,进一步指出寿主对隐居生活的热爱,同时表达作者的祝福。

  从诗中“正值开黄鞠”之句,可以知道寿主的生日是在秋天。这样,诗歌开头的“淳风委流波”则是秋风与秋波无疑。秋天是一个容易让文人悲愁、伤逝的季节,而作者即使在夏元圭老人祝寿的大喜日子,也不能免除。“淳风委流波,去去何时复”,这是典型的比兴手法;而语浅意丰,颇有《古诗十九首》的滋味。其一,秋风秋水,常使人起悲秋之感;其二,流水一去不返,常使人起时光流逝之叹;其三,作者是岁已过不惑,距其父殉国二十六年之久,其间世运倥偬,人事丛脞,深藏遗民内心的复国幻想早已如风烛般幻灭,自有不少感悟;其四,想起夏元圭老人怀才不遇的一生,作为同道,内心一定也有几分悲凉与栖惶。

  首二句的好处还不只以上这些。“赖有耆旧存,嶷然立颓俗”,这紧接着的两句,终于把首二句与作者的写作目的和全篇的思想内容联系起来,是对寿主人生价值的高度概括和充分肯定,也进一步证明一、二两句乃是兴中有比,比、兴结合。集合首四句来看,作者是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有如秋江滔滔让人生悲,一二耆旧于颓俗中嶷然独立,更显得难能可贵。这样就为后面详述夏元圭的人生轨迹和人格精神设置下高标,并使全篇顺理成章,浑然一体。谈到此诗的艺术性,则前四句必须首先而且重点讨论。

  从《寿李碧映先生》一诗,我们已经领受到作者对人事的高度概括能力和叙议结合的写作手法。此诗又让我们再一次获得这种认识。这大概与理学家格物致知的习惯和功力密不可分。

  题《东湖钓隐图》赠张无待

  【题解】张应宿(?—1672)号无待,字月鹿,别署东湖钓隐,浙江鄞县人,东湖即绍兴镜湖,乃张应宿所居处。此人乃明嘉靖兵部尚书张邦奇之后,负气谊,不苟然喏。清初游江淮南北,偶来昆山,寓景德寺,邑人葛芝、朱用纯、叶奕苞与之为挚友。后病卒于此间,众人敛金葬之于城内马鞍山南麓,题曰“浙东义士无待张先生之墓”,可见亦为鼎革后而匿迹江湖者。朱用纯《毋欺录》于康熙十一年(1672)记曰:“探月鹿之丧。月鹿来昆,即病于粒民斋中,竟不复起。”故暂定此诗写于该年。粒民为昆山李稷臣之字,一姓魏。

  短衣匹马天涯路〔1〕,一年一恸空归去。

  不须舍旁苦竹逃〔2〕,不须岸上牵船住。

  泛泛东湖弄碧波,借问姓名张志和〔3〕。

  曾寻沧海逢黄石〔4〕,且脱青囊挂绿蓑〔5〕。

  有时放艇湖心白,一竿惊动蛰龙宅〔6〕。

  会兴云雨遍大荒〔7〕,再访五湖范少伯〔8〕。

  (张潜之、潘道根辑《国朝昆山诗存》卷二)

  【注释】

  〔1〕 短衣:短装,古代多为士兵及平民所穿,以便于行动。〔2〕苦竹:一名伞柄竹,笋有苦味,不能食。〔3〕 张志和:唐代诗人,婺州(今浙江金华)人,曾官翰林待诏,后隐居江湖,自称烟波钓叟。〔4〕 黄石:传说秦末张良逃亡时,曾遇一老人于圯(桥)上,授以《太公兵法》,约以十三年后“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后张果于此寻得,死后与石同葬。〔5〕 青囊:盛放官印的口袋。绿蓑:蓑衣,隐士所披。〔6〕 蛰龙:蛰伏深藏之龙。比喻隐匿不出的志士。〔7〕 大荒:最偏远的地方。〔8〕 五湖:泛指太湖一带的众多湖泊。范少伯:范蠡,字少伯,春秋末年越国大夫,助越灭吴后,泛游五湖而隐。

  【评析】

  这是一首题画诗。所谓“题画诗”,就是描述图画作品,对图画作品发表议论、评价,由图画作品生发感想的诗作。不少题画诗将描述、评价与感想相结合,内容比较丰富。朱用纯此诗,当属描述与感想兼而有之的题画诗。

  人之异于禽兽者,就在于有功名事业的追求;没有不得已的伤心事,有几人愿意从世俗红尘退隐林下水滨?存在主义哲学说,只有当人们对社会和人世感到绝望后,才会回到自然和内心,在客观景物和精神领域寻求寄托与慰藉。这话完全可以拿来训释什么是真正的隐逸。因此,所谓隐士,非仅谓隐居之士也,更指有曲衷隐情无由伸张、实现者也,亦即俗语所谓“惹不起躲得起”之流也。若无此一层意义,则隐士真与草木鸟兽虫鱼没什么差别了。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东湖钓隐”张应宿竟被昆山诸士称作“浙东义士”。另一方面,张应宿的身世和生平也证明了隐士即义士的论断。我们甚至还可以拿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隐士陶渊明来作证。

  若论这首题画诗的好处,当是不粘不脱。离开所题之画可独立成篇,联系所题之画更有趣味和深意。朱氏作诗,常喜开宗明义,提纲挈领,是诗亦然。“短衣匹马天涯路,一年一恸空归去”,所题之画明明是隐士垂钓,但此二句全不似隐士作为。“短衣”,装束干练之谓也;“匹马”,义士孤独之谓也;“天涯路”,征途遥远、心情栖惶之谓也;“一年一恸”,频繁往复、颠沛流离、屡振屡踣之谓也;“空归去”,劳而无功、失意而归之谓也。如此,则一穷且益坚之职业社会活动家、革命家也,岂见半星隐士斑痕!那么,所谓隐士何处着落?曰:“空归去。”原来,“东湖钓隐”只是主人公失意之馀的慰藉和逃避罢了。所以,即使披上张家祖传的蓑衣,佯装在太湖泛舟、垂钓时,心里想的仍然是“一竿惊动蛰龙宅,会兴云雨遍大荒,再访五湖范少伯”。把这些隐语翻译成口语就是:“有朝一日要是能遇上大明宗室的孑遗,我愿像那范蠡辅佐越王,让大明重布恩威,再统江山。”由此逆推,我们也就明白,为什么主人公既作隐士,却仍提“曾寻沧海逢黄石”的故事,并且“不须舍旁苦竹逃,不须岸上牵船住”,却要“泛泛东湖弄碧波”。原来,他“有时放艇湖心白”,目的竟是要寻访像范蠡那样的仁人志士,或者说就是暗示自己要做范蠡那样的人,好去重新收拾大明江山。

  这么一来,看似突兀、难解的开头两句,也就与全诗打成一片了。

  赠袁重其

  【题解】重其为吴县袁骏之字,此人父亲早逝,以孝母著称于清初。康熙十一年(1672)曾来昆山,请朱用纯为吴江戴笠作寿序。故暂定此诗约写于此际。

  与子情亲已有年,今朝蓬鬓觉萧然〔1〕。

  交游虽广贫何救,尘世真难巧自全。

  寒雪河桥负米路〔2〕,春风画桨寄诗船〔3〕。

  须知乐意谁能似,半百婴儿戏母前〔4〕。

  (张潜之、潘道根辑《国朝昆山诗存》卷二)

  【注释】

  〔1〕 蓬鬓:鬓发蓬乱。形容落魄之人。〔2〕 负米:外出求钱财以养父母。语出《孔子家语·致思》“为亲负米百里之外”。〔3〕 寄诗:当指袁重其四处请人为其母贞节事迹题诗,后将海内题咏诗文数百首辑为《霜哺篇》。〔4〕 婴儿戏母:指袁氏为孝子。春秋末年楚国隐士老莱子有孝行,年七十,常穿彩衣为婴儿状,以娱父母。

  【评析】

  《赠袁重其》一诗的写作目的在于表彰友人的孝行。与朱氏一般诗作开宗明义不同,这首赠友诗从自己与友人的情谊入手展开叙述。全诗四联,每联一层意思,层层推进,最终落脚对友人孝母善行的称颂上。

  首联交代友人出场,多年的老友如今蓬鬓萧然,令人伤感;颔联写友人交游虽广,却无由改变贫寒的处境,说明蓬鬓萧然并非仅仅因为年岁;颈联笔锋一转,说友人虽然生计艰难,却有一副孝敬母亲的好心肠,向诗歌的题旨进发;尾联进一步写友人孝母出诸真情,心甘情愿,以苦为乐,鲜与伦比,令人景仰。可见四联之间层层推进的事理逻辑。

  作诗为文须讲下手处,下手便宜则诸事可迎刃而解。此诗首联可谓“下手便宜”。“与子情亲已有年”,则知友必详,论友必信;“今朝蓬鬓觉萧然”,则艰难困苦,可以想见。这就为下面叙述友人的生平、赞誉友人的孝道,调制好色调、埋伏下线索。颔联用笔曲折,需要深究:交游既广,缘何不能救贫?“尘世真难巧自全”,所全何事?其实答案一在上联,一在下联。因为友人所交大多亦是清贫自守之辈,故交游虽广竟不能相互接济;因为友人恪守孝道,疏于俗务,故难自全。颈联写友人孝母的具体表现:上句事母以衣食,下句旌母以节操,盖欲使其母生活无忧、千古流芳者也。然古今孝子夥矣,或沽名钓誉,或勉为其难,或言行不一,袁氏孝母却是心甘情愿,不存杂念,故虽年已半百、蓬鬓萧然,仍有一颗赤子之心。

  全诗如话家常,真率自然,充分体现出诗歌以情动人的基本质素。至于其比较严密的论证逻辑,不仅使全诗浑然一体,而且使诗歌的语言更具内涵和深度。

  至日同重其岳心访德下留饮作

  【题解】至日指农历每年的夏至和冬至。从诗中“披薜萝”看,此处似为夏至日(农历五月)。重其指吴县袁骏,当时著名孝子;岳心指昆山叶宏儒,明诸生,为作者父执辈,家居安亭镇(在今市郊东南,与嘉定接壤);德下乃昆山呼谷,为作者父亲的门人。三人皆为清初的隐士。此诗约写于康熙十一年(1672)前后。

  正值闭关日〔1〕,却来披薜萝〔2〕。

  幽襟知己共〔3〕,令序触愁多〔4〕。

  云物独凭眺〔5〕,山川谁放歌。

  衔杯不觉暮,一线竟如何〔6〕。

  (张潜之、潘道根辑《国朝昆山诗存》卷二)

  【注释】

  〔1〕 闭关日:即“至日”。因《周易·复》有“至日闭关,商旅不行”的记载。闭关,不开关门。〔2〕 薜萝:薜荔与女萝,植物名。《九歌·山鬼》用“被薜荔兮带女萝”之句,写山鬼以薜荔为衣、女萝为带,后以薜荔称隐士服装。〔3〕 幽襟:隐藏于心的情感。〔4〕 令序:佳节。〔5〕 云物:景物。〔6〕 一线:指愁绪细长如线。是化用杜甫“何人错忆穷愁日,愁日愁随一线长”诗意。

  【评析】

  无论夏至和冬至,都是古时重要的节日,亲朋团聚,祝天祭祖,很是隆重。如果因事羁绊在外,则不胜其愁。杜甫《冬至》诗即云:“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人。”朱用纯此诗,题为“至日同重其、岳心访德下留饮作”,可见是夏至朋友聚饮,本该欢快才是,但几个人竟然都是“令序触愁多”,想来确实别有“幽襟知己共”。

  这知己与共的幽襟是什么?探寻的线索有二:一、作者及诸友的隐士身份;二、诗中所用典故。由题解已知,袁骏、叶宏儒、呼谷三人与作者一样,都是遗民、隐士,其所怀之曲衷幽情当是对明王朝的缅怀。诗歌第二句“却来披薜萝”,典出屈原《九歌·山鬼》。屈原忠君爱国,洁身自好,垂范千秋;山鬼美丽芬芳,履行清洁,忠贞不渝。诗歌末句“一线竟如何”,典出杜甫《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杜甫与屈原一样,忠君爱国,他的两首《至日遣兴》也正是思君、忠君之作。朱氏所用二典,显然是见屈原、杜甫而思齐。因此,所谓“幽襟”,当指忠于明朝、不仕满清的遗民衷曲。

  明白了这几位隐士的遗民心态,我们也就理解他们在佳节令日里非但不喜反而触目成愁的缘由了。因为这节日再隆重、再热闹,也是别人的节日,与自己毫无关系。相反,看见新朝庆贺节日,自己却无法容忍,更不能参与进去,自然不胜其愁。三四个遗民聚在一起,除去孤独地看看风景,在山间寂寞地吼两嗓子,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真是怎一个愁字了得!

  作者就这样用遗民故国情结的“幽襟”作为线索,把几颗愁肠百结的遗民之心串连在一起。虽然他们的行为在今天看来不免迂执,但朱氏此诗却因为这份忠贞具有了感人的力量。

  乙卯人日招及门诸子过话即以当简

  【题解】乙卯是清康熙十四年(1675)的干支,人日为正月初七日,及门诸子指其门人弟子,当简意为以此诗当作召唤弟子前来聚会的书简。作者扣住“人”和“日”下笔,可谓寓教于诗。

  同此昼与夜,独命为人日。

  世俗竞相传,不知义何出。

  我顾深有取,顾名宜思实。

  人道不易尽〔1〕,交勉无苟失〔2〕。

  抚兹气象更,推迁如矢疾〔3〕。

  日新又日新,敢复少暇逸。

  眷言二三子〔4〕,矜尚寡俦匹〔5〕。

  菜羹脱粟饭〔6〕,招邀话相悉。

  回首献岁来〔7〕,逾日已六七。

  想当不待速,疾驱过蓬荜〔8〕。

  (张潜之、潘道根辑《国朝昆山诗存》卷二)

  【注释】

  〔1〕 人道:人事,为人之道,与“天道”相对。〔2〕 交勉:互相勉励。〔3〕 推迁:推移变迁。矢:箭。〔4〕 眷言:回顾。〔5〕 矜尚:骄矜自大。俦匹:伴侣,朋友。〔6〕 脱粟:只去皮壳、不加精制的糙米。〔7〕 献岁:进入新的一年,即岁首。〔8〕 蓬荜:蓬门荜户,穷人所住的房屋。此处是对自己居处的谦辞。

  【评析】

  这首劝勉诗的特点主要有两个:一是命意独特,言他人所未言;二是以诗代简,是比较典型的书信体诗歌。

  据《北齐书·魏收传》:“魏帝宴百僚,问何故名人日,皆莫能知。收对曰:‘晋议郎董勋《答问礼俗》云: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七日为人。’”可见至迟到南北朝时,一般人就已经不能确知人日的涵义。所以,虽然古来涉及“人日”的诗文不胜枚举,但多为节日期间思念家乡、亲人而作,如隋代薛道衡聘陈时在江南所作名诗《人日思归》:“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至于就“人日”一词的本义发挥成文、成诗者,古往今来,实属罕见。朱用纯此诗独辟蹊径,于人司空见惯、不求甚解处寻绎事理。这种发现,大概与理学家格物致知、“顾名宜思宜”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模式有很大关系。

  作者以为:“人日”之“人”,乃指“人道”即“人事”,以“人”冠于“日”,目的在于强调“人道不易尽,交勉无苟失”;“人日”之“日”,乃是提醒人们“回首献岁来,逾日已六七”,“日新又日新”,“推迁如矢疾”,所以不“敢复少暇逸”。概而言之,这是一首劝勉弟子及时努力的德育诗。但作者紧扣“人日”之“人”与“日”二字,借题发挥,把它们与努力做人和珍惜时光联系起来,颇见巧思。

  写劝勉诗教诲晚辈、后人,是我国古代教育的优良传统,但也不能正襟危坐;亲切,自然,循循善诱,更易于让人接受,产生潜移默化的功能。写劝勉诗而用书信体,正有此效。

  丘近夫应博学宏词之举口占赠别

  【题解】清王朝为网罗天下英才、收服四海异己,于康熙十七年(1678)特旨下诏,令各地荐举参加博学宏词之试者。当时明遗民多抵制此事,朱用纯便是其中的一位。丘近夫乃其表兄丘钟仁(1621—1680),是其姑之子。细体诗味,作者对表兄这番举动,是有些微词的。此题共两首,今选其一。

  老谢儒冠服草莱〔1〕,残经重抱到燕台〔2〕。

  只愁错认文园病〔3〕,特觊金茎赐露来〔4〕。

  (张潜之、潘道根辑《国朝昆山诗存》卷二)

  【注释】

  〔1〕 谢儒冠:指不再参加科举考试。草莱:布衣,平民服装。〔2〕 燕台:冀北一带,此处指北京。〔3〕 文园病:汉代司马相如曾官孝文园令,患有消渴病,类今糖尿病,常口渴。〔4〕 金茎:汉武帝所作承露盘的铜柱。李商隐《汉宫词》有“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诗句。

  【评析】

  评价历史人物,有时会让我们陷入两难的境地。比如古人的遗民心态。从历史发展的规律看,后人尽可以认为愚忠前朝实不足取,迂执可笑;但另一方面,中国封建社会一直以儒家思想为意识形态主旋律,忠君思想深入人心,自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统治阶级每每将忠君与爱国混在一起谈,并且终于混为一谈。忠君就是爱国,爱国就必须忠君——忠本朝之君,亡国就意味着失君,失君就意味着亡国,这是古代共通的道理,概莫能外。既然封建时代谁也不可能有前卫到马列主义的思想觉悟,我们又凭什么苛求某一具体的历史人物?所以,有时我们明知古人之误、之过,却实在不忍对他们加以指责、批评。当此境地,我们最需要历史辩证法的帮助。比如,愚忠不足取,但其坚贞不渝之志却应该肯定,新时代的爱国主义也与这种贞荩一脉相承。朱用纯许多表现遗民思想的作品,都可作如是的扬弃。

  这首赠别诗,乃是朱用纯为其表兄丘钟仁应试清廷博学宏词科而作。与一般送考的赠别诗多劝勉、祝颂不同,此诗对赴考者的行为却颇有微词,隐含讽谕和抱怨。“老谢儒冠服草莱,残经重抱到燕台。”这两句说:“很久以前就不想考试做官并且已经成为平民百姓的人,如今又重新收拾起已残缺的经典准备到京城去了。”诗句看上去只是客观的叙述,实则隐含作者的价值和道德判断:既然已遁迹江湖,现在就不该再赴朝参加考试。“只愁错认文园病,特觊金茎赐露来。”这两句说:“我担心自己误解了表兄,说你此行专为谋求一官半职,就像司马相如有消渴疾那样充满渴望。”用旧道德来衡量,丘钟仁参考就是屈节与背叛,也许是碍于亲戚关系,作者不能痛快地表达他的不满,批评很委婉,说当事人可能别有打算,并不像自己怀疑的那样。但我们知道,委婉、隐讽有时比直接的指责、挞伐更有力量;因为蔑视、冷静的评说,往往是在深度失望之后。

  在朱氏诗作中,像这么含蓄蕴藉的篇章并不多见。它一方面固然反映出朱氏诗歌创作风格的多样性,另一方面也说明在统一大势面前传统的忠君思想、遗民操守是多么无能为力。不过,我们必须承认,诗确实写得不赖。

  酬陶康令表兄归葺书斋见示之作

  【题解】陶鄄(1620—1692)字康令,是朱用纯的姨表兄和妻兄。入清后因父陶琰自缢于昆山城破时,遂终身不事科举,云游四方。与乡人叶方恒相善,方恒官山东时,曾两访之。此诗题所谓“归葺”书屋,诗句所谓“萍踪”浪迹,当与齐鲁之行有关。因叶氏康熙二十一年(1682)卒于济宁运河道任上,故定此诗约写于此际。

  拟向云山买一窝,提壶啸侣听莺歌〔1〕。

  萍踪定觉家园好〔2〕,蓬径何愁车马过〔3〕。

  花逐琴声流雪浪,月迎书卷到烟萝〔4〕。

  应当风雨看无恙,肠断荒丘是娑〔5〕。

  (张潜之、潘道根辑《国朝昆山诗存》卷二)

  【注释】

  〔1〕 啸侣:召唤同伴。〔2〕 萍踪:萍生水面,漂浮无定。比喻行踪漂泊。〔3〕 蓬径:长满茅草的小路。形容门户寂静。〔4〕 烟萝:草木茂盛,烟聚萝缠。比喻幽居之处。〔5〕 (sà飒)娑:汉代宫殿名。娑是马快跑的样子,以此形容其地之大。

  【评析】

  这实际上是一首劝人安心隐居生活的诗作。既云相劝,则需必须有能打动人心的优越条件。朱用纯以为,与俗世生活相比,隐居生活至少具备以下几个优势:一、呼朋引类,歌酒风流(“提壶啸侣听莺歌”);二、安宁清闲(“萍踪定觉家园好,蓬径何愁车马过”),琴书自娱(“花逐琴声流雪浪,月迎书卷到烟萝”);三、风景优美,陶冶情操(“拟向云山买一窝”及颈联)。

  优势在比较中产生。因此,作者一方面肯定隐居生活的美好,另一方面则是提示世俗生活的险恶与艰辛。两相对比,突出隐居的优势。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作者用全诗四分之三的篇幅来描述隐居家园的美好与幸福;在把隐居生活的美好与幸福描写到最高境界时,突作转折,将镜头摇向世俗生活,使我们看到一幅风雨如晦、荒凉寂寥的画面,并就此戛然而止。作者的思路当是:让人在安宁欢愉的隐居生活中尽情享受,在欢乐达到最高潮时,让俗世的风雨和凄惨突然降临,其结果必然是人们因害怕世俗生活而更加坚定过隐居生活的立场。仔细分析起来,除去前三联与尾联相比较外,一二两联实际上还隐藏着一个对比,即安定与飘泊的对比,所谓“萍踪定觉家园好”。

  对比手法的运用是此诗最显著的写作特色。对比之外,还有遣词造句的讲究。朱氏诗作,风格大多平易,不事雕绘,但此诗却很注重语言的音韵色泽之美,首联、颈联(尤其是颈联)可以为证。以此亦可佐证作者热忱、坚定的隐逸思想、生活旨趣和审美意味。将赴洞庭故里诸公赠别次韵奉酬

  【题解】洞庭者,包括洞庭东、西山,在太湖之中,均在今苏州吴中区境内。此处指东山,即今东山镇所在地,莫厘为其主峰,在苏州市区西南三十公里处。朱用纯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应席永之请,至东山教其幼弟永渤。临行前,以此诗奉答故乡昆山友人送别诗作。其友徐履忱(徐开任侄子,顾炎武外甥)撰有《送朱柏庐之洞庭》,从诗句“送君去作授经人”、“莫厘峰下应东望”等,可证此次所赴洞庭具体的时和地。

  少壮相依老更亲,几回屈指不多人。

  情知晤对原稀少,话到分携便苦辛〔1〕。

  岁首平添花下约,更残难乞醉中身〔2〕。

  逝将好友殷勤意〔3〕,散作包山笠水春〔4〕。

  自分一畸人〔5〕,旧好寻思转怆神。

  雨里话深闻雁夜,风前坐久看花晨。

  帆蒲尚挂娄江雪〔6〕,杯蚁先浮震泽春〔7〕。

  魂梦不愁波浪阔〔8〕,故山常自接音尘。

  (张潜之、潘道根辑《国朝昆山诗存》卷二)

  【注释】

  〔1〕 分携:离别。〔2〕 更残:夜将尽。〔3〕 逝将:即誓将。〔4〕 包山:即洞庭西山,因其四周被太湖水所包围而得名。笠水:即笠泽,太湖古名之一。〔5〕 (qióng穷):即茕茕,孤独无依的样子。畸人:不合于世俗的异人。〔6〕 帆蒲:蒲草编织的船帆。娄江:即昆山塘,太湖三江之一,从苏州娄门起,经昆山县接浏河。〔7〕 杯蚁:杯中浊酒。蚁指蚁酒,即浊酒,因酒面浮有泡沫,故称。震泽:太湖古名之一,语出《尚书·禹贡》“三江既入,震泽底定”。〔8〕波浪阔:指浩渺的太湖水。

  【评析】

  遗民作家朱用纯晚年诗艺大进,渐有几分老杜沉郁顿挫的滋味。尤其是那些咏叹恒久友谊的作品,更显得情深意长,滋味醇厚,意境开阔,运典自如,诗律精严。这里所选《将赴洞庭故里诸公赠别次韵奉酬》二首及后面的一首《感旧次韵》,可为代表。

  俗云:“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可见友谊的维系并非易事,而能做到“少壮相依老更亲”者,更是寥寥无几。那么,长久支撑朱用纯与昆山诸子友谊的纽带是什么呢?答案自然不止一个,但其中最重要、最关键的因素,当是他们有相同或相近的遭遇、经历和节操,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本书所选众多诗文中获得证明。

  与朱氏其他诗歌每喜议论不同,此类友情诗纯以叙述与抒情打动人心;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在此类诗中,常常借助营造一种深挚浑阔的意境,将抒情主体内心炽烈的感情通过赋象、兴象、喻象、典象等意象曲折地传达出来。意境、意象的营造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重要特征与标志,朱用纯晚年对诗歌意境、意象的重视,表明他已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理学家专以说理为能事的弊端,说明随着岁月的推移、阅历的深厚,其诗艺观也在不断发展和进步。

  诗人为了营造意境与意象,必须在题旨的统辖下充分发挥想象,将理念、情感深藏于意境、意象之中。流沙河先生在《流沙河诗话·意象》一文中认为,诗人的想象通常有五种:一、回想,即从经验中唤醒旧的印象,翻旧成新;二、联想,即由引及彼、环环相扣的想象,意象中的象征、兴象、喻象都是联想的产物;三、拟想,即将此拟彼,如人拟物或物拟人的想象;四、推想,即借助间接经验想象无由经历的事件或情景;五、聚想,即聚集许多新旧印象,重新综合,另辟天地。诗人创作,常常是数种想象的综合运用。

  具体到此处所选二诗,则“岁首平添花下约,更残难乞醉中身”、“雨里话深闻雁夜,风前坐久看花晨”乃回想也;“逝将好友殷勤意,散作包山笠水春”乃拟想也;“帆蒲尚挂娄江雪,杯蚁先浮震泽春”乃联想也;“魂梦不愁波浪阔,故山常自接音尘”乃聚想也。此数意象中,最感人者乃二诗之尾联,最精工者乃二诗之颈联。而二诗之首联,一方面起着导入回想的作用,更为重要的是,它们为全诗定下了沉郁苍茫的基调。

  朱用纯善于向前人学习,其“逝将好友殷勤意,散作包山笠水春”之句,分明让我们看到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之“若为化得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的痕迹,但作者能触类旁通、推陈出新:柳诗化一身为千亿而分立众峰,朱诗融无数友情为浩淼而环拥一山。“包山”一词,我们可不必坐实为“西山”;解作“环抱我所居住的洞庭山”,岂不更为圆通、切题!

  感旧次韵

  【题解】感旧指怀念故旧,次韵指依次用原作本韵酬和。此诗写作时间不详,从诗中典故来看,所怀之旧友为平生知音,似已亡故;所处之时代,已是物是人非、物换星移的清初了。

  缟论交意气真〔1〕,平生如梦泣沾巾。

  班荆旧处江云暗〔2〕,挂剑重来墓草春〔3〕。

  纵使鹤归愁物换〔4〕,只应弦辍思谁申〔5〕。

  不堪日暮山阳笛〔6〕,吹彻东风几怆神。

  (张潜之、潘道根辑《国朝昆山诗存》卷二)

  【注释】

  〔1〕 缟:一见如故,友谊深厚。《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吴季札见郑子产“如旧相识,与之缟带,子产献衣焉”。〔2〕 班荆:朋友相遇,共坐谈心。典出《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原指朋友相遇于途,铺荆坐地,共叙情怀。〔3〕 挂剑:看望亡友之墓。《史记·吴太伯世家》载吴季札出使经徐国,徐君喜欢季札之剑而未言,季札心知之,出使还至徐,徐君已死,乃解剑系于其墓之树而去。〔4〕 鹤归:陶渊明《搜神后记》记辽东丁令威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乡,有少年欲射之,鹤飞空中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十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感叹人世变迁、物换星移。〔5〕 弦辍:停止弹琴,以悼友人。《吕氏春秋》载伯牙擅弹琴,钟子期为其知音。子期死,伯牙破琴断弦,终身不复弹琴。《世说新语·伤逝》记支道林化用此典曰:“牙生辍弦于钟子。”〔6〕 山阳笛:怀念故友的典故。《晋书·向秀传》载向秀经过山阳故居,闻邻有笛声而不禁怀念亡友嵇康、吕安,因作《思旧赋》。

  【评析】

  这是一首伤悼诗。伤逝或说伤悼,是文学永恒的母题之一。往小处说,它是对友情、亲情的眷念;往大处说,它是对种族和文明的延续负责。而人老了,就特别容易怀旧,伤悼之情于是频发。不过,饱经沧桑之后,老年人的躯体虽然衰朽了,心灵却丰富、坚强起来,其伤逝之情往往既感怆又温馨,既超脱又沉潜。衰朽、死亡、哀痛、缅怀,伤逝恰恰是人类精神不朽的明证。

  在评析朱用纯《将赴洞庭故里诸公赠别次韵奉酬》时,我们曾说朱用纯晚年的诗歌颇有几分老杜沉郁顿挫的滋味,而那些咏叹恒久友谊的作品,更显得情深意长,滋味醇厚,意境开阔,运典自如,诗律精严,且举及此首《感旧次韵》。现在我们要说,所谓“运典自如”,实针对本诗而言。《感旧次韵》全诗四联八句,除二、八两句外,句句用典;即使是不用典的第二句,也使我们想起诸如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之“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以及李商隐《离席》之“杨朱不用劝,只是更沾巾”之类有关离别的诗句。运典之妙,前人每谓当如盐化水,不隔不障,此固宜然;然用典更似嫁接,要借名品故事的枝、芽,培育属于我们自己的改良品种。故善用典者,浑如己出,感同身受。以此论之,则朱用纯此诗亦善用典者也。

  诗人的经验层面同古人的经验层面因用典而叠合、交融,形成新的意象。流沙河先生《典象》一文把这种意象称为典象。朱氏之善用典,还体现在能使典故达到造象的水平,诚可谓生死肉骨。比如尾联所用向秀《思旧赋》过山阳闻笛思旧之典,款款有哀声,习习生悲风,不但有意象,而且有意境。

  不错,老年人有喜好用典的习惯。年衰了,腿软了,雄心不逮,用典有如扶杖而行。但小处说,用典可使读者一次阅读获得两次投影,一颗心灵体验三重(包括自己的)人生,使诗文厚重、深邃;往大处说,典故有如枕木,我们能利用它铺设打通古今文明、继往开来的轨道。这么说来,典故已有些像强健骨骼的钙片,是我们应该常服的药剂。

  同吴兴公徐季重葛瑞五东山玩月限赋十韵

  东山玩月限赋十韵【题解】此诗约写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应吴县东山席氏之聘,为其家庭塾师之后。吴、徐、葛当即为其“将赴洞庭”时为之送行的“故里诸公”中的三位。徐季重名开任(1610—1694),葛瑞五名芝(1618—?),皆为昆山人,明诸生,入清为隐士,作者的挚友;吴兴公,其人不详。

  碧宇净若空,孤轮势欲脱〔1〕。

  廓落四远顾〔2〕,真能鉴毫末。

  星河且尚稀,氛埃岂不豁〔3〕。

  独念斯人心,幽忧莫能拨〔4〕。

  我随君子俦,把酒临〔5〕。

  襟期共照耀〔6〕,弥言天地阔。

  狂笑石壁惊,清歌流泉遏。

  芜露霭已深〔7〕,山鸟乍相聒。

  志士会有役,嘉乐难再掇。

  且当醉千钟〔8〕,讵云希旷达。

  (张潜之、潘道根辑《国朝昆山诗存》卷二)

  【注释】

  〔1〕 孤轮:月亮。〔2〕 廓落:空阔广大。〔3〕 氛埃:污浊之气,尘埃。豁:消散。〔4〕 幽忧:隐藏在心中的忧愁。〔5〕 (jié niè截聂):高峻的山峰。〔6〕 襟期:抱负,志愿。〔7〕 芜露:杂草上的露水。〔8〕 千钟:千杯酒。

  【评析】

  这是一首咏物诗,所咏对象是古典诗文中屡见不鲜的明月。对于这样的题材,则必须有独特的视角或脱俗的见解才会获得独立的艺术生命。清人关于咏物诗创作的论述颇多,最具代表性者当推《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八《咏物诗提要》:“昔屈原作《橘颂》,荀况赋蚕,咏物之作,萌芽于是,然特赋家流耳。汉武之天马,班固之白雉、宝鼎,亦皆因事抒文,非主于刻画一物。其托物寄怀见于诗篇者,蔡邕咏庭前石榴,其始见也。”可见咏物诗的要义和一般特征是“因事抒文,非主于刻画一物”,但最好能做到“托物寄怀”。

  这首咏月诗的成功之处,恰恰在于因月抒文,不主于刻画一月,托月寄怀。概而言之,全诗内容坚实,情感振奋,但昂扬豪宕中有低徊曲折:其始,碧空万里,月朗星稀,然与旷迈之青天相较,“独念斯人心,幽忧莫能拨”,此低徊曲折之一;幸好随同侪登临把酒,歌啸议论,情臻“嘉乐”,然此党二三子皆千古伤心人,当喧哗复溶于寂静,“芜露霭已深,山鸟乍相聒”,豪情下泄而沉郁上浮,“志士会有役,嘉乐难再掇”,此低徊曲折之二;“且当醉千钟,讵云希旷达”,悲深再掇乐,如渊鱼思腾空,谈何容易,只有借一醉在幻想中解脱。视全诗情感之变化,曲折如英文字母W。

  虽然,朱氏诗作中,像这样声戛神焕的作品仍属稀见。更为难得的是,与其他动辄议论、题旨明了者不同,此诗则以叙为主,以赋为主,虽左颠右扑但始终不肯说破,诚所谓“幽忧莫能拨”,但又不是隐晦含糊,从作者与同游诸公之生平,读者自可明白“君子”、“志士”诸语的确切含义和全诗的题旨。惟其如此,才使诗歌在亢爽明快中保持一份蕴藉与隐忍。

  朱氏虽然不愿与清朝合作,但他所作的咏物诗倒是与清朝皇帝的主张颇有暗合之处。康熙《佩文斋咏物诗选》序云:“诗之咏物,自《三百篇》而已然矣。孔子曰:‘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夫事父、事君,忠孝大节也,鸟兽草木,至微也,吾夫子并举而极言之。然则诗之道,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即一物之情而关乎忠孝之旨,继自《骚》赋以来,未之有也。此昔人咏物之诗所由作也。”从这个角度说,朱氏依然是忠孝思想的坚定捍卫者和实践者。遗民代出,其实一也。道相同却不能相谋,遗民的内心一定也满是尴尬、窘迫与困惑,除去“且当醉千钟”外,也许真的只能以“讵云希旷达”来自慰了。

  怀止白和上

  【题解】释止白(和上即和尚)名心静,吴江人,俗姓张,脱白于吴县东山翠峰寺。一生多病,闭户焚香,所作诗偈有《古雪居草》,未见传世。康熙初年,当地人席启图(1638—1680)兄弟于寺后为其建庵舍,取“古雪光无际,照君清素心”之诗意,命名为古雪居。朱用纯自康熙二十二年(1683)起,在东山执教,诗约写于二十四年(1685)。用纯《毋欺录》此年记有“访止白上人,即同至甫瞻处,涧水淙淙可听,不虚昨之见招”,可参看。

  寻幽每忘倦〔1〕,相对惬襟期〔2〕。

  花气穿云细,泉声出竹迟。

  心空山更静〔3〕,句妙世常知。

  岂为晴湖眺,春风几度思。

  (徐崧、张大纯辑《百城烟水》卷一《苏州·古雪居》)

  【注释】

  〔1〕 寻幽:寻访幽胜之地。〔2〕 惬:满足,满意。〔3〕 心空山更静:此句首尾嵌入释止白之名。

  【评析】

  《怀止白和上》在朱用纯的诗歌中,亦是别开生面之作。

  作家选择题材有主观性,反过来,题材也会影响作家。前面的一首咏月诗,风格较朱氏他诗为爽朗,即与碧天明月的自然景观有关。这首《怀止白和上》亦可印证斯说。

  释止白,名心静,一生多病,闭门焚香作谒,有庵舍名“古雪居”,意取“古雪光无际,照君清素心”,处太湖洞庭东山翠峰寺,“花气穿云细,泉声出竹迟”。如此人物,如此环境,任何诗人走近、走进,想来都会萌生超尘脱俗之心。这也是我们初读此诗即想起唐人常建《破山寺后禅院》的缘由,只是一为现场观感,一为日后追忆;一主绘景,一主怀人。

  作者为止白和尚“春风几度思”者何?曰:止白“心空”、“句妙”。一个是遗民隐士,一个是出世上人,所云“相对惬襟期”者,在彼此皆“心空”,有一颗“清素心”也。

  全诗四联,结构严密:首联概写往昔交游时的景与情,开导全诗;颔联承首联首句,落实“寻幽每忘倦”;颈联承首联次句,落实“相对惬襟期”;尾联收束全诗,云己眺“晴湖”之意不在“湖”,在于思念故交。

  细味此诗,格意轻隽,其旨远,其兴僻,天然藻缋,佳句辄来。既具幽玄之体,更兼热情之质。至如嵌止白之名“心静”为“心空山更静”,究竟是雕虫末技,读者纵不觉察,亦无妨碍。

  击壤草堂看桂

  【题解】击壤草堂为吴县东山席氏园林的堂号,此园林原为明代户部尚书王鏖之子王延陵的招隐园,至清初归富商席本祯。朱用纯自康熙二十二年(1683)起,在此教其孙永渤(启图幼子)近十载,诗当写于前几年。

  金风吹欲尽〔1〕,桂放草堂幽。

  色许东篱借〔2〕,香随震泽浮〔3〕。

  月弦疑满魄〔4〕,人静觉深秋。

  花气浑教醉,何须促酒筹〔5〕?

  (徐崧、张大纯辑《百城烟水》卷一《苏州·招隐园》)

  【注释】

  〔1〕 金风:秋风。〔2〕 东篱:陶渊明《饮酒》有“采菊东篱下”之句。后多以东篱指菊花或种菊之处。〔3〕 震泽:太湖古名之一。〔4〕 月弦:半边月。满魄:满月,圆月。〔5〕 酒筹:饮酒时用于行令或记数的筹码。

  【评析】

  这又是一首咏物诗,所咏桂花又是历代诗文中常见之物。与月之皎洁旷荡不同,桂花另有一番幽香清雅之趣。桂花本名木樨,又名岩桂、丹桂、九里香,叶椭圆形,开白色或暗黄色小花,有特殊香气,可供观赏,亦可入药。清汪灏等人所编《广群芳谱·花谱》卷十九《岩桂》云:“其花有白者,名银桂;黄者,名金桂;红者,名丹桂。……花四出,或重叠,径二、三分,瓣小而圆。”

  桂之为美,在于其花;其花之美,在于幽香。幽香也者,细碎清雅、惠人不骄、淡泊自处之谓也。《广群芳谱》卷四十引《晋书·陆机传论》:“兰植中,必无经时之翠;桂生幽壑,终保弥年之丹。”又引《吕氏春秋》:“物之美者,招摇之桂。”《山海经·南山经》:“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多桂,多金玉。”招摇,古山名,在今湖南郴州。以桂喻德者,自古已然,代有佳制,车载斗量,恕不一一。至于迁客隐者、高流雅士,感时不遇,孤芳自赏,见桂而思齐者,不可胜数。《击壤草堂看桂》实因此而作。朱用纯所赏乃金桂,他由此联想到黄菊,又由黄菊联想到陶渊明,这就使自己与陶隐士在同一轨道上遥相呼应起来。第三句中一个“许”字,泄露出作者期与陶潜为伍的愿望。

  月亮别称桂魄、桂轮、桂窟、桂宫,甚至径称桂月,皆与传说月中有桂树相关。加之桂花开日,亦时逢皓月当空,正宜夜饮与观赏,故诗人每每咏桂及月与酒,桂馥、月华、酒醇,众美齐集。《击壤草堂看桂》,其证一也。

  全诗四联八句,首联首句明言桂放时节在深秋,次句概言桂花之性为幽。颔联承上,前句借花黄如陶菊言桂之精神,后句赋香飘太湖言桂之抱负;颔联是全诗的关键,看桂所得,大概在此。颈联转而写赏桂的环境与氛围,既是紧张观察与思考后的松弛,也是为桂花及赏花人营造优美的境界,还是为尾联的夜饮预设铺垫。尾联既是写赏桂人的陶醉状态,也是用衬托的手法写桂馥沁人之深重;桂既醉人,何用酒为?言作者爱桂之热忱,遂又回到题旨上面。

  清人俞琰《咏物诗选》序云“诗也者,发于志而实感于物者也”,故咏物诗当“穷物之情,尽物之态”,而“其佳者往往拟诸形容,象其物宜,不即不离而绘声绘影”。联系前面所引《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八所云咏物诗当“因事抒文,非主于刻画一物”,要在“托物寄怀”的话,这首《击壤草堂看桂》亦可谓咏物佳作矣。

  洞山

  【题解】洞山在今苏州市吴中区西山镇西洞庭山之东,即林屋洞所在地。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十月四日,朱用纯在弟子席永渤的陪同下,首次游赏此地。

  传闻林屋中〔1〕,其事多不经〔2〕。

  古今足迹到,玉柱与金庭〔3〕。

  我亦无所取,披云上翠屏〔4〕。

  不知自何代,忽然来六丁〔5〕。

  顽矿乱斧〔6〕,片片堆空青〔7〕。

  舞伏非一势,龙象各殊形。

  玲珑复突兀,巧匠袖手停。

  或言怀襄时〔8〕,漱击成晶荧〔9〕。

  或言女娲遗〔10〕,奇质故亭亭〔11〕。

  二者皆荒诞,天风忽寥冷〔12〕。

  山本号龙洞〔13〕,龙去已沉冥。

  直疑鳞甲蜕,错落几千龄。

  至今满苔绿,风雨闻龙腥。

  (徐崧、张大纯辑《百城烟水》卷一《苏州·洞山》)

  【注释】

  〔1〕 林屋:即林屋洞,在洞山上。〔2〕 不经:近于荒诞。指吴王阖闾派遣灵威丈人探洞,行七十日未尽而返寻得《素书》等传说。〔3〕 玉柱与金庭:洞中极深处两根石柱名,旁为“隔凡”,传为林屋洞尽头。〔4〕 翠屏:形容青山绿崖排列如屏风。〔5〕 六丁:道教传说中的神名,可供天帝驱使。〔6〕 顽矿:坚硬的矿石。(zhǔ主):砍斫。〔7〕 空青:色青绿而形漏空的翠石,即太湖石。〔8〕 怀襄:怀山襄陵的略称,意为洪水汹涌漫上山峦,语出《尚书·尧典》。此指传说中的洪荒时代。〔9〕 晶荧:明亮闪光。〔10〕 女娲遗:女娲补天时所留之石。〔11〕 亭亭:高耸直立。〔12〕 寥冷:空旷清凉。〔13〕 龙洞:是当地人对林屋洞的俗称。

  【评析】

  这是一首典型的写景诗,描写对象是太湖西洞庭的洞山。与朱氏他诗每喜遗大投艰、载道言志不同,这首写景诗却是只谈风月,发乎写景而止于写景。只有“我亦无所取”一句还因利乘便,微露一星脱俗出尘之心。

  洞山之奇有二,一是与林屋洞即龙洞相关的神话传说,一是经水流长期冲刷腐蚀而成的怪异湖石。顺理成章,写洞山就应当以传说与怪石两者为重点描述对象;而传说实因怪石而起,故赋洞山则传说与怪石须相辅而行,并以怪石为核心将两者融合一体。

  当然,作为善于格物致知的理学家,朱用纯对神话传说并不是真感兴趣,所以他在诗的一开始就表明自己的态度:“传闻林屋中,其事多不经。”对于古往今来人们为“玉柱与金庭”而游览洞山表示否定:“我亦无所取。”他真正感兴趣的是那里的石头,所以他将可以通往“非凡”世界的神秘龙洞一笔带过,“披云上翠屏”,去欣赏眼前实实在在的神奇:“顽矿乱斧,片片堆空青。舞伏非一势,龙象各殊形。玲珑复突兀,巧匠袖手停。”从诗中“漱击成晶荧”之句,可知当时人们已经约略知道太湖石形成的原理;作者所列湖石形成二因,“荒诞”的只是后者。在科技落后的封建时代,神话与史实、愚昧与理智往往混居一室,就连朱用纯这样勤学好思的知识分子也未免糊涂。不过,我们可以把“二者皆荒诞”与开篇的“其事多不经”联系起来,看成是作者黜虚崇实的理学精神的反映。正因为有了这种格物致知的态度,作者才能拨开神话的迷雾,对世人膜拜的龙如臂使指,悉听其便。他一抬手想象太湖石乃龙鳞所化:“直疑鳞甲蜕,错落几千龄。”一覆手又让遍山生满青苔的湖石散发出龙腥味:“至今满苔绿,风雨闻龙腥。”神话与现实在诗末终于携起手来,造就神奇怪异的太湖石,完成对洞山之奇的描述。

  由此看来,洞山虽有二奇,其实一也,即奇石。神话传说在这首诗里,真好像覆盖在石头上的那层苔绿,完全是渲染洞山太湖石神奇怪异的一种修辞。

  题表被甥《濯足万里流图》

  【题解】表被是昆山胡钦之字。其父溶时(1642—?),乃朱用纯族婿。故诗题所谓“甥”,是指同族姊妹之子,而非亲外甥。胡钦其家族于清初昆山被占时死难惨烈,故其少时极其贫困,力学攻文,发奋上进,康熙三十二年(1693)中副榜贡生。此诗约写于稍后,勉励其要志向远大、品格美好。濯足,语出《孟子·离娄上》“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古人多以此比喻清除世尘、保持高洁。胡钦后来果然不负其望,选授直隶清丰知县,修学宫,设义学,立书院,政绩甚佳,官至工部郎中。

  士志贵远大,士品贵芳洁。

  此非高隐图〔1〕,特异尘途辙。

  人生万里程,始步难蹉跌〔2〕。

  便当拔污泥,介焉终其节〔3〕。

  万钟有弗受〔4〕,三公有弗屑〔5〕。

  纵令江汉濯,何难与比絜。

  胡生正年少,希尚胡卓绝〔6〕。

  勉哉素履往〔7〕,窃为吾道悦。

  (张潜之、潘道根辑《国朝昆山诗存》卷二)

  【注释】

  〔1〕 高隐:隐居。〔2〕 蹉跌:失足摔倒,比喻失误。〔3〕 介:坚持节操,特立独行。〔4〕 万钟:优厚的俸禄。《孟子·告子上》云:“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5〕 三公:显赫的官爵。古以司马、司徒、司空或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孟子·尽心上》云:“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6〕 希尚:志向追求。〔7〕 素履:语出《周易·履》“素履之往,独行愿也”。比喻清白自守的处世态度。

  【评析】

  这是本书所选朱氏最后一首诗,是一首勉励后生为官有道、坚守品节的劝勉诗。似乎是一种巧合、一种隐喻、一种暗示,朱氏最终又回到载道言志的主旋律上来了。而且,与前面所选《乙卯人日招及门诸子过话即以当简》一诗泛言人事与惜时不同,这首诗写在胡钦考中贡生之后,明确教导胡钦入世为官时要操守坚贞,要清白廉洁。表面上看,此诗与朱氏其他诗文不太一样,是教人在清朝如何做官;其实,这与其理学家和教育家对世人的劝勉甚相吻合:无论隐居或出世,均要做一个品节自守之人、做一个“乡党自好之士”(《劝言》自序)。

  虽然不是就“高隐图”发论,而是指示后辈如何在“尘途辙”洁身自好。但是,朱用纯的遗民心态并未因此而淡化,仍有与遗民隐士心态即作者所谓“吾道”一脉相承者在,这便是介节素履之志。只是与从前相比,孤忠之节暂隐,孤介之志凸现。修身养性毕竟只是一己之事,按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逻辑顺序,修身的目的原本在于“治国平天下”。作者当是基于此种认识,以一颗饱阅沧桑的老者、智者之心,热情扶植后生晚辈,要借他们的心力实践济世的理想和清高的道德。另一方面,胡钦能画出《濯足万里流图》,表明他也是志远品洁之士;朱用纯也许正是从胡钦身上看到“吾道”不衰、理学昌盛的希望,才欣然为之题诗的。

  全诗十六句,可分为三个意群:首四句开宗明义,并指出《濯足万里流图》的寓意。中间八句是作者对“志贵远大”与“品贵芳洁”的解释;前四句释“志远”,后四句释“品洁”。末四句为劝勉之词,鼓励胡钦做一个“卓绝”、“素履”之士。这种结构法正是朱氏诗歌所惯用的。

  题画诗是古代诗歌园地中的特殊品种。所谓“题”,说明此诗是写在《濯足万里流图》之上。一般题画的文字,内容多为品评、鉴赏、考订、记事等。朱氏此诗,内容和用意都完全在画外,他只是要借《濯足万里流图》的寓意为自己的诗歌题旨作注:“濯足”者,言其芳洁也;“万里”者,言其远大也;“濯足万里”者,志远大而品芳洁也。不过,一幅图画能被用作教育的资源,其价值倒是超额实现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朱氏之诗又与胡钦之画合二而一了。

  ●附录一·朱柏庐《毋欺录》修身处世嘉言选抄

  〔说明〕

  朱用纯所作《毋欺录》,或名《无欺录》,始撰于顺治十五年(1658),按年记录自己对理学道统、世道人心、伦理教化、时弊民瘼的认识和关怀,直至去世之年始搁笔。其邑后人潘道根(1788—1858)认为“读是书,觉先生平日进德修业、省身克己、处事接物之要,俱在焉”(《读〈毋欺录〉管见》),即是指出其自我道德修养言行记录的内容特点。传世者有清抄本、光绪六年(1880)金吴澜补编《朱柏庐先生编年毋欺录》三卷本和诸可宝(1845—1903)光绪二十六年(1900)题刻《玉山朱氏遗书》二卷本等。由于这是一种集哲学思辨、道德劝勉、人生感悟、谈史论文于一身的笔记体学术杂著,归子部儒学类性理之属,而不属于传统的文章、文集范畴,故本书按照惯例在“文选”中未予选录。为便于读者了解此书和更全面地了解朱用纯其人,特将《毋欺录》中有关修身处世的言论,择其或有借鉴和参考价值者选抄于下。

  小人有畏人非议之心,则其为不善也无力;君子有畏人非议之心,则其为善也亦无力。

  凡为子之道,固不当以其亲为不慈;而为亲者,亦不当轻以其子为不孝。

  ——顺治十五年(1658)人虽昧于责己,而独明于责人。然则以理求吾者,无往非是;而我欲一事之徇意而行,其谁与我?

  在我不可不自反以待人,在人不可使自反以待我。

  ——顺治十六年(1659)

  题四语于某生座右,曰:“受人言,毋自欺。能力行,圣可希。”

  人患于不知过,而尤患于知过不止。知过不止者,小人之所以下达也。余乃为下达之人哉?

  ——顺治十七年(1660)

  方寸之间,内则妄想缠结,外则物诱牵夺,心其馀几哉!如是饱食暖衣,以度白日,猛一回思,何地容身?

  君子立言,自有理之当执,不可随人意为高下。若少随人意,徒为其所菲薄耳,不可不慎。

  学业妨废,于天地间此日便是罪人,其犹不自猛省邪?

  ——顺治十八年(1661)

  书勖及门曰:“志欲大,心欲虚。尽孝弟,敦诗书。学如是,斯远到。勉之哉,及年少。”

  谨于彰显,则人敬之;谨于幽隐,则神敬之。《诗》曰:“神之听之,终和且平。”必如是而后无愧乎为人。

  ——康熙元年(1662)

  信近于义,言可复也;苟不度义,虽欲践之,亦极难矣。然与其固践以蹈不义,无宁废而不信。不义之信,信由败也。

  文辞之作,未能因人而施,既为不度于义,亦岂寡尤之道?

  ——康熙四年(1665)

  苟能力济朋友之急而不求利,固义也;竟以无可称贷而辞之,亦义也。必欲曲全之而又求利为念,则两失于义矣!就朋友之义而言,固不当求利,而亦无贵乎曲全;就取与之义而言,固不必曲全,而亦乌容以求利?

  一言不审便轻出,一言轻出便尤悔交至。

  ——康熙五年(1666)

  古圣贤于横逆之来,始则自反,继则任之而已;或受或避,则观乎祸之轻重,断无与彼为难之理。圣贤亦有不容横逆者,要皆发于至公之心,非为己也。

  吾友有不当为之事,不能力阻,其病毕竟分人己为二,看得不切。为所不当为者,固失于不义;不力阻者,亦岂得为无过?岂非不能成物,即不能成己?

  行之不勇,毕竟知之不彻。

  ——康熙六年(1667)

  人所交口称扬者,不必别指过端以抑人;人所交口非毁者,须婉为回救以解之。其无可解,默然可也。若人非亦非,最为伤德。

  善出于己,而归美于人之鼓舞作兴,尤为厚德。

  察言观色,大是进德关头。然察言观色以省己,是进德事;若察言观色以迎人,是败德事。

  言有不安者,宁阙而不言,勿勉强牵缀以求合。阙则不过为固陋,牵合则妄矣。

  与计利者有事,而复增其计利,是吾亦计利也。一有计利之心,则必昧于所当然,为其所不欲,而利亦究不可得。故君子宁隐忍以挫于人也,不屈己以求人。

  每预事,不论为人为己,要持重,要尽诚。持重对轻佻而言,如动辄戏言之类;尽诚对浅略而言,不能悉心图度、执理告谕是也。大约轻佻者必浅略,余未能无憾于此也。

  余每闻人之称吾善,惟恐其言之多出,或语他事以夺之。此念亦见可与为善。第未知闻人之告吾过,能惟恐其言之不多否?此当自省察也。

  事后之悔,业无益于既往,庶有补于将来,所谓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也。然不痛自刻责,严加提省,已而愆谬相循,覆辙复然,此真不可救药者矣!

  有不可对人言者,非君子;有可对一二人言、不可对千万人言者,亦非君子。

  一事之来,必当审其理之当为与不当为,与夫事之可成不可成。其当为而可成者为之,无庸疑也;亦有当为而不能成者,则已不必其悉为之矣。若夫理不出当然而势又处于难必,则未有不摧败困屈、徒自取辱者也。然则不当为而可成者,如之何?曰:事愈成则德愈丧而品愈下。是故知柔知刚,知微知彰,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者,惟君子。

  为君子所喜爱,足以征己德之进;为非君子所喜爱,我殆有邪德乎?是可耻也,可惧也!

  ——康熙七年(1668)

  天下之人,所以不能守其道义者,内则顾己之得失祸福,外则虑人之是非荣辱。止此二念为害,更无他端。

  临事有二病:一气盈,一气歉。此固从生质来,若养之以学,则皆变浩然充塞而非盈,惴惴栗栗而非歉矣。

  人有善则竟言其善可耳。有所顾瞻而抑扬其词,私也。于是,乃有无据于己而殉人以为言者。

  “敬”是作人种子。舍乎此,则禽兽矣。

  自审不能,择能者而任之,此智者之事。若不度人之能不能,直以己所不能而漫投艰于人,是为不恕。

  ——康熙八年(1669)

  本无意于侮人而轻出戏言,彼若见答,是自取侮也;彼若不答,彼之有礼,我滋疚矣。

  自问两日为长进、为堕落?堕落易,长进难,思之不禁神魂惊怛!

  人之摘我瑕衅者,其言未有不中者也。恕己或宽,而责人则明,虽有不中者寡矣。

  言之可以招尤者,纵不见尤,不如勿言。

  不系乎人之尤不尤,而在吾言之得与失。如其失也,尤即幸免,过已难逭。

  一言相助,即欲人知吾功。此心安可以入道?

  不以不敢事人者事神,不以不敢欺神者欺人,斯其为诚敬矣乎?

  轻相指斥,非礼也。不可指斥于当前者,而指斥于背后,君子尤恶其欺人。

  甚矣,寡欲之为要也!苟有所欲,则己尝不能自持,而人亦得以此中之,危莫甚焉!然则寡欲如何?曰:视天地间物,无可求亦无可吝,则思过半矣。

  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此千古义士之的也。后人不必皆为其事,断不可无其心。有其心则气象自别。

  ——康熙九年(1670)

  钟未撞时声固在,花当满处气先衰。

  盛时即是衰时,此理验之草木之花最见。花之香者,满放之前香于满放之后,艳色亦然。

  天下事,若但为所当为,不为所不当为,真觉至易至简。今人只为所不当为,而当为者多抛却,便忙得不了。

  人固当安分,又须尽分。若不能尽分,决有不安处。

  极奇变之事,只是极平常之理。在不知道者则以为奇,在知道者则见为常。

  人而于己无嫌也,则闻其善而信之敬之。此以知中无私主,则无感不通。人而于己有嫌也,则闻其善而忌之疑之。此以知中有私主,则触处障塞。

  今世士习放辟,庸鄙已甚,而恬不为念。有心匡救者,须亟与提唱“耻”字。

  ——康熙十年(1671)

  昔贤为谋必忠,人事即是己事也;与朋友共,己物即人物也。

  今人多责效于天,殊不知舍己更无所为天也,亦只求诸己而已。

  ——康熙十一年(1672)

  人惟自见为是,则天下之服其是者少矣;人惟自见为非,则天下之议其非者亦少矣。

  ——康熙十二年(1673)

  矫轻警惰,宜为心铭。

  标榜不喜及乎己,讥评不敢加于人。生平意念,如此,二者要亦相因。

  ——康熙十四年(1675)

  心欲其下,情欲其厚,气欲其敛,事欲其约。

  天下之事,有善有不善;而善之中,又有善不善焉;不善之中,亦有善不善焉。俗流失,世坏败,乃至矫然自命为善者而率皆为不善之事,己不以为愧,人莫之能辨,可悲也夫!

  ——康熙十七年(1678)

  多疑人者,由于己之多咎。若无所取咎于人,此心坦荡,又何多疑之有?

  君子不轻疑于人。轻疑则虽周亲密友,其情不能以自达。

  轻疑则寡助,又安得有周亲密友?

  ——康熙二十一年(1682)

  豪杰、圣贤,皆是人所推许之名。豪杰而不自见,其为豪杰斯真豪杰矣!圣贤而不自见,其为圣贤斯真圣贤矣!使挟一以豪杰而虚怀屈己,惟虚怀屈己而后豪杰之念,则步步虚怀屈己,便步步不虚怀、不屈己。

  圣贤不自见为圣贤者多,豪杰不自见为豪杰者少。豪杰不自见为豪杰,便是圣贤。故朱子谓:豪杰而不为圣贤者有矣,未有圣贤而不为豪杰者也。

  梦中得句云:求道当如猫捕鼠,养生须学木为鸡。

  今人最易见人之骄,我既不援,安见其骄?最易见人之吝,我本无求,安见其吝?凡易见人之吝者,皆由吾不能尽其道以致之也。

  ——康熙二十三年(1684)轻誉我者轻谗,易亲吾者易怨。

  善为人谋者,致心事中,致身事外。自为亦然。

  喜事与厌事,病则一般。神旺务闲时,能不喜事;神疲务迫时,能不厌事:便觉此中有确然然气象。亦有乐于见长,虽有事而只喜事者;疏懒成性,虽无事而却厌事者:妄想横生,祸端积伏,皆二病为之。

  ——康熙二十四年(1685)

  向来悠悠忽忽,身心之功不惟无所成就,亦且堕落良多,空自惭恨,究竟何益?今者年已六十,去日多,来日少,某犹不百倍精进邪?不信尔之为人,将遂腆颜一生而已邪?断勿复为自欺之学,作自誓文。

  士大夫以延揽后进为急。然宁取质实之行,无尚浮华;宁录拘方之品,无滥通圆。士大夫之所好,风俗人心之所转移。

  读书到老,愈难愈迟,愈见己之不如古人。盖少年心粗而老则细,少年气浮而老则实;少年更事少、见理浅,而老则更事多、见理深也。

  不见人之功者,必自居其功;不见人之善者,必自伐其善。

  过之检点于己者疏,检点于人者密。诚能己之检点一如人之检点,斯过寡矣。

  过之分量仅及于五,而诋呵之口已逾于十,是安可不慎不惧哉!然存一责人之念,则虽诋呵一二,而已疾视而起。苟能自反,则即诋呵过量,但觉其言之益我,而甘而有味、和而可悦。

  位高者,人之指摘愈严,望重者亦然。愈严,则己愈得以修。必藉指摘而后修己,固见克治功疏;然幸获指摘而犹不以自修,又何克治之功之有?是故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

  ——康熙二十五年(1686)

  尚实行者,从盛名之下而求人,其所重只在实行;尚虚名者,闻笃实之贤而倾仰,其所重究在虚名。何者?为与不为、知与不知也。为之而后知之,自然实行之趣;不为之而又何自知之,不过虚名之慕。

  不问亲疏,遇老者便当有敬的意思,遇幼者便当有爱的意思,但有差等耳。今人此理多不能知,只有亲者而不爱不敬,疏者可知。

  舍所惮而从所乐,未有不为害者也。就谄谀言,则谄谀者为贼人,纳之者为自贼。

  门人某不能容人,箴之曰:鲠直狷急者虽或立品过人,而其享富贵福泽多薄。盖富贵福泽,未有非宽宏阔达之量受之也。要其人品,亦未尝不高。

  物力不可不惜,既以留有馀于己,兼以济不足于人。

  以吾之怒,止人之怒,未见其有济也。惟理可以制气,只平情顺理,则我怒不生而彼怒亦熄。因知气之用事,多少自误误人。

  水之患,至于覆舟杀人、决堤漂,只为风所激耳。人为事物所激而怒之轻发,必且致多少舛缪、多少事故、多少侮慢,甚者多少祸患。可不审几于一念之萌乎?

  今人动辄过误不自检点,但以人不指摘,便昏昏自得。不知人于吾过既不关切,谁来检点?即有明于责我者,亦但腹诽后言,孰肯面相指斥?然则必待人之征色发声而后喻也,其亦矣!故君子一言一动,必反求诸身无憾,而后即安。反求诸身,而后人亦乐告之以过。

  后世学者之病,最喜捷径;而圣贤之学,最坏于捷径。道非不直捷也,但直捷处自直捷,周详处自周详;直捷中又自周详,周详中又自直捷。道贵不偏,专取直捷,其偏甚矣!

  世俗奢靡,不惟泥沙物力,亦且草菅物命。物力太耗,则人力亦,而凶荒盗贼之变随之;物命太,则杀气所感,而刑狱兵革之惨应之。故曰奢侈之祸,甚于屠戮。世且争高嗜胜而莫之知返也,悲夫!

  ——康熙二十六年(1687)

  天下言语相激之为害者二:有恶声之激,有法言之激。激于恶声者,犹是度量之不能容;激于法言者,直是天理之存焉者寡矣。

  过自圣人以下,所不能无。但当救过,不可讳过。

  孟子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人因谓此大任未降之时之事耳。岂知大任之降,非便予之以安乐也,仍是苦心志、劳筋骨数者境界。特动心忍性,曾益所不能,则从这里过来为熟径耳。所以安乐、忧患,与生死初非两截,步步安乐便步步死,步步忧患才步步生。

  君子不激人,亦不为人所激。何者?气有相激,理无相激。君子一循乎理,而又何激之有?

  凡天下责我之人,皆成我之人,切须反躬修省。苟不受人之责,而意气相凌或淡漠相置,皆自暴弃之徒也。

  非理之来,只宽以容之,缓以待之,平以应之,自然寂如无事。否则事不激我,而我为事激,过咎丛生。

  事到不如吾意处,须且放下我意,把人之意来一想,彼或非全无当也。便觉胸次宽展、事理和顺、世路平坦。

  ——康熙二十七年(1688)

  勉强于己则有功,特非所语于非分之事;勉强于人则不恕,特非所语于进人之善。

  不以礼处人,即不以礼自处,人己两失,是故君子慎之。

  分位之所不能为者,圣贤不以责人也。当为而为,固是天理;不当为而不为,亦是天理。

  ——康熙二十八年(1689)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多就利害一边言,而是非亦贵平情;“行有所得,反求诸己”,人多就是非一边言,而利害亦当安分。审若是,则怨尤之念何自而萌?

  有耻便是立志,不立志只是不知耻。

  ——康熙二十九年(1690)

  君子之于衣食也,特以养生而求遂其事为,故志不在衣食;小人之于事为也,特以谋利而求快其衣食,故志不在事为。

  有以财利为重而人伦为轻者,余深斥其非。或语余曰:“当今世界,莫不皆然。迂谈高论,其谁是之?”余曰:“世界虽然新世界,人伦犹是老人伦!”

  ——康熙三十年(1691)

  履富贵而有贫贱之友,擅声华而有诚朴之友,方为善友。

  周全世故,甚与道义相违,学者所宜切戒。世故愈熟,则道义愈违。失口失色,有不自知其过咎之丛积者,良可惧也。

  不恤人力,即不安己分;不安己分,即不恤人力。处己待人,初无二理。

  义所当为,事无大小,苟曰吾不能,即是自弃。

  财利之往来,人品心术之所关。故一介不苟,昔人以此尧舜其君民。

  人只为一生在习气中汩没,故学者远习如仇、革习务尽。

  待处境胜于我之人易,待处境不如我之人难。失礼于胜我者,其怨虽深而犹浅;失礼于不如我者,其怨虽浅而亦深。

  窃揣人之不义,使果然也,亦是逆亿;使不果然,徒自坏其心术。操存严密者,决无是患。

  ——康熙三十一年(1692)

  语云:“名者造物所忌。”造物何尝忌名?实至名归,正天道之自然。造物所忌者,乃无实而妄求者耳。即其欲上人之心,便是无忌惮之心。人之无所忌,正天之所甚忌。忌是畏忌,今人多半视为忮忌,其亦昧于天之甚者已!

  天地福我祸我,总是眷顾我;父母爱我恶我,总是成就我。故曰:“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看来“眷顾”、“成就”犹未免强自安排,似不如说祸福总是天理、爱恶总是亲心顺之而已。然谓是天理、亲心,犹未免与之为二,又不如说:或祸或福,皆是吾身所当然;为爱为恶,皆有吾心所当尽。总须认得一“吾”,才是无我。

  ——康熙三十二年(1693)

  不可懵懂以作人,必当懵懂以处世。非以身、世为二视也。生乱世、处乱国,安得尽如吾意、行吾事?懵懂以作人,是真懵懂;懵懂以处世,却是真明哲。

  懵懂以处世,即是不懵懂以作人:身、世原是一理。

  持己而见利思义,则固无贪取之病;待人而见利思义,则亦无吝与之病。

  不察乎物之小者,不知大者之兼该众类;不审乎物之大者,不知小者之实涵巨观。

  世情恒喜人之顺从吾言,不知言惟相违而义理出。余每当晤对,见无一言之违也,则尤恐恐然内自省察其口过。

  怨天尤人,圣人之所不有;悲天悯人,圣人之所必然。吾辈即不敢萌怨尤之想,夫岂能泯悲悯之意?

  ——康熙三十三年(1694)

  程子谓:“人须放着自己与天地间物作一例看。”此最妙语。今人于众人中作一秀才,便没安顿此秀才处;进而中举人、中进士,益没安顿此举人、进士处。他如有了些少家私,有了些少才学,都没安顿此才学、家私所在。所以动作语言威仪之际,种种谬妄,种种罪戾。岂知天地间人物无穷无尽,吾亦无穷无尽中之一人一物,造化合下有一安放自己处,吾只还他安放便了。

  人以从己之欲,君子弗为也;忘身以徇人之欲,君子亦弗为也:均不得谓心之德、爱之理也。

  人生事境,焉得尽处顺易?事之极疑难者,正所以长吾才智;境之极困厄者,正所以养吾德性。皆造物生成之德,惜乎孤负之者多也。

  能受善言者,不当与言而亦受;不受善言者,当与言而亦不受。然勿论其人之能受不能受,而但审吾之当言不当言:是为有执。

  能受善言者,虽陌路而亦受;不能受善言者,虽父子而不受。故亦不可以情之疏、戚,为吾语、默之宜。

  ——康熙三十四年(1695)

  不义之事,断不可为。成则为侥幸,不成则取祸。祸固不可取,幸又岂可侥?

  才不自摄此心,便无所不至。小人所为之无所不至,亦只由此心放而不收。故曰:“人心惟危。”

  ——康熙三十五年(1696)

  恩、怨须明,同曰明也,而重在恩不可忘;取、与必谨,同曰谨也,而重在取不容苟。

  古今之天下,非有异也;古今之人,亦非有异也。后世动谓古人之事非今人所能为,古人之道非今世所可行。转相师效,日以沦下。不知古人只为此事、行此道,而成古之天下。今苟为之、苟行之,则虽唐虞三代,未尝不可在今日也。先儒谓:才让第一等人与别人作,便是自暴自弃。今只一自暴弃而遂举斯世而沉沦之,哀哉!要其事无穷,其病则一:只是嗜利。古之人不好名、不好利,其后好利而犹或顾名,至今日而并不复名之顾已,哀哉!

  “一念一生持”,非一生只守一念也;“千休千事得”,亦非世务一切遗落也。只是战兢自持,随物顺应,凭他万感万虑,不用别起念头,故曰一念一生持;不著自己些儿陪奉,故曰千休千事得。

  ——康熙三十六年(1697)

  ●附录二·朱柏庐传记及评论资料选录

  朱柏庐先生传

  杨无咎

  柏庐先生姓朱氏,名用纯,字致一。因厥考节孝先生之死于忠也,创巨痛深,等王裒之攀柏,故自号曰柏庐。是其德为大孝,学为醇儒。其殁也,门人思之,请于其同志之友杨无咎,亦既谥为孝定先生矣。兹为传其行事,不以谥而仍以号称者,重君之志所存也。

  朱氏之先,自亳州徙睢阳者,唐孝友先生名仁轨。在宋避靖康之乱,以六岁童子附柁渡江,遂为吴郡昆山始迁之祖者,秘阁公名子荣也。公九世孙希周,谥恭靖,为明名臣,官至宫保、南冢宰;弟希曾,仕江右宁州判官,是为君之高祖。生唐府审理公景,景生家佐,家佐生集璜,即节孝先生也。先生夙抱明德,兼经济才,未仕于朝,以贡士家居殉国难,详门人徐孝廉枋所作《传》中。有四子,君其长也。

  嗜学笃行,才德酷类其父。崇祯癸未年十七,补博士弟子员。甫二载,而遘节孝公之变。君昼夜恸哭,痛不欲生。时其弟用白、用皞俱幼,用商遗腹未生,君以孑身肩重任,义不敢以从死。上奉母陶孺人,下抚弟妹,播迁流离,备极艰苦。迨兵戈既定,始得返其旧。而家徒壁立,卒能善事慈闱,先意承志,以得其心。迄其终二十年,未尝一日贻之忧也。教养诸弟,俱不失为贤者。经营窀穸之事,以至婚嫁、交际之属,亦罔弗既厥心力。此虽家庭之庸行,而设身处地求如柏庐之俯仰无憾者,世亦鲜矣。

  君方弱岁,即弃诸生,隐居教授,潜心圣贤之学,探索书义,罔弗验之身心而见诸躬行。故正己接物,靡不归于至善而合乎中庸,非徒以高节宏才为人所敬仰也。尤循循善诱,游其门者,随其性之所近而各有获焉。先是,邦人重君之德,争设席以延君。其后,度不能以遍应也,曰:“‘礼闻来学’,有志者盍顾我乎?”乃谢诸聘者,而设教于家。从学者日益进,虽祁寒酷暑,讲论终日,无倦容焉。恒以忠恕为则,律己甚严,而责人以宽,故使人易从而悦服者众也。

  当是时,玉峰夫子之门彬彬然可观矣。君犹自谓德薄,而不能感人以力行也,作《辍讲语》以示之。其略曰:“《中庸》成己成物,罔弗由诚。诚非虚怀其愿而已,必于圣贤学问躬行实践,不欠一分,乃为善也。”又曰:“日用常行,虽曰道不外是,然古之所云,罔非伦常矩。而今也心之所见,无非卑鄙;事之所为,无非苟且,种种恶习,宁复有出头之日乎?学者须勘破病根,跳出坑坎,以圣贤之心为心,以圣贤之事为事。日用常行,一一正其本位。从其上而讨求精彩,于以进道不难。诸君能努力向前,将世道、人伦、士品、学术一肩任去,用纯亦敬拜下风,何必予之言是听哉。”其诲人之勤而感动深切如此。盖君之自强不息,本乎《易》之“天行”,而其所遇在《乾》之文,言曰“遁世无闷”。

  岁在己未,有博学宏辞之选。当事者将以君充之,君以死自誓,遂得免。所谓“确乎其不可拔”者,非耶?他若乡饮大宾,亦坚谢不应,又其馀事已。

  然君虽屏世缘,而事关祖先,未尝置诸膜外。先世墓在阳山,有富豪贿守墓者,售穴前之地以葬焉。君闻之,曰:“祖宗体魄所在,而他姓实逼处此,先灵能无恫乎?”亟命诸子侄鸣诸邑宰。而豪力甚强,君为之食不下咽者二年。积诚所感,卒以归正。其墓木岁有所失,君谓:“贫不聊生以致此。”爰设膳族田,以其粟给居山之贫者,由是斩伐者鲜矣。初,节孝先生所定祭规,子孙凡轮祭者遍扫练塘、阳山、宝华诸墓,宗人毕集,厥费浩繁。世变以来,斯礼渐废。君首置义田,为族人倡,以是春秋祭扫,至于今不替云。远祖贯,在宋时与杜衍诸公善,有《睢阳五老图》。秘阁公携之南来,以为世守。为族子售诸他氏,君竭蹶赎归,而后即安。其笃于水原木本又如此。

  若其友爱诸弟,亦自性生也。用皞疾笃,子导诚方六岁。君垂涕谓其弟曰:“若子犹吾子也。”遂抚之如己出。后君无子,爰立以为嗣焉。用白继没,君痛悼益切而待用商益亲。事无巨细,必与共酌,未尝因年长以倍而忽之也。

  与人交,虽久而敬不衰,即有忤之者,惟自反而无愠色,其后靡不愧而服焉。遇事之难,而处之裕如,盖其从容中道,非深有所得莫能然也。居平效法古人,尚友前哲,自濂、洛、关、闽以来,若薛、胡、罗、魏诸公,皆其所私淑者。同时所交遗老、逸民最善者,为昭阳李清、同郡李模、金俊明、徐开任、葛云芝。而徐枋为中表兄弟,其谊尤笃。晚年更善杨无咎,考道论文,称莫逆焉。他若当世缙绅有折节愿交者,君固未尝拒之,然以礼自持,足不轻至其门,亦不以其私干渎也。

  导诚有声庠序,而屡踬于棘闱。君勖之曰:“尔毋躁进,毋怨尤。文苟不佳,虽得可耻。否则,虽失何伤也?”

  柏庐雅不欲以诗文自鸣,而其所作咸有法度,修辞立诚,非专工词藻者所能及也。书法行、楷悉精,有手书日所诵《孝经》,门人为勒石以传世。所著成书有《困衡》、《无欺》等录,暨删补蔡虚斋《易经蒙引》,藏于家;外撰《四书讲义》,能阐先儒之所未发者,编未及终而卒。卒时,年七十二。易箦之前三日,命设节孝先生位于榻前,俾其弟若子扶起,向上叩首者四,曰:“吾可告无罪于先人矣!”临终又曰:“学问在性命,事业在忠孝。”语既毕,目遂瞑。呜呼,历观其行,而垂没之言信不诬已!

  杨仲子曰:予生平知己不数人,而玉峰居二焉。归子元功其才不可一世,而独心服于予。其没也,予恸哭之。朱子之交予也最后,而其相得也亦最深。其理学之精醇,世无有出其右者。是宜天假之年,俾同心志道之人得所宗也。而今又夺之,悲夫!念昔我显考忠文公之殉难也,较诸节孝先生而事更惨矣,鲜民之生恨未即死,而迁延至今。惟是善守其身,以不辱其亲,此与吾友所共勖者也。今柏庐已全受全归矣,而后死如予者,敢不益加惕励哉?

  (《愧讷集》卷末,光绪八年刻本)

  朱柏庐先生墓志铭

  彭定求

  吾吴昆山,有隐君子柏庐朱先生,厉志节,精理学,远近人士沐教泽而服行谊者,五十年无间言。今年先生殁,门墙丧厥依归,乡里失所矜式,咨嗟涕,见闻合辙。予获交于先生甚晚,方冀岁时请益,而先生不可复见矣。其孤导诚衰绖踵门,以先生墓铭来属。辞至再三,请且益坚,曰:“先子交游落落,自与君邂逅浃谈,宛若夙契。垂殁而注念不忘,不可谓非深相知也。”予于是不得终辞。

  盖观自古诸儒,汉以志节著,宋以理学著。尚志节者多刻厉严苦之为,尚理学者多涵养深沉之诣。然志节不进于理学,则有之;理学不本于志节,断未之有。自后世志节日衰,理学亦日伪。于是毁觚为圜,游光扬誉,而徒事拘牵训诂,纷树门庭,世道人心何所依赖而不趋于敝坏与?若先生者,始于志节,成于理学,窃以为在汉宋诸儒间,无疑也。

  先生尊君节孝先生,经明行修,乡推祭酒,乙酉殉难最烈。先生方补郡诸生,茹哀饮痛,遂谢举业。作《朱布衣传》以见志,窃自比王褒墓攀柏之义,号曰柏庐。

  家贫遭难,授徒赡母,潜心圣学,由四子六经及濂、洛、关、闽之书,昼夜探索,融会綮。谓学必以程、朱为宗,知行并进,无捷得,无虚袭,务在身践,于伦常事物间,纤悉必求尽善。门弟子来学者,必谆谆授以《小学》、《近思录》,为入门法程,迎机而导,积诚意以感动之。举业外另设讲约,阐发书义,商榷经史,仿佛白鹿洞规。又于每岁孟春,率诸同人行释菜先师礼毕,亦讲四书一章,进止肃恭,兴起者众。然先生恐学者未能真实切磨,整襟敛容,以身为鹄。

  尝有《辍讲语》,示之警省。其略曰:“《中庸》成己成物,只一诚字统括。实实做得圣贤学问,不偷一分;实实尽得圣贤道理,不欠一分,方始是诚,始是成己成物。予今自反,果能如是否?而欲妄居皋比,多见其不知量也。”又曰:“日用常行,虽曰道不外是。然古之所谓日用常行,大段不失伦常矩;今之日用常行,无非种种恶习。人心中只办得‘卑鄙’二字,伦理上只办得‘苟且’二字。以此为日用常行,更无出头日子。必须勘破从前魔障,跳出坑坎。直以圣贤之心为心,圣贤之事为事。把此日用常行一一正其本位,更从上面探讨精彩,以此进道不难。诸君各具一本来面目,各具一全副精神,猛力向前,将世道、人伦、士品、学术一担挑去。某亦愿拜下风,何必区区之言之听哉!”先生此言,真为学者剔骨洗髓,不啻鹅湖之讲义利章,使听者汗下沾衣也。

  先后居考妣丧,哀毁动人。尝曰:“宰我欲短三年丧,吾党皆以为怪。然于此可见古人丧礼之尽,必其斋蔬粥、哭泣哀毁之礼,无苟废弛。而宰我乃天性少薄者,故觉行之至期已久。若今人食肉饮酒,不改其常,虽更三年,岂谓久哉?”至性激发,笃论如此。

  居恒罕与人事,惟关系祖宗族姓,必竭蹶经理,不少退避。上世祖墓祭规沦替,重置祭田。富豪谋侵阳山墓地,重赂弥缝,先生率族力争,迟久得断理如法,心力几瘁。修葺先祠,身肩劳费,不恤也。又念子姓贫乏,私伐冢树,设田赡族,俾无侵损。友爱诸弟尤深,于仲叔之殁,经纪丧葬,存抚诸孤。与季弟垂白聚首,事必相咨。训子弟循分读书,切以攀援幸进为戒。

  燕闲无惰容,言动有常度,中怀耿介,不可稍干以私。而温然有道气象,使人如坐春风中。乡里曲直争衡者,必就之折衷,得一言乃解。其律己严,接物恕,尝曰:“识得天理熟,当机立应,如离弦之矢,更不拟议,更不矜张,真是何思何虑,真是行所无事。”此其晚年进德之验矣。

  当路诸公,折节慕先生者众。先生僻居委巷,布袍幅巾,裹足不出,自束脯外绝不泛受人惠,屡空晏如。岁己未,将以博学宏词荐,先生固辞乃止。邑宰欲举乡饮式庐之礼,并坚谢不应。绅纳交致敬,亦不轻为报谒。盖其束躬韬晦,不求人知,固从学问鞭辟近里得来,初非好为迂僻、邻于矫激者比。孟子曰:“君子有终身之忧。”又曰:“不失其身,而能事亲。”惟先生足以当之。故其始终弗渝,克成笃孝,素所积虑然也。节孝先生曾手书《孝经》以授曰:“天地之广大,性命之精微,其理皆具于此。”先生识之不敢忘。每日晨兴,盥漱拜谒家祠,即庄诵《孝经》,且广书善本,劝勉来学,门弟子因镌诸石。

  病将革,犹命子弟曰:“为我设祖先位,具清酌,扶我起拜,以致全归之意。”卒强起如言,越三日乃殁。时为康熙三十七年四月初七日,距生于前明天启七年四月十五日,得年七十有二。所著诸书,精力最注者删补蔡虚斋先生《易经蒙引》,阐明《易》理特精。又自作《四书讲义》,皆先儒所未发。临殁时,以二书属嗣君曰:“谨藏诸笥,吾将以此见先人于地下。”复语门弟子在侧者曰:“学问在性命,事业在忠孝。言尽此矣。”

  呜呼!先生一生存顺殁宁,易箦然,岂非志节、理学合而为一者哉!他若《无欺》、《困衡》等录,皆平日省克工夫至严至密。其诗文翰墨流衍散轶,先生谓非儒者要义,每过而不留也。

  先生讳用纯,字致一。系出唐孝友先生讳仁轨,后自亳迁睢,宋直阁讳子荣始来居昆山。明翰林待制公讳逢吉、御史公讳文、冢宰恭靖公讳希周,皆其后。秘阁公十二传,至节孝先生讳集璜,崇祯乙亥拔贡士,城溃不屈死。妣陶孺人,配即孺人侄女。先生舅氏圭稚陶公琰,与节孝先生同时殉难者也。子一导诚,邑庠生,娶葛氏。孙男二,直典、直衡。孙女四。以今年十月壬寅,葬于吴县阳山之新阡。予惟先生之在今日,足以砥柱末流、羽翼名教。凡属儒林,应共阐扬懿德,追踪曩贤,而僭为之比事属辞,书诸隧石。以应嗣君之请,或亦用备识者之采择。铭曰:

  真儒挺立,孤忠所贻。宝惟名节,为道篱。卓哉纯孝,退藏允宜。渊冰临履,岂曰违时。性天可闻,慎我独知。批绳荒渺,铲削支离。典刑弗坠,经师人师。往从九京,潜德无亏。遗编在箧,尸之祝之。勒词幽,征信来兹。

  (《愧讷集》卷末,光绪八年刻本)

  挽朱柏庐先生

  顾维桢

  五十馀年隐笔耕,全归此日答生成。

  采薇不负登山志,废蓼常怀背坐情。

  一代征君辞荐牍,旧朝处士当铭旌。

  泉台若遇南州子①,把臂才完金石盟。

  ①原注:谓徐俟斋。

  (张潜之、潘道根辑《国朝昆山诗存》卷六,道光二十八年刻本)

  柏庐先生传

  于振

  柏庐先生者,昆山人,朱氏,名用纯,字致一,柏庐其号也。父集璜,明末贡生,国变时殉难。柏庐性坚挺,于书无所不读。以父故,终身不求仕。结庐山中,授徒自给,高巾宽服,犹守旧制。邑中重之,以子弟受业者几五百人。中年丧室,蓄一婢,蓬头历齿,执炊爨而已。尤于《易》,不能时讲,月率三日,诸生环而听者数百人。其剖析精奥,言简义至,人人各厌所欲而去。

  及年益老,德益劭。邑人有贵显者,欲以爵位荣之。会举贤良方正,即以先生名首列,驰驿上之。先生时方集徒讲《易》,或以告且贺。先生室中故萧然,诸生请敛资为束装具。先生笑曰:“甚善。”讲罢入室,久之不出。排闼视之,则已自缢矣!诸生大惊解之,中夜始苏,叹曰:“吾姜桂之性已决,必无生也!”诸生乃致语于邑令,追还所上姓名,以示先生,先生始强起。

  邑令闻其高,命驾见之者三,固辞弗见。一日,风雪抵莫。令度先生在室,轻骑诣之,甫登堂,而先生逾垣以遁。或怪其迂,先生曰:“吾冠服如此,讵可见当事乎?必欲易之,吾不忍也!”藩镇节度有大利害,必以书访先生。先生亦详告无隐,自署曰“布衣”。或欲见之,固拒。

  终身不乘肩舆。戚有居极远者,以舆逆,先生曰:“是所谓以小人而乘君子之器也。”卒步以往。妇人、孺子遇先生,皆肃然起敬;负担者道逢先生,必释担戟立。

  以四月十三日生,及卒亦以此日。先三日,预告家人,无疾而卒,年八十馀,无子。里人称为节孝先生(辑者按:柏庐谥“孝定”,“节孝”乃其父集璜谥号)。

  (于振《清涟文钞》卷九,道光十九年刻本)

  朱致一行述

  彭绍升

  朱致一,名用纯,江南昆山人。父集璜,以诸生贡太学,大兵下江东,城陷不屈死。致一恫焉,慕王裒攀柏之义,自号曰柏庐,隐居味道,以诸生老。

  其学确守程、朱,知行并进,而一以主敬为程。长洲徐昭法,与致一为通家友,屡以书问学。答之曰:“窃观吾兄,酬应人伦,微喜谐谑。谐谑虽无损大节,要非君子所宜为。何者?《书》云:‘德盛不狎侮。’身狎侮,其职不修;心狎侮,其体不立。孔子曰:‘修己以敬。’己非外人物而为孤孑之己,修亦非外人物而为偏寂之修,故一修己而人安百姓安矣。若视它人一分可忽,便是自己一分学力未到。盖圣贤实见人之与我,此心同,此理同,吾无可骄于彼,彼无可为吾所忽者。夫妇之愚不肖,可以与知与能。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不能,夫又何可忽乎哉?夫又何可忽乎哉!狎侮之心,毕竟起于忽人;忽人之心,毕竟起于不自修。未见自修之至,而犹恐忽人者也。此温恭克让所以为尧之德,温恭允塞所以为舜之德也。”

  昭法又言:“先须发悟,而后可以言学。”致一曰:“圣贤之道,不离乎事事物物,即事事物物而道在,即事事物物而学在。苟欲先得乎道而后言学,则离道与事物而二之,亦析学与道而二之矣。朱子曰:‘人须是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然后可到易简地位;若先以易简存心,便入异端。’唯即事物而达简易之理,故应天下之事,接天下之物,不觉其烦难;若舍事物求简易,则虽应一事、接一物,便觉烦难不胜纷错。圣贤之学,无过一敬。敬犹长堤巨防,滴水不漏。敬之至也,一敬而天下之理得,天下之能事毕,变通鼓舞,尽利尽神,希圣希天之学,俱在于是。”

  致一居平精神宁谧,动止有常。晨起谒家祠,退即庄诵《孝经》,数手书其文教学者。置义田,修墓祭,赡宗族,友爱诸弟,白首无间。遇事变,斩然不挠。自言:“识得天理熟,当机立应,如离弦之矢。更不拟议,更不矜张,何思何虑,行所无事。”康熙十八年,或欲以博学鸿儒荐,固辞乃免。其后有司欲举为乡饮宾,亦弗应。居家授徒讲学,来者必先授以《小学》、《近思录》,继进之以《四子书》。每岁孟春,率诸弟子行释奠先师礼。礼毕,讲《四子书》一章,进止肃恭,诚意激发,兴起者甚众。已又患学者空言无实得,复作《辍讲语》,反躬自责,言多痛切。其论学未尝争持同异,曰:“知所当知,为所当为,可矣。它非所暇也。”

  三十七年卒,年七十二。前殁之三日,设先人位,强起拜于堂,曰:“吾可告无罪于先人矣!”顾弟子曰:“学问在性命,事业在忠孝,勉之。”有《愧讷集》及《大学中庸讲义》,行于世。无子,以弟之子导诚嗣。

  (彭绍升《二林居集》卷十九,光绪七年刻本)

  朱致一传

  严可均

  朱用纯,字致一,号柏庐,昆山人,居通桥东。父集璜,字以发,崇祯贡生。鼎革时助王佐才守城,城溃,投东禅寺后河死。乾隆丙申,入忠义祠。

  用纯性端方,不苟言笑,崇祯末苏州府学生。痛父死国难,隐居教授以养母,弟子著录者数百人。康熙己未,举词科不就,赋《朱布衣》诗以见志。卒年七十二,私谥孝定。

  著有《困衡录》,万七千言,儒家者流,异乎道学家语录。其最传者《治家格言》,江淮以南皆悬之壁,称“朱子家训”,盖尊之若考亭焉。

  (严可均《铁桥漫稿》卷五,道光十八年刻十三卷本)

  朱用纯

  朱用纯,字致一,昆山人,节孝集璜字以发之长子。用纯痛父死国事,隐居教授。好学敦行谊,卓然有儒者风范,从游者甚盛。

  (黄容《明遗民录》卷九)

  朱用纯,吴人,年十二,与徐枋同学。有至性,能文章,以学行世其家。乱后隐居不出。(《皇明遗民传》卷六)

  明朱用纯,字致一,江苏昆山人。父集璜,诸生,贡太学,清兵下江东,城陷不屈死。用纯慕王裒攀柏之义,自号曰柏庐,隐居味道,以诸生老。其学确守程、朱,知行并进,而一以主敬为程。长洲徐昭法与用纯友,屡以书问学,辨析甚至。居平精神纯谧,动止有常,晨起谒家庙,退即庄诵《孝经》,数手书其文教学者。置义田,修墓祭,友爱诸弟,白首无间。遇事变,崭然不挠。自言:“看得天理熟,当机立应,如离弦之矢,更不拟议,更不矜张,行所无事。”康熙十七年,或欲以鸿博荐,固辞乃免。其后有司欲举为乡饮宾,亦弗应。有来学者,必先授以《小学》、《近思录》,继进之以《四子书》。每岁孟春,率诸弟子行释奠先师礼。礼毕,讲《四子书》,进止肃恭,诚意激发,兴起者甚众。已又患学者空言无实得,复作《辍讲语》,反躬自责,言尤痛切。其论学未尝争持异同,曰:“知所当知,行所当行,可矣。他非所暇也。”三十七年卒,年七十有二。前殁之三日,设先人位,强起拜于堂,曰:“吾可告无罪于先人矣。”顾弟子曰:“学问在性命,事业在忠孝,勉之哉!”有《愧讷集》及《大学中庸讲义》行于世,所著《治家格言》,尤脍炙人口云。

  (孙静庵《明遗民录》卷二十六)

  (谢正光、范金民《明遗民录汇辑》,南京大学出版社校点本)

  朱柏庐先生事略

  李元度

  朱先生用纯,字致一,江苏昆山人。父集璜,明季诸生,贡太学。大兵下江东,城陷,不屈死。先生慕王裒攀柏之义,自号曰柏庐。隐居味道,以诸生老。

  其学确守程、朱,知行并进,而一以主敬为程。长洲徐昭法与先生友,屡以书问学,辨析甚至。居平精神纯谧,动止有常。晨起谒家庙,退即庄诵《孝经》,数手书其文教学者。置义田,修墓祭,友爱诸弟,白首无间。遇事变,崭然不挠。自言:“看得天理熟,当机立应,如离弦之矢,更不拟议,更不矜张,行所无事。”

  康熙十七年,或欲以鸿博荐,固辞乃免。其后有司欲举为乡饮宾,亦弗应。有来学者,必先授以《小学》、《近思录》,继进之以《四子书》。每岁孟春,率诸弟子行释奠先师礼。礼毕,讲《四子书》。进止肃恭,诚意激发,兴起者甚众。已又患学者空言无实得,复作《辍讲语》,反躬自责,言尤痛切。其论学,未尝争持异同,曰:“知所当知,行所当行,可矣。他非所暇也。”

  三十七年卒,年七十有二。前殁之三日,设先人位,强起拜于堂,曰:“吾可告无罪于先人矣。”顾弟子曰:“学问在性命,事业在忠孝,勉之哉!”有《愧讷集》及《大学中庸讲义》行于世。所著《治家格言》,尤脍炙人口云。

  (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卷二十九《名儒》,岳麓书社校点本)

  朱用纯

  江藩

  朱用纯,字致一,昆山人。父集璜,贡生,大兵下江南,城破不屈死。用纯痛其亲之死,取王裒攀柏事,自号柏庐。

  其学以主敬为程。长洲徐枋屡以书问学,答曰:“窃观吾兄酬应人伦,微喜谐谑,虽无损大节,要非君子所宜为。何者?《书》云:‘德盛不狎侮。’身狎侮,其职不修;心狎侮,其体不立。孔子曰:‘修己以敬。’己非外人物而为孤孑之己,修亦非外人物而为偏寂之修,故一修己而人安百姓安矣。若视他人一分可忽,便是自己一分学力未到。盖圣贤实见人之与我,此心同,此理同,吾无可骄于彼,彼无可为吾所忽者。夫妇之愚不肖,可以与知能,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不能,夫又何可忽乎哉?夫又何可忽乎哉!狎侮之心毕竟起于忽人,忽人之心毕竟起于不自修,未见自修之至而犹恐忽人者也。此温恭克让所以为尧之德,温恭允塞所以为舜之德也。”

  枋又言须先发悟,而后可以言学。用纯曰:“圣贤之道,不离乎事事物物,即事事物物而道在,即事事物物而学在。苟欲先得乎道而后言学,则离事与物而二之,亦析学与道而二之矣。朱子曰:‘人须是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然后可到易简地位;若先以易简存心,便入异端。’惟即事物而达简易之理,故应天下之事,接天下之物,不觉其烦难;若舍事物而求简易,则虽应一事、接一物,便觉烦难不胜分错。圣贤之学,无过一敬,敬犹长堤巨防,滴水不漏。敬之至也,一敬而天下之理得,天下之能事毕,变通鼓舞,尽利尽神,希圣希天之学俱在于是。”

  用纯居平,晨起谒家祠,诵《孝经》。置义田,赡宗族,友爱诸弟,白首无间。康熙十八年,诏举博学鸿儒,有将以用纯荐者,力却之;有司举乡饮大宾,亦弗应。其教生徒,先授以《近思录》,次以《四子书》。每岁孟春,率生徒行释奠先师礼,将事后,讲书一章,以诚意启沃人心。又恐学者空言无实,作《辍讲语》,反躬自责,言多深切。

  乡里重其学行。世传家训,乃用纯之文,世人不知,误为文公所作。卒年七十二。卒之前三日,设先人位,拜于中堂,起顾弟子曰:“学问在性命,事业在忠孝,勉之!”著有《愧讷集》、《大学中庸讲义》行于世。无子,以弟之子导诚嗣。徐枋字昭法,《明史》有传。

  (江藩《国朝宋学渊源记》卷上,中华书局校点本)

  朱用纯传

  徐

  朱用纯,字致一,昆山诸生,殉节贡生集璜子也。以父死国难,慕王裒攀柏之义,自号柏庐。隐居味道,不求仕进。

  其学确守程、朱,知行并进,而一以主敬为程。其教学者,必先授以《小学》、《近思录》,继进之以《四子书》。每岁孟春,率诸弟子行释奠先师礼毕,讲《四子书》,进止肃恭,诚意激发,兴起者众。已又患学者空言无实得,复作《辍讲语》,反躬自责,言尤痛切。论学未尝持异同,曰:“知所当知,行所当行,可矣。”与长洲徐枋善,屡以书问学,辨析甚至。

  平居动止有常,晨起谒家庙,退即庄诵《孝经》,数手书其文教学者。置义田,修墓祭,友爱诸弟,白首无间。遇事变,崭然不挠,自言:“看得天理熟,当机立应,如离弦之矢,更不拟议,更不矜张,行所无事。”康熙戊午,或欲以鸿博荐,固辞乃免。其后有司欲举为乡饮宾,亦弗应。

  戊辰(辑者按:“戊辰”乃“戊寅”之误)卒,年七十二。将卒,顾门弟子曰:“学问在性命,事业在忠孝,勉之哉。”有《大学中庸讲义》及《愧讷集》。其《治家格言》尤脍炙人口云。

  (徐《小腆纪传补遗》卷三,光绪十三年刻本)

  朱用纯传

  朱用纯,字致一,江苏昆山人。明诸生。父集璜,以诸生贡太学,大兵下江东,城陷,不屈死。用纯恫焉,慕王裒攀柏之义,自号曰柏庐。授徒赡母,潜心宋儒书。

  其学确守程、朱,知行并进,而一以主敬为程。长洲徐枋言先须发悟而后可以言学。用纯曰:“圣贤之道,不离乎事事物物,即事事物物而道在,即事事物物而学在。苟欲先得乎道而后言学,则离道与事物而二之,亦析学与道而二之矣。”又曰:“圣贤之学,不外一敬。敬犹长堤巨防,滴水不漏,敬之至也。一敬而天下之理得,天下能事毕,变通鼓舞,尽利尽神,希圣希天之学俱在。”于是居平精神宁谧,动止有常。晨起谒家祠,即庄诵《孝经》,友爱诸弟,白首无间。为《学戒》十则以教学者,虽祁寒酷暑,讲论终日无倦容。

  已复作《辍讲语》,曰:“《中庸》成己成物,只是一诚字统括,实实做得圣贤学问,不逾一分;实实尽得圣贤道理,不欠一分:方始是诚。余今自反,果能如是否?而欲妄居皋比,多见其不知量也。”又曰:“今人日用常行,无非种种恶习,人心中只办得卑鄙二字,伦理上只办得苟且二字,必须勘破从前魔障,跳出坑坎,更从上面探讨精微,方可进道。诸君猛力向前,某亦愿拜下风,何必鄙言是听哉?”

  乡里争曲直,得用纯一言即解。尝曰:“识得天理熟,当机立应。如离弦之矢,更不拟议,更不矜张,真是何思何虑,真是行所无事。”病革,语弟子曰:“学问在性命,事业在忠孝。言尽此矣。”康熙三十七年卒,年七十二。著有《删补易经蒙引》、《四书讲义》、《无欺》、《困衡》诸录、《愧讷集》。其《家训》一篇,海内称诵焉。同里弟子王生,能得其传。

  (《清史列传》卷六六《儒林传上》,中华书局校点本)

  朱用纯,字致一,江南昆山人。父集璜,明季以诸生死难。用纯慕王裒攀柏之义,自号曰柏庐。弃诸生,奉母。其学确守程、朱,知行并进,而程于至敬。来学者授以《小学》、《近思录》。仿《白鹿洞规》,设讲约,从者皆兴起。居丧哀毁,尝曰:“宰我欲短丧,吾党皆以为怪,然可见古人丧礼之尽,必蔬水粥哭泣哀毁无苟弛。若今人饮酒食肉不改其常,虽更三年,岂谓久哉?”晚作《辍讲语》,又为《治家格言》,语平易而切至。病将革,设先人位,拜于堂,告无罪,顾弟子曰:“学问在性命,事业在忠孝。”乃卒。用纯与徐枋、杨无咎称“吴中三高士”,皆明季死事之孤也。

  (《清史稿》卷四九七《孝义一》,中华书局校点本)

  《愧讷集》跋

  吕廷章

  壬寅夏,廷章以吾师柏庐先生文集谋付剞劂。素岩王太史问予曰:“先生之以‘愧讷’名其集也,有说乎?”予应之曰:“有。”曩者廷章侍侧,见先生多所著逮,有阐抉义理、关乎人心学术者,名曰《愧讷集》。荀子曰:“其辩不若其讷也。”先生之意,愧其不能讷也。有友朋亲串往来赠答之篇,名曰《多败集》,则直有鉴于金人“多言多败”之戒矣。

  盖先生本忠孝之至性,而规矩乎圣贤,研穷天人性命之微言奥义,终身以之不少懈。使得遇其时,出其立体致用之学,以绍往开来,将与濂、洛、关、闽接席;若词章之末,雕华缛采,不啻糟粕视之。故平时翰墨,大半随手散轶。殁后,其族孙明两有钞录本。廷章见之,类多脱落颠倒,因与朱子慎关、叶子虑澄校雠编次,得十二卷止,仍其名曰“愧讷”。盖一言愧讷,则“多败”已该矣。

  今年春,剞劂竣事。太史复谓予曰:“先生之文,所谓行修而言道也。先生往矣,而吾党得奉其遗书,恍乎仪容謦之长在也。耳提面命,无异畴昔。即先生自名其集之意,而得其所为立体致用之学,则惟《愧讷》一集。而弟子之受教于其师,不已无尽耶?愿与吾子共勉之!”廷章曰:“唯唯,敬闻命矣!”

  乙巳岁正阳月,门生吕廷章敬识。

  (吕廷章编刊《愧讷集》卷末,光绪八年刻本)

  《毋欺录》跋

  潘道根

  人生天地间,有固有之秉彝,当尽之职分,不可逭之责备。自有知以至一息尚存,行之而不尽,履之而愈难。其伦,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其事,官守、士坊、耕田、凿井、饮食、起居;其德,忠孝、节义、廉仁、慈让;其垂教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氏;其书,《易》、《书》、《诗》、《礼》、《春秋》:初何尝有玄空微妙、超越常见之说也。

  然而浅之则夫妇与知,深之则圣贤莫究,至简至易之中,玄妙即寓焉。盖圣贤立教,诚以为体,忠恕以为用,而性与天道,即流行乎其间。为生之顺,即为没之宁。鬼神祸福,胥不越此,天人无二致也。

  根自四十以后,获闻孝定先生之教。是录尝手自誊写,诒诸同学。自惟固陋,过误丛积,每一披览,然汗颜。今太仓季君菘耘,将属其门人顾君湘校刊行世。根幸百年湮晦之书,一旦流播人间,有裨于世道非浅。特书服膺之素,以识向往云。

  道光壬寅九月,邑后学潘道根识。

  (顾湘《小石山房丛书》本《毋欺录》卷末,同治十三年刻本)

  跋朱柏庐先生《无欺录》后

  周荣植

  玉峰东滨海隅,山川灵秀,为吴郡人文渊薮。登巍科、跻仕者,指不胜屈。其以文学经术名世者,如震川归先生、亭林顾先生,所著诸书固已风行海内矣。独柏庐朱先生当鼎革之际,因尊人集璜以贡生抗节死义,自比于王裒之庐墓攀柏,故号柏庐,修身励行,不求闻达,其学问之精粹,犹未大显于世。

  盖国初讲学诸家,北平则孙夏峰,关中则李二曲,浙东则黄南雷,当世称为“三大儒”,然其学皆不免参以陆、王。其粹然一本于程、朱者,惟桐乡张杨园、平湖陆稼书、太仓陆桴亭三先生。而柏庐先生与之同时,闭户潜修,实践躬行,绍明绝学。今观其《愧讷集》及《学庸讲义》等书,与张、陆诸公皆以程、朱为宗,若合符节。当姚江之焰炽盛遍于天下,而先生乃能卓然自立,不少惑于异说,斯亦孟子所称豪杰之士也。桂林陈榕门相国辑《五种遗规》,误以先生《治家格言》为朱子;金坛于鹤泉学士为先生作传,详其行谊,亦未详其著述。盖亭林先生既屡辞荐辟,而先生尤尚暗修,其书虽尝付梓,独为学者所珍秘,未得展转摹传,如归、顾两家彰彰在人耳目也。

  往者,予在应敏斋方伯幕府,方伯既请以杨园、桴亭两先生从祀孔庙,疆吏入告,均奉俞旨。又从玉峰假得柏庐先生《愧讷集》及未刻稿,拟重刊以广其传。会方伯谢事,未果。先生所著《学庸讲义》,今官书局已重刻行,《无欺录》亦尝以聚珍板印于吴门。及吾友金君胪青出宰玉峰,次第访得归、顾两先生年谱,付之手民,独朱先生年谱遍求未获。近乃得其《无欺录》钞本,视吴门本尤为详备,纂言纪事,皆系以年,即以为先生年谱也可。爰谋汇刻,以合成璧。

  后之览者,由是以窥先生之学之精粹,庶可快然无憾。而金君表彰前贤之苦心,亦与是编并垂不朽也已。

  光绪六年太岁上章执徐季夏之月,濑江周荣植谨跋。

  (《朱柏庐先生编年毋欺录》卷首,光绪六年刻本)

  跋朱柏庐先生《无欺录》后之二

  金吴澜

  自讲学之风起,而分门辟户。其言传者,其人未必传;即有儒行克敦而语皆凡近,不足以开来学,则人传而言亦不足传。鹿城朱柏庐先生,古今传人也。其所著《治家格言》,已风行海内,家弦户诵。惟《毋欺录》一书,一见于虞山顾氏所刻《小石山房丛书》,略而弗详;一见于吴门摆板所印叶涵溪征君旧藏、潘晚香先生手钞本,始乙丑终丁丑,虽见一斑,未窥全豹。

  澜莅斯邑,欲罗归、顾、朱三先生之遗书而不可得。适王子兰广文赠有震川先生年谱,吴亦如茂才持有乃祖止狷先生所著亭林先生年谱。军兴后,原板皆已无存,亟付剞劂;而终以未得柏庐先生年谱,不能为三先生合刻也,耿耿予怀。宗伯垂署正自安定来,谈次知王升卿茂才家藏有《毋欺录》全篇,借录一过,倍于前刻各本。自先生三十岁,以迄七十一岁,按年纪录,纤屑不遗。则先生之言行班班可考,不期传而自传千古矣。

  且夫理学之兴莫盛于宋,而以紫阳朱子为集大成。故其论诚意之功,必以毋自欺为本。先生后紫阳数百年,上接渊源,卓然有所统宗,岂近日所传理学者可同日语哉?

  澜得是编,如获异宝,爰仿编年之例,重加纂辑。其事实可稽及著述有考者,分年系录,仍于《毋欺录》之中,寓年谱之义。庶先生之学问行事,相辅以传,且与归、顾两先生年谱并垂不朽也。

  夫先生为节孝后人,听彝训,迪前光,故铭座右有曰:“受人言,毋自欺。”诚意之功,讵不足上继紫阳耶?吾愿学者奉为今日之紫阳,可矣。

  光绪六年季夏之月,嘉兴金吴澜公安氏谨序。

  (《朱柏庐先生编年毋欺录》卷首,光绪六年刻本)

  朱用纯

  窦镇

  朱用纯,字致一,号柏庐,昆山人。敦气节,读书自好。甲申遭乱,弃诸生。隐居乡里,教授后进,孳孳不倦。确守程、朱之学,举动必以礼,著《格言》。工书,笔意秀润,纯法二王。

  (窦镇《国朝书画家笔录》卷一,宣统三年活字排印本)

  ●附录三·本书主要参考书目

  愧讷集朱用纯著光绪八年(1882)刻津河广仁堂所刻书本、民国十八年(1929)昆山保管祠委员会木活字排印本

  柏庐外集朱用纯著光绪八年(1882)刻津河广仁堂所刻书本

  国朝昆山诗存张潜之、潘道根纂道光二十八年读易楼刻本

  朱柏庐先生编年毋欺录朱用纯著金吴澜补编李祖荣校辑光绪六年(1880)刻归顾朱三先生年谱本

  昆新两县志张鸿、来汝缘修王学浩等纂道光六年(1826)刻本

  百城烟水徐崧、张大纯纂康熙二十九年(1690)刻本

  林屋民风王维德纂康熙五十二年(1713)凤梧楼刻本

  七十二峰足征集吴定璋纂乾隆十年(1745)依缘园刻本

  太湖备考金友理纂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江苏地方文献丛书本

  国朝昆新青衿录光绪二十七年(1901)苏州观前殷元顺刻本

  归庄集归庄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顾炎武文选张兵选注评点苏州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明清八大家文选本

  中华家训大观陆林主编安徽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清人别集总目李灵年、杨忠主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清代碑传文通检陈乃乾编中华书局1959年版

  清代职官年表钱实甫编中华书局1980年版

  清代碑传全集钱仪吉等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俞剑华编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1年版

  江苏艺文志·苏州卷许培基、叶瑞宝主编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明遗民传记索引谢正光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明遗民录汇集谢正光、范金民编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汉语大词典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4年版

  多功能汉语大词典索引汉语大词典编纂处、日本禅文化研究所编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年版

  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著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民国学术经典文库本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梁启超著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民国学术经典文库本

  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赵园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郑鹤声编中华书局1981年影印本

  中外历史年表翦伯赞主编中华书局1985年版

  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名辞典·江苏省卷单树模主编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

  中国历代人物图像索引瞿冠群、华人德主编江苏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